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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兰州府周华摆喜酒 悦宾楼贵客巧遇险

    正德十五年,三月廿六。

    兰州府。

    今夜,是锦衣卫驻兰州府的缇骑周华迎娶妻子宋娟过门的好日子,喜宴就设在兰州府最大的酒楼悦宾楼。直至酉时,还是宾客来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这周华,虽然只是锦衣卫的新兵,入伍前还是巩昌府的泼皮赌棍,但据说与锦衣卫千户桓元关系密切,于是,便也成了兰州府炙手可热的新晋人物,士绅官僚争相结交的对象,前来贺喜的人群前赴后继,险些踢破悦宾楼的门槛。

    周华今夜自是兴高采烈,喝了足足两坛安宁的桃花酿,又是麻将、牌九、骰子玩了个遍。自是正逢喜事,手气也是极旺,眼见桌桌通杀,把把见红,不由兴致更高,不顾新郎的形象,撸起喜服的袖子,与宾客们吆五喝六起来。

    这时候,吉时已近,前来贺喜的宾客多数已经坐下,还在往门里走的,只有零星几个。正巧,这门前又来了一个外地客人,这人一幅小户人家少爷的模样,头顶束发玉扣,目若朗星,面如冠玉,颌下一把黑色长髯,身穿淡青色锦袍,腰横绣金锦带,挂了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白玉坠子,脚蹬黑色牛皮朝天靴,手里握着一把湘妃竹的折扇,饶有兴趣地盯着门前水牌默念:“锦衣卫兰州府缇骑周讳华郎,巩昌府宋氏淑女,合卺之礼。”

    这客人一路走来,风土人情看了不少,百姓婚礼却是没有目睹过,正逢这事儿,心道哪能错过,自然要见识一下当地人文,于是缓步迈进酒楼。

    早有知客礼宾,迎了上来,见对方打扮不俗,自是殷勤不少,点头哈腰将他请至礼宾台前。这礼宾先生从早忙到晚,这会儿已经是耳热目枯,头也懒得抬道:“敢问尊客贵上下,何亲何故,见居何职,礼金几何?”

    这客人虽是久居朝堂,但民间礼数多少也是懂的,想着抬出“威武大将军”的名号,可能太过惹眼,反正这婚礼是锦衣卫缇骑的,自己离京时又拿着江彬给的锦衣卫腰牌,不如暂且冒充一下锦衣卫,既不唐突也不显眼,便笑道:“僭姓朱,单名一个与天同寿的寿字,锦衣卫同僚,礼金五十两。”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元宝,轻轻放在礼案上。

    这礼宾先生刚才还昏昏欲睡,这时却被吓得一激灵,什么?五十两?!要知道兰州府知府大人才搭了二十两银子,已是头等重礼,五十两,这人是什么来头?莫非是锦衣卫千户桓元派来的?

    抬头再看,案上茶壶大小的五十两官锭,确实不假。顿时说话也有些结巴:“尊、尊客,里面……里面上、上、上座,请……”

    身后的知客也是大吃一惊,这人自称来自京城里,那必然是个大人物,哪敢怠慢,那腰也是躬得更低,头点得更勤,把来客往甲等天字号包房请去。

    这人前脚刚进去,后脚又进来一位。这位大腹便便,腰横玉带,挂了好大一块玉璧,脚蹬上好黑色的水牛皮靴,双手背在身后,拿了一柄漆黑的乌木折扇,身穿十足水绿的蜀绣大衫,三缕长髯,红白的面色透着数不清的养尊处优,四下望了一周,皱了皱眉,显出百般的挑剔嫌弃。

    这人的气度架势,比刚才进去的那一位,还要甚上百倍,看样子就知道,这又是一位京城来的达官贵胄,至少四品起的朝廷大员。

    知客刚从里面送了客人回来,见这一位也不是凡人,便立即恢复谄媚的笑容,躬着身请这位大官走到礼宾台前。

    这人迈着方步走向礼宾台,不等先生开口,便道:“京城金吾……”想了一下,并不妥当,便改口道:“京城兵部车驾司从事王万雄,新郎至交好友,礼金……”说到这里,偷眼瞭了一下礼簿,迅速估算了一下礼金的最低限度,继续道:“礼金二两。”说罢,掏出几枚碎银子,放在案子上。

