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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族兄

    与赵伦分别之后,田钧并不急着回府。

    他转头就雇了一辆牛车,向西市缓缓行去。

    西市,虽然只是邺城平民的聚居之地,却也有形形色色的市集。

    只可惜如今河北的上空,已被战事的乌云笼罩,使得这些平民的市坊冷清了许多。

    沿路行来,田钧不时瞧见州府的役吏收取户税,心中五味杂陈。

    好在冀州还算富庶,尚不至于被逼到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地步。

    安阳坊在西市东南角,是用来安置外来黔首、平民,以及罪籍的地方,可谓邺城最为贫瘠之地。

    田钧此行之目的,是耿武的族弟耿苞一家,如今就在这安阳坊中。

    安阳坊较初平年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田钧凭着记忆,还是寻到了里门监。经过一番询问之后,这才找到耿家。

    这是一处独院的宅子。

    门前虽然没有门牌,但在大门的正梁上,写有一个刚劲却又泛黄的耿字,似乎诉说着主人曾经的辉煌与不甘。

    耿苞,曾任袁绍主簿,是冀州的实权人物。

    当年耿武阻拦袁绍之时,耿苞不愿参与,耿武便没有勉强。等到耿武一家被杀,耿苞号泣啼血,因此享有美名,被袁绍信重。

    耿苞的言行到底是真是假,田钧不得而知。但是这些年,耿苞似乎有意与田钧保持距离,因此两人并不熟络。

    可惜,他去岁也被袁绍杀了。

    至于被杀的原由,则让田钧哭笑不得——谶言。

    去岁,袁绍消灭公孙瓒后,跨有河北四州,一跃成为大汉最强诸侯。耿苞适时的跳出来,在冀州四处散播袁氏代汉的言论。

    然而这番言论遭到冀州官吏的一致口诛笔伐,袁绍为了洗脱嫌疑,掩盖野心,只好选择平息众怒。

    袁绍并没有给耿苞辩解的机会,干干脆脆的灭口了事。

    “袁为黄胤,宜顺天意。”

    多么美妙的谶语,却让田钧嗤之以鼻。

    他冷笑道:“袁本初你做的好事,却将缺德账赖在他人头上。如此厚颜无耻,活该霸业不成。”

    耿家这一处屋宅,称得上破败。

    残旧的院墙历经风吹雨打,已经斑驳陆离。屋顶薄薄的茅草上,覆着厚厚的积雪,仿佛一碰就倒。只有被收拾干净的小院,能看出生人活动的迹象。

    透过犬牙交错的柴门,田钧瞧见一个壮硕的青年男子,正在小院中练习箭术。

    田钧认出是耿苞的公子,族兄耿平。

    他与耿平自幼就是玩伴,两人关系莫逆。这些年田钧被禁足在别驾府时,耿平时常背着家里,私下到田府与他会面。

    直到去岁耿苞被杀后,耿平一家被迁来安阳坊,这才断了联系。

    “势安,一会到城外再猎些牲畜,到东市换些现钱。明日府吏要来收取税额,家中仅剩两匹绢,已经油尽灯枯了。”

    屋内突然传来一个妇人声音,是耿苞的夫人赵氏。

    “税钱税钱,三天两头不是税就是钱,这日子如何是个头?”

    耿平将弓狠狠掷在地上,恨道:“西山都要被城中的百姓翻过来了,哪里还有什么牲畜!便是那一寸高的新柴,也早就被人伐完了。”

    耿平啐了一口,唾骂起来:“若不是袁绍冤杀了父亲,耿家如何会陷入到这般地步?娘,依我看,这日子不过也罢,不如反了他,去投黑山张飞燕!”

    赵氏从屋内匆匆跑出,用手堵住耿平唇齿,骂道:“休要胡言乱语。你父亲的事,千万烂在心里。至于税钱——”

    赵氏从头上取下金笄,拽在手心里,眼中闪过一抹不舍,叹息道:“将这簪子抵了,还有不少余钱。

    平儿啊,莫要再提黑山贼。你父亲若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去从了黄巾,如何能够安宁?”

    正说间,田钧推开柴扉,移步走进院内。

    “何必去投黑山强人?欲报叔父之仇,就随我去黎阳。”

    赵氏闻言大惊失色,手心一颤,金笄跌落在雪地里。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田钧,早就认不出他容貌来。以为是闲言碎语被外人听去,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像是惊弓之鸟。

    耿平顺着声响,扭头看去。

    “势先!”

