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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鬼祟祟虚与委蛇 坦荡荡怀瑜握瑾

    院子的枯树上立着几只小麻雀,半眯着眼儿打着瞌睡。猛然听见有人进来,惊呼着,互相追逐着飞向远处的墙头。

    “您请进,我这就去请师父来”小厮领着一个人进了堂屋。

    来人穿着秋香色洋缎做的裉袄,外面罩着五彩刻丝银鼠褂。一双似睡非睡的瑞凤眼斜飞如鬓,步履轻快地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幺儿进了门。

    这人真是陈金海。他一入堂屋便细细打量着这屋中陈设,只觉得屋宇精美,铺陈华丽。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了起来。

    向壁上看时,有一副《贵妃牡丹图》画工精细,栩栩如生,似是名家手笔。但上面的印章字纹被经年的雨水濡湿,水痕污渍浸染着绢布,作者姓名不可考。看到这里,陈金海略略松了口气,端眼向下看去,堂屋正中的案上设有一方螺钿嵌玉琉璃镜,清供物件分立在左右,上面皆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想来也是,经年的战乱兵祸,政治动荡。这京师的戏班子一茬一茬地起来,又一茬一茬地散了,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这春熙班能维持这份光景,足可见往日的风光。陈金海不免连连兴叹“陋室空堂!”但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上扬,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爷,您先稍坐,我们班主马上就来!”小厮放下一杯热茶,毕恭毕敬地立在身后。

    “你们班中现有弟子几许人呀?”陈金海低头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问道。

    “二十余人。”回答简洁利落。

    “呦!人还不少,这兵荒马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说着便将茶杯放回几子上,手指轻点两下。

    那伙计会意,往茶杯里又续了一杯茶,看杯底压着两枚铜钱,左右环顾一圈后才放松了警惕,眼疾手快地笼入袖中,俯身凑近说道“班主吸了大烟,嗓子早倒了。底下人也是散的散,卖的卖。您今天要买可讨个便宜。”

    一语未了,只听前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陈老爷莫怪!”

    陈金海气定神闲地起声见了个礼,只见一群半大的小子围拥着一个人从前门进来。这人穿着过时的云母色软锦夹棉的长衫,胸前挂着一只金灿灿的怀表,手中持着金丝楠木做的手杖。鸭蛋脸面,俊眼修眉,一双桃花眼如春水潋滟,顾盼神飞,见之忘俗。

    陈金海愣在原处,忘记了动作。这样美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别说是男人了,女人也不及他十分之一的明艳动人。

    “陈老板?”那人开口了,声音清润漂亮,雌雄莫辨。

    陈金海沉醉地打量着这人,半晌没有动静。

    “陈老爷,这就是我们沈班主了。”刚为他添茶的小厮开口提醒。

    陈金海略略回了神,嘴里应着“哦,哦”眼睛又不自觉地回到这个沈班主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才开口道“沈班主好——”

    “不介意的话,叫我沈霑便好。”沈班主显然已经习惯了被这样打量,大大方方地落了座,等着陈金海回了神,才缓缓开口继续道“如果我没看错,陈老板可是同行?”

    被当众揭短,陈金海有些无地自容。只得红着脸皮双手抱拳道“沈老板好眼力!”

    “无妨。”沈霑摆手道“我是个没能耐的,春熙班落到我手上,已经败落的不成样子了。但好在孩子们身上的功夫不坏,承蒙各位同行不弃,愿意收留他们......”

    陈金海见沈霑如此磊落,又有这样的才情和样貌,自惭形秽,低着头连连说“过誉过誉。”全程不敢抬头与之对视,像个过街老鼠般缩着脖子,哈着腰。

    “您看上哪一个了?”沈霑话音刚落,那些在门口张望的小子们便一字排开站在堂前,眨巴着眼睛,一脸渴望地等着被挑走。

    “失礼了。”陈金海起身对着沈霑拱手道“可否让堂下诸人都唱上一句。鄙人是唱生的,可多年未得一得意弟子,年前路过贵府听得有人老生唱的十分好,是个好苗子。多方打听知道咱们春熙班以唱旦享誉过京师,便乔装入府。一是为了找沈老板搭班子唱戏,两方借力,也好在京中立足;二便是想寻找此人。”

    “我是唱不了了。”沈霑脸色微变,伸手去旁边桌上的端茶。

    陈金海只当是沈霑看不上他这个刚入京师的小戏班,便开口说“我们家世代梨园,在南城也是小有名气的,我唱两句给沈班主,您看看。”说着便唱了几句。

    瓷器碎裂的声音打断了陈金海。他诧异地抬头,对上了沈霑手足无措的神情。

    沈霑也被惊地蓦然起身,水渍已经渗进了棉衣,白瓷杯子在青黑的地面上裂出一朵花的形状,杯底的茶叶上一缕热气袅袅升起,迅速被冷风呷去。

    沈霑颤颤巍巍地落回了自己的座位,扶着额头道“您唱的极好……只是沈某近来身体实在不适,想是没法子和陈老板搭戏了。”说话间,已经有小厮上前收拾好碎了的杯盏,用红纸包好念叨着“岁岁平安,碎碎平安”出了门去。

    沈霑也收拾好情绪,略微欠身说“您瞧,这一个冬天熬下来,身体越发坏了,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打翻了茶杯。”

    陈金海看他被病痛折磨的惨白的面色,便知沈霑没有故意推诿,就没再说什么,也回座位上坐定。

    “那就找人吧?”说罢沈霑便示意左边开头的孩子唱一段,那孩子略略向前一步,作势便唱。

    但刚一开口,陈金海就摇摇头,接下来七八个都是如此。

    沈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沉下脸来说“陈老板不会是看上我的入室弟子了罢?”

    这一问,真就把陈金海吓了一个激灵,他确实没想过这种情形,若是如此,那沈霑定是不会放人的。既然这样,他初来乍到也不好去得罪这个人“沈老板多虑,行有行规。若我瞧上的人是沈老板的弟子,陈某人定不会横刀夺爱。”略作思考后“要不这样,您的亲传弟子就不必试了。”

    沈霑不置可否,手一抬,一排中便又一两个从队伍中退身出去。余下的人继续唱道“一轮......”陈金海连连摇头,说“下一个”。

    “呦,好生热闹!”众人齐齐回头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佝着腰进来。

    “赵三爷来啦,您稍坐。”沈霑没有起身,只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人轻车熟路的找了个椅子坐下,小厮忙给上茶,给端了一碟子瓜子。这赵三爷也不客气,翘起二郎腿便开始呷了一口热茶,惬意地晃了晃脑袋道“还是沈爷您这边的茶好啊。”说话间拿着贼溜溜的小眼睛把众人量了一遍,才故作惊讶状,笑嘻嘻对陈金海说“您继续——”

    “一轮——明月——照——”孩子们挨个儿断断续续地唱着,直到最后一个收了声。

    陈金海摇摇头,起身告辞便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