    本来,那知客、礼宾先生,看那人气度,以为是什么京城的达官贵胄,一听不过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兵部七品从事,满肚子谄媚就瞬间由十二分降到了二三分,再一看,这人居然只有二两礼钱,却是个典型的样子货,知客都懒得带他了,伸伸手,说了句请,便不再搭理。礼宾先生更甚,伸手捻起银子,鼻子里若有若无,似轻蔑似嘲笑地哼了一声。

    王万雄听见这一哼,不由当场就要发作,但一想这里毕竟不是京城,金吾卫的招牌未必吃得开,何况自己还有要事要办,只得装下一肚子火,狠狠瞪了礼宾先生一眼,就要往里走去。

    谁知,这一眼不打紧,居然一不小心看到礼簿上,赫然写着:“锦衣卫朱寿,礼金五十两”几个字,不由脑子里轰得一下,两眼一黑,就往后倒去。

    话说金吾卫参将王万雄,在紫禁城当天夜里,知道发生什么事以后,直吓得裤裆都湿了。皇上出行,如果是从自己把守的左顺门出去的,那自己一家上下二三十口,加起来都不够杀的。好在杨廷和、江彬及金吾卫将军都尚未想起追究责任的事儿,当务之急是研究如何尽快找回皇帝。几人在文华殿里唇枪舌战,你太极拳打过来,我八卦掌推回去,打了足足两个时辰嘴炮,最后一致认为,出动大批人马去找根本不现实,如果消息外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不如由金吾卫、锦衣卫派出得力人马,乔装打扮前往西北明察暗访,同时由锦衣卫接手乌鞘岭关防,只要阻止皇帝进入河西走廊,情况便不会坏到哪里去。

    金吾卫参将王万雄,一不小心就摊上这等天大好事。他身在金吾卫,又见过皇帝本人,参将的身份派出去也不显眼,成为完成这一任务的最佳人选,于是当仁不让,杨廷和、江彬也一致表示同意,指望他戴罪立功,完成这一不可能的任务,从人海茫茫中找到皇帝陛下。

    这位出身高第良将的军爷,从小到大没离开过京城方圆百里,更别提千里之远的大西北,接到这个光荣任务,两眼一黑,几番晕死,甚至在房梁上搭了一个绳圈,把自己大好的头颅塞了进去,不过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王参将扒着绳圈几经挣扎,总算放不下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以及万花楼的秋菊、冬梅等人,于是毅然决然放下绳圈,一路向西而来。

    好在江彬指点,到了西安可找桓元帮忙。他一路迤逦,到了西安府,千辛万苦找到桓元,与他商议后,决定王万雄从南路,也就是咸阳、陈仓、秦州、巩昌一路明察暗访到兰州,桓元从北路,也就是永寿、长武、泾川、静宁、靖远一路,找到兰州,二人约定到了兰州以后,在周华处汇合。南路路途较近,王万雄一路摸索,先到了兰州,四下打听才知道,正逢周华大喜,正是没地儿可去,索性来参加了婚礼。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威武大将军朱寿,居然也来参加了周华的婚礼。

    王万雄被知客和礼宾先生扶了起来,坐在礼宾台的一边,他再望去,礼簿上确确实实写着“朱寿”二字,不由得脑子暂时冷静了一下,想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与这朱寿同名,算不得是僭越,万一有人同名同姓,也未可知。再者,自己闹腾起来,走漏消息,自己可是万万担待不得,不如暗中寻找,瞅机会找到周华帮忙,必能找到皇帝陛下。”想到这里,心下一定,就往酒楼里面走去。

    不过他却忘了一点,他只搭了二两银子,却从哪里去见那些搭了几十两的天字号甲等包房的客人去呢?

