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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山川倾酒

    铃铛听到这话,整个人傻了似的,呆了半晌,突然狠狠地抱住了白堕,嚎啕起来。

    她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的地方,终于不必再强撑出一个既脆又薄的外壳来,那些委屈、那些担惊受怕在这个人面前都可以随意宣泄了。

    白堕就那样抱着她,任由她哭累了,睡着了,才把她抱回床上。

    夜已经深了,雨声也终于静了下来。

    忙了半宿的白堕本想倒在铃铛旁边直接睡下的,可一想到那兔崽子已经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他就又顺手扯了棉被隔到两人中间,才慢慢睡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堕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拍自己的脸,很快铃铛的声音隔水似的传来:“醒醒,醒醒!再不醒就烧死了!”

    “郎中怎么还没过来呢?”这个是焦急的女声,约莫着应该是温纾。

    倒在床上的人慢慢地睁眼,而后像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样,坐起来举手到自己眼前,五指张开,再攥紧,往复不断。

    “不会又傻了吧?”铃铛愁得不行,对温纾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跟那只手镶了金边似的,险些没看上半个时辰。”

    温纾不免好奇,试探着去碰他的手,却被少年一把捏住手腕,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染上来,他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倒茶。”

    温纾一怔,还是铃铛那边先反应了过来,忙倒了杯水递进他手里。

    手持茶杯的人松开温纾,低头轻呷了一口,而后在一瞬间,就把嘴里的水吐回到了杯子里。

    “怎么了?怎么了?”铃铛紧张得不行,赶紧把杯子接了过去。

    白堕:“涩。”

    “啊?”铃铛仰头尝了尝,“没有啊,咱不见天儿喝这个么……”

    白堕没接她的话,而是微微偏过头,轻转向温纾,“我的时间恐怕不多,带我去酒坊吧。”

    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话外却是全然的命令,而那双素来潋滟的眼睛,此时更是如蒙薄雪般的虚散着,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视线到底落在了何处。

    温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到他眼前晃晃,却再次被他准确地捏住了腕子,“错过了,可是要后悔的。”

    少年的掌心滚烫,温纾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打了冷颤。

    这个人不是白堕。

    “怕我?”对面的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松开了她的手,“大可不必。”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整个人愈发的清冷起来。

    温纾这厢惊疑不定,而铃铛那边则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她几次张嘴,最后都没能发一个音来。

    直到对面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她才恍然回神,撑肘扶住他,语气格外恭顺:“我带您去。”

    日头早就已经升得老高,和昨夜的大雨一起,混出让人难耐的湿意。

    温纾看着前面那个款步而行的少年,他的背挺得极直,左臂横在腰间,眸色低垂,即使一身短打,依然压不住那种出尘的气势。

    三人进门的时候,酒坊的伙计们都还闲着,李平夏一个人在内里勾着基酒,半人高的大酒缸,堆得满地都是。

    白堕之前得由人扶着,可一进到了这里,便极其自如绕开所有障碍,直接下大师傅手里的酒舀,“李平夏,你可要瞧仔细了。”

    他声音里一派傲然地强势,说完,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长臂一横,揽了小坛入怀,而后舀酒扬空。

    潋滟晶透的酒水顺势而下,叮咚汩汩,跌入坛底之声四碎开散,犹如禅音断响,万般空明。

    酒坊的伙计们争相来看,古旧的酒舀落在缸沿上,少年似玉人持节而立,满目空蒙映在漆深的洒色里,华透灼灼。

    “基酒三,陈酒一,清水八分,曲适宽。”

    每念一句,他便舀上相应的酒,手上的动作既稳又准,次次不差毫分。遍地的酒缸,他在其间信步而行,犹如天下尽在他眼底般,睥睨从容的,只捡自己瞧得上眼的那一分两分。

    前新后陈,段段相合,霎时间满屋酒香烈烈。

    最后一舀倒完,坛中酒满。

    少年微微转头,语气清寒:“李平夏,过来。”

    被叫的人踌躇片刻,行至跟前,他便平端着把酒坛送了出去,“尝。”

    大师傅着实没搞清眼前的状况,不由迟疑四顾,正瞧见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伙计们中间的温慎,得到对方的示意之后,才拎过酒坛饮下一口,紧接着,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手下不稳,坛子险些碎到地上。

    “持重些。”少年的话里带着些责备。

    李平夏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这、这是……”他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凹塌的眼窝此时因为震惊而陷得更深了。

    “不急,还差一点。”少年用舀尝了半口,“百年剑沽,取得的是刚柔并济,而不似后来酿的那些,只顾柔醇。你细尝,现在的这坛,辣味太浅,够绵够柔,回甘却淡,陈酿之后,必然烈性全无,懂了吗?”