    “你,你!你如何从——”

    田钧见耿平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一副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我若说袁绍放我自由,兄长可信?”

    田钧说罢,又走到二人眼前,作揖拜道:“钧,见过婶娘,兄长。”

    “势先——”

    赵氏反复嚼着田钧的名字,一时回不过味来。

    “娘,这是势先!”

    耿平扯起赵氏衣角,解释道:“族叔的公子耿钧,昨日你还念叨他来着。”

    “啊!”

    赵氏张大嘴巴,想要发出惊呼,可声音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丝毫声响。

    田钧双手拱起,屈身一拜到底,恭敬说道:“耿钧见过婶娘。”

    “好!好!”

    赵氏连连点头。

    不知她是从田钧脸上看到了当年冀州耿氏的风华,还是忆起了无辜枉死的丈夫,两行热泪不觉滚落而出。

    赵氏颤抖着双手,将田钧扶起身来,抽泣道:“钧儿长大了,婶娘已认不出了。若是你爹娘能看见,也不知……”

    赵氏说罢,嚎啕大哭。

    耿平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将田钧拉到跟前,上下打量仔细,仍旧不明所以,便问道:“袁绍管你那般严实,你如何能从別驾府脱身?

    我前几日听闻田别驾已被下入死狱,难不成被袁绍杀了?

    你适才提起黎阳一事,话中有话,可否说个明白?”

    耿平将心中的疑惑尽数倒了出来,让田钧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今日来安阳坊的目的,正是为了拉拢耿平。但这几日的详情,田钧不会尽数告知。

    见这宅院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田钧就卖了个关子:“此事说来话长!”

    田钧向耿平递了个眼色,劝赵氏说道:“税钱一事,婶娘不必费心。我今日出门匆忙,不曾带足数目。让势安同我回别驾府一趟,保管取来。”

    “这——”

    赵氏有些过意不去,她虽然贫瘠,却不愿意接受子侄辈的馈赠。何况赵氏心中明白,田钧也有自己的难处。

    见赵氏有推辞之意,田钧遂鼓动耿平说道:“婶娘,我二人多日不见,还有许多话说。”

    “娘,我去去就回。税钱的事,便依势先安排。”

    耿平会意,不等赵氏反应过来,早就拉起田钧出门去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直等出了安阳坊,田钧才将被州府举荐为黎阳县尉一事和盘托出。

    “这哪里是举荐,这分明是要绝了耿氏的根!”

    耿平知晓前因后果后,脸上愤愤不平。他拽起田钧肩头,骂道:“势先你当真糊涂!

    我听说那黎阳县,已经曹军反复讨平数次,所谓的县令和县尉,已不知掉了多少脑袋。这样的职位你要来做甚?

    那审配老儿也不是什么好鸟,他这是想借曹孟德的手害你的性命,你难道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

    审配的心思,田钧如何不清楚。

    但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黎阳确实凶险,却也是田钧的机会。

    田钧面色冷静,云淡风轻般说道:“只怕他没有害我的手段!如今放我去黎阳,早晚要他后悔。”

    后悔?难不成——

    耿平一对眸子不停转动,见左右无人,轻声问道:“你想投效曹操?”

    “男子汉大丈夫,报仇雪恨一事何必假于人手?势安,我今日来寻你,是要问个明白,你可敢随我到黎阳走一遭?”

    田钧开门见山,说道:“我虽有县尉之名,手中却无可用之人。思来想去,只能来寻兄长。兄长若有意,请助我一臂之力。”

    “黎阳虽然凶险,总比困在这邺城好上百倍。可惜——”

    耿平眼中闪过憧憬之色,却又迅速消散,言语中不无惋惜:“势先,不是我不愿助你,也不是我贪生怕死,实在是我已经赌过誓,此生绝不为袁绍效力。”

    哦,竟有此事?

    田钧并不觉得意外,耿平如此果决,无非是因为杀父之仇。

    “我几时说过为袁绍效力?”

    “我与他一样有不共戴天之仇,日夜都想食其肉寝其皮。你若真有报仇之心,便随我同去。”

    见田钧提到报仇之事,耿平心中热血沸腾。

    他曾经再三考虑过,如果不能行刺袁绍,只怕此生唯一报仇的机会,便是投效曹操。

    如今田钧相邀,让他心中畅快。

    耿平当即下定决心,毅然决然道:“既然势先相邀,我如何不敢应下?”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