    王万雄刚进去,紧接着又进来一位。这位人高马大,脚蹬洒鞋,腿上麻布灯笼裤,腰里大带横扎着敞襟的宽袍,斜戳着一截竹扇,一脸连鬓络腮的胡子,皮肤黝黑,笼着一幅青色头巾,左顾右盼地走了进来。

    这位一看便知是西北这里常见的老百姓打扮,知客便不显得如何热情,略微伸了伸手,又向礼宾台前努努嘴,就算是热情迎接了。

    这人知道他是嫌贫爱富,鼻中冷哼一声,却不计较,端步走到礼宾台前,拿出一锭足足十两的纹银,朗声道:“鲁土司衙门牙将王彪,非亲非故,礼金十两。”别人来,都要特地表明自己与新郎之间关系密切,他却来个“非亲非故”,居然还有十两重礼,这让礼宾先生顿时也有些侧目。

    话说这位王彪,却是鲁土司衙门将军王虎的兄弟。王虎在巩昌城吃了周华、桓元好大一亏,回去后被鲁土司重责了三百军杖,贬为小校,好悬没拿了小命去。这位王彪便是一百个不服、一万个不忿,心里憋足了气要找桓周二人的麻烦。

    这几日,王彪得了空闲,来兰州省亲,正好走到悦宾楼,却见周华成亲,便有心混进去大闹一场,给周华给些难堪。

    谁知,他把银子往礼簿前面一推,同时也看到了“锦衣卫朱寿”五个字。这王彪虽然也是粗汉,但“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字也是听过的,心中不由一惊:“听说正德皇帝,就曾用朱寿这个名字跑到了应州府前线,还与蒙古小王子大战一场。这个朱寿,莫非是又是皇帝本人跑出来玩?如果能抓到正德帝,那可是绝世奇功一件!”

    一念至此,便随手提起知客的领子,恶狠狠道:“这个朱寿在哪?我与他熟识,要与他同坐。”知客见他凶恶又不讲理,想到那彬彬有礼的客人,怎会是这恶汉的熟识,便有意扯谎道:“这位爷,悦宾楼今日来客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小的也不是个个都认得,从哪里给爷找去?爷台想寻他,自去里面找罢!”心里却道:“那天字号甲等包厢,也是你这等粗汉能进的?”

    王彪一听,知客说的自有道理,便恨恨放下他,大步向里走去。

    刚近得大厅,却听礼宾喊道:“吉时已到,新人即将拜堂,来客请各安其座,勿要嘈杂。”还不待声音落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名知客,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客气着,一边硬拽着他在一个桌子边上坐下了。王彪又想发作,但一想如果自己闹起来,搅乱了婚礼,却哪里去寻那朱寿,只好骂骂咧咧坐下,眼睛不住张望寻找。

    那边吉时拜堂且不提。单说这个王彪,却不观礼,只是一味左顾右盼,望来望去,正巧发现还有一个也在左顾右盼的人,却不是王万雄是谁?

    这王万雄气派架势不类旁人,穿着打扮更是鹤立鸡群,光是腰间那个玉璧,恐怕就值百两纹银,再加上本人养尊处优的样子,挺着偌大的将军肚,想不引起旁人侧目恐怕也是不易。但见他也是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王彪暗道,这人打扮气质不俗,一身行头怎么也在三五百上说话,兰州府怎么可能有这等人物?莫非他就是朱寿?

    一念至此,便起身来到王万雄的旁边,提起座位上的人来,指着旁边一努嘴,那人本欲发作,但见是一个人高马大、敞胸露怀的莽汉,瞬间收起火来,点头哈腰坐到一边去了。

    这边王万雄正在拔长了脖子仔细搜索朱寿,哪里注意到旁边座上已经换人,却不防这边王彪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这位兄台,你这是找啥呢?”

    王万雄一回头,看见拍自己的正是旁边座上的人,也自觉有些失态,自己这样左顾右盼的,难怪别人不起疑,便打着哈哈道:“这位哥们儿,我找个熟人儿,刚一起进来走散了。”

    王万雄这一张嘴,一口纯正的BJ口音,让王彪心里又是一沉,于是便进一步搭话道:“这会儿新人行礼呢,自是人多找不到,不如一会儿礼毕,人都落座了再找?”同时心里盘算:“我得想办法套他的话,但怎么说呢?总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叫朱寿吧?”