    他几句话把事情说得既清又透,像久居高位惯了的人,出言提点手下一般,李平夏虽然觉得突兀,却还是点了头:“那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对面的人吩咐:“今年未勾的大清花,按九一折入清水,再入坛细调。”

    “不行吧,”李平夏犹豫着:“大清花度数来本就高,水又那么少,我怕……”

    “器小。”少年极淡的瞳仁落到他的脸上,开口声音不大,可听着却像是严厉的训斥:“天下江河,无不是山川倾酒,你只捧着个坛子就怕这怕那,酿出来的东西又何谈魂骨?”

    短短数句,大气巍然。

    李平夏的脸腾地红了,人有境界之别,是故年龄从不是论短长的资本。

    他一朝悟明白了,转身便按吩咐拿了酒过来,想分出一杯来细调,少年却拂手示意不用。

    待李平夏把酒递过去,他便从原坛里倒出半盏,接着用酒漏盛新酒入翁,出手极快,倒满即止。

    酒面连着坛沿堆出一个向上拱起的圆弧,却是半滴未洒。

    调好之后,李平夏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满溢的酒水顺着坛边往下淌,他却喜得已经忘身份似的,大喊:“东家!快来,快来尝尝,这是温家祖辈的百年剑沽啊!”

    他酿了半辈子的酒,此时却激动得连声音都发着抖,很快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想当年,我要接任大师傅的前夜,老东家带我去尝了百年剑沽。我知道那酒金贵,从祖辈传到现在,满打满算还剩下不到五坛。曾经有人想按滴来买,老东家都不肯割爱,所以死活都不肯尝。”

    “可老东家告诉我,虽然说这酒确是喝一口少一口了,但只要有善酿酒的人尝了,早晚就有能重新勾调出来的那一日!他说望我扛下泰永德的幡,也酿得出温家百年前的酒……如今、如今呐……”

    他越说越是哽咽,大有捧着酒坛喜极而泣之势。

    这样的大事,泰永德的东家自然未敢怠慢,他忙带着温纾上前,各自尝了一口。

    杯酒下肚,温慎凝眉不言,直到温纾细不可察地递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才惊道:“……这怎么可能?”

    这算是坐实了,失传已久的剑沽绝品,竟被泰永德的一个伙计轻而易举地调了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地集向白堕那边,而少年却仿若未闻,他利落地如法炮制,很快又调了两坛出来。

    把其中一坛放进铃铛怀里之后,整个人才像是得了空一样,将余下的两坛分别推倒温家兄妹面前。

    “温慎,这坛给你,加上配方,够还你在京中搭上的那箱金子了。”

    “温纾,这坛是我留给你负手走天下的底气,从此不必再被谁捆住手脚,受尽算计愚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眼间清冷无尘,巍然如峰,且共从容。

    温慎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不对,疑惑着问:“白堕?”

    “你叫谁?”少年人挑眉,可不等温慎回答,他就猛然按住了自己的眉心,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地晕了过去。

    众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好歹是把人接住了,可谁也没成想,他这一晕,就足足晕了两天。期间全靠温纾和铃铛的照料,勉强喂下去几口药和一星半点的粥水,以至于白堕最后竟是被饿醒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浓重的药汤味,桌子上的小炉里煨着火,砂锅中传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温纾正握着扇子出神,眼底心事重重。

    白堕撑手坐起来,干巴巴地说:“一会儿煎糊了。”他嗓子虽哑,但一双眼睛透着潋滟的浅光,周身的清冷早已荡然无存。

    桌边的女孩子猛地回神,忙扔了扇子跑到床边,“你醒了?有没有哪不舒服?”

    “有啊,”白堕身上丁点力气都没有,手撑不住,干脆又躺了回去,“又饿又渴又累……”说完,便露出一副等着别人伺候的模样。

    温纾哭笑不得,她端了茶杯过来,“先润润嗓子,我让他们去弄点吃的来。”

    白堕接过,杯里面舒展的茶叶大小极匀,汤色透亮,还没到嘴边,馥郁的香气便已然漫了过来。他不免有些失笑:“温大小姐来照顾朋友,还得备上这么好的茶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