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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断花摘酒

    所谓摘酒,是酿酒里四道大工序的最后一道。

    守关的师傅须经验老到,能掐得了头,去得了尾,中间边看边尝,凭着细枝末节,将酒按度数高低、品质优劣依次分出来。

    这当中最难的,在于时机。过早则费,过晚则毁,稍有差池,后面的勾调陈酿,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摘酒的玄妙,非得在酒坊里浸染多年、有名师指点,再加上天赋使然,才能悟个明白。

    眼下大师傅不在,如果没有人摘,这甑酒就算是毁了。而更可怕的是,窖中的酒糟都已经取了出来,这一甑毁了,后面的将会如何,可想而知。

    一时间所有人全傻了眼,有几个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埋怨老夫人把人赶走。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老夫人硬撑着,“你们谁要是还有办法,就赶紧讲!”

    温大伯暴跳如雷:“窖都启封了,糟都拌料了,这个时候谁还能有办法?干脆就当这一年的辛苦,和里外里花掉的钱,全扔进臭水沟里算了!”

    其余的人也不避讳:“本来赚得就不如从前多了,现在还要拿钱出来给你们打水漂,妇道人家,当真是耽误事。”

    老夫人被这么多人挤兑得接不上话,半天才说:“大不了就算了,这点钱我们温家又不是赔不起……”

    “什么温家,咱们可得把话说清楚,”温大伯不干了,“这些钱要是瞎了,自然得从你每月的利钱里扣。我们这些人原本就没有营生,要是还跟着分摊酒坊的亏损,那日子就更过不下去了。”

    老夫人气得两手直抖,“酒坊赚钱的时候你们知道来分,现在亏钱了,却想让我一门独单,哪有这样的道理?”

    温大伯冷笑一声,索性撕破脸皮:“要是没有你,这钱也亏不了!明知道酒坊马上要出酒了,还把大师傅赶走,我还寻思你是有多大的本事去应付明天的局面呢,结果却是蠢事做尽,等着别人来给你擦屁股。老二家的,这么多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夫人被骂得气红了眼,张嘴半天,又不知如何反驳,“算了,你们穷酸,我儿子却能赚钱回来……”

    她被逼无奈,打算应下扣利钱的事,却不想五少爷忙冲到近前拦她:“不能算了,母亲!”

    老夫人诧异,温惕紧跟着扑通跪地:“这是我第一次谈成的生意,绝对不能算了!母亲,儿子求您了,您亲自去找大师傅吧,会有用的,您去给他道歉,您去求他!对,只要您去求他,他肯定会念及旧情的……”

    “……惕、惕儿。”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膝下的儿子,浑身都抖了起来。

    五少爷却不理,只管自己干嚎:“母亲,儿子为了能拿下这单生意,是签了附加条件的,这些酒要是不能按时交上去,整个泰永德都得赔给人家啊……”

    “什么……你说什么?”

    这下不仅老夫人彻底慌了,温家所有的人都连声质问起来。

    五少爷推开他们,抱住老夫人的裤腿哭天抹泪:“母亲,您不是一直教导儿子要争气,万不能被四哥比下去吗?如今您得管我啊!不是儿子不孝,我本想连夜自己去求李平夏的,可谁成想这酒已经上甑了啊!”

    老夫人听到这话,当即从六神无主的状态里脱出来,仿佛终于找到了事情的源头,竟然不管不顾地扯过本就没站多远的铃铛,“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传这个话!”

    铃铛被吓蒙了,老夫人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都赖你!下贱胚子……”说着又要动手。

    白堕果断上前,直接将她拦下,用力一甩,把铃铛护回自己身后,呵道:“老夫人!再蛮不讲理也得分时候!”

    地锅里的水滚翻腾,催命似的吵个不停。

    老夫人被甩坐在地上,像是承受不住了一样,看着地锅之上的甑桶,嚎啕起来:“这可怎么办啊,你为什么比我早死啊,你个天杀的把我们母子扔在这不管……”

    她怨无可怨,竟骂起了亡夫。

    铃铛就在旁边,半张脸已经肿了。白堕扫了扫他那双委屈愤恨的眼睛,心里的火气烧上来,突然就决定要替温老爷子管管温家的破事了。

    他矮下身,手肘落在膝上,再抬眼,满目寒光:“不就是酒吗,我可以帮你摘。”

    老夫人立时止了哭。

    “但有条件。”白堕又说。

    对面的人急切起来:“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赏你!”