    那王万雄见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索性坐定不再找了,想着一会礼毕之后,借口找茅房,把每张桌子转一遍,自能找到那朱寿。

    那边王彪却不打算放下话题,继续说道:“这位老哥,看起来并不是本地人,是新人的故交还是亲戚呢?”

    王万雄心乱如麻,哪有心情跟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搭话,只是“嗯嗯”两声,便不再搭话,端起桌上的茶来喝。

    这边王彪却更觉得有戏,眼前这人嘴里支支吾吾,显然是有点问题。于是,索性揽住王万雄的左臂,装作亲切继续说道:“兄弟我是本地人,座上客人倒是认识多一半,老哥要找谁,不妨说说看,说不定兄弟我知道一二呢?”

    这一揽,王彪便看到这人右腰的袍子上,明显有一个方形的凸起。王彪行走军政衙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看便知,那是大明亲军上直二十六卫里哪一卫的腰牌形状。

    “既然有二十六卫的腰牌,那便不是一般士卒,至少是低级军官。平常里,兰州府很少来京城二十六卫的军官,而且这些人即便来,也是前呼后拥,哪里可能孤身一人?我看这人多半是就是正德。”想到这里,又是一近身,满脸堆笑继续说道:“老哥,我看你好生眼熟,倒似哪里见过一般。”说着,另一只手就隔着衣服向腰牌摸去,王万雄的蜀绣袍子本来就不厚,王彪一摸,便摸到了腰牌上面,赫然刻着一个“金”字,再想往下摸,却不想王万雄见他不怀好意,越靠越近,也是心烦,横里一把推开王彪揽着他的手,嘴里喝到:“你待怎样?”

    王彪被一把推开,却不恼火,心里更确定这人是正德无疑。大明亲军二十六卫,只有金吾卫的是有“金”字的,而金吾卫,就是皇帝的禁军,专门把守紫禁城各门的卫戍,皇帝要想出紫禁城,没有金吾卫的腰牌,恐怕也是寸步难行。

    于是,王彪索性坐了回去,双手抱拳道:“抱歉、抱歉,兄弟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攀谈几句。”

    王万雄瞪了他一眼,一个“滚”字悬些出口,想到自己还有要事,莫要理会这些地方泼皮,搅闹起来不免坏事,便扭过头去,不再搭理王彪。

    这一回头不要紧,却猛然瞥见二楼的包厢窗口上,正有一人负手而立,饶有兴趣地观礼呢,看长相,不是正德皇帝朱厚照,却是谁?

    这一下把王万雄惊的不轻,皇帝陛下果然在这里,但他在二楼,自己在楼下,这要立即跪下山呼万岁,那不是暴露了皇帝陛下的身份吗?自己应该立即上楼,先找到陛下再说。

    王万雄一念至此,便要起身。哪知王彪看他突然要走,以为对方发现自己看破了他的真实身份,急于脱身,于是更加认为自己判断无误。

    “这条大鱼要是跑了,从哪里再去找呢?”

    王彪赶忙起身,右手揽住王万雄脖子,左手掏出一把匕首来,顶住他的后腰,在王万雄耳边低喝:“乖乖别出声,跟我往外走,不然老子捅你一个对穿。”

    王万雄哪里想到还有这个变故,低头一看,对方果然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刀子,顶着自己的腰带,顿时三个魂走了两个,七魄丢了五个,只得乖乖听对方摆布,迈步往外走去。

    王彪则搭着他的肩膀,装作一步三摇,喝醉了的样子。

    王彪本来穿的就是宽袍大袖,这会儿正好挡住匕首,外人看来,这却是有人喝多了,被人扶着往外走。众人一见,都怕这醉汉呕吐起来,弄脏衣服,纷纷提前让开路,这倒让两人没什么阻碍,片刻就走出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