    “赏?”白堕冷笑一声:“你听好了,现在不是你赏我,是我,赏你个继续衣食无忧的机会。”

    老夫人一时没听明白,周遭的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诧异。

    白堕缓缓地伸出手指,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一,温家和于家的生意就此作罢,永不再提。”

    老夫人点头,毫不犹豫。

    白堕的手指再伸一根,“二,你刚刚打我弟弟的那一巴掌,让我打回来。”

    这句一说完,老夫人的眼睛明显一顿,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温家反对和斥责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个个说他目无尊卑,就连温慎也劝道:“白堕,这太过了。”

    被劝的人只是草草给他的东家递了眼神,而后起身,垂眸威胁:“不答应也行,你就眼看着这些酒废掉,然后把泰永德拱手送人吧。”

    说完,他踱起步来,“我从前讨过饭,知道饿着肚子,盼着别人把菜汤甩自己脸上是什么滋味。老夫人,我劝你一句,挨多少巴掌,也比那种滋味强。”

    他每说一句,就在老夫人身边踏上一步,每踏上一步,老夫人的肩膀就跟着抖上一抖。

    温慎还要再劝,白堕眸间轻动,再次把他压了回去。

    这个细节没逃过老夫人的眼睛,她心里有了底,颤巍巍地由五少爷扶着,勉强起身,咬牙应了:“你打吧!老爷从前行商,能屈能伸,只要你能救得了泰永德,老身甘愿受这个折辱!”

    白堕毫不犹豫,扬手便打,“啪”地一声,狠狠地抽在了五少爷的脸上!

    老夫人一呆,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歇斯底里:“你敢!你怎么敢……”

    白堕抬腿把五少爷踹跪在地,反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老夫人岁数大,辈分高,只好由五少爷代母受过了。”

    “你个杂碎!”老夫人气得急了,拿起拐杖又要打人。

    白堕抢在她的前面,抡起胳膊,结结实实又给五少爷一巴掌!

    “你骂一句,我就打他一次,老夫人尽可以看看,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手快。”白堕说着,又缓又稳地下了她的拐杖,“这东西已经打走了大师傅,再要落到我身上,泰永德今日怕是就散了。”

    方才的惧怕似乎在一瞬间袭了回来,老夫人眼神无措地转了两转,突然想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慎儿,慎儿你快管管他,你弟弟不能挨打,不能受罪呀!”

    不远处的温慎垂手立着,态度极其恭顺:“母亲,甑桶里的酒还等着摘呢,求您为泰永德思量,只要您不纠缠,白堕不会为难惕儿的。”

    老夫人听懂了他的意思,顷刻间颓然倒地,“好,好,你真是泰永德的好东家!我为泰永德,和我的儿子,求这位小酒神,高抬贵手。”

    白堕扫了地上的温家母子一眼,弯腰把拐杖放到两人眼前,而走向甑桶,挥臂罩上了甑盖。

    哐当一声,响散之后,连带着他的心一起,整个世界都静了下去。

    立在甑桶前的少年面色沉稳郑重,周身透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却又让人信服老练来。

    “过来帮忙。酒杯,摆坛。”这话是对二子和铃铛说的。

    甑底已经有酒流了出来,莹然透明,折光带影。

    方才的所有闹剧,都是为了等这桩出不得差错的大事,是故周遭众人一个个屏气凝神,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只有白堕淡然地看着酒滴坠地,嗒的一声,水花四散飞溅,酒柱猛然加大,在极短的时间里便聚起了一滩。

    他卷起袖子,看准时机,一脚把蒙着白布的酒坛踹了过去。

    大酒落坛,嗡声四起。

    “断花摘酒!”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惊叹了一声,接着四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堕充耳不闻,弯腰俯身,小杯在手里的打了旋,而后稳稳地接住滚落而下的酒水。

    酒水漫杯而过,激起一层清凉透明、犹如豆大的酒花,未待看清便已消失不见。

    他一连接了三杯,杯上的酒花稍一有变,立马沉声吩咐:“换坛!”

    二子手脚麻利地挪走酒坛,旁边有伙计迅速地再放上一只。

    这回杯子再一向上,酒花俨然小了一圈,在杯中顿住片刻,才逐一破去。

    白堕凝神静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杯子,在所有人没瞧出端倪之前,蓦然起身,“再换!”

    二子毫不犹豫,伸手就搬,铃铛手疾眼快,抢着换了酒坛。

    这回白堕不似之前那样出手迅速了,杯子伸过去,面上的酒花已状似小米,停在杯中不破,够所有人看个仔细。

    几杯之后,他翻手扣了杯子,满目笃定:“换。”

    二子和铃铛依言照做。

    酒水入坛,但哗哗之声已然愈发轻了起来。

    “摘好了。”短短几个来回,危局已破。

    温家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依然没回过神来。

    白堕抽回手,方才酒流得快,他避无可避,袖子到底还是湿了个边。

    没等他把袖子放完,温家大伯便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拽住,极度难以置信地问:“断花摘酒……你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会断花摘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