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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撞南墙心犹不死 梦飞电追忆往昔

    秋风中带着萧索的寒意,从张沣源的脸上吹过。他再次醒来时还在王友德背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了,王友德驮着他一步一晃地走着。

    张沣源没有做声,眼睁睁地看着脚底的尸体,或是怒目圆睁,目眦欲裂,或是满脸痛苦,口眼歪斜,不合身的军装破破烂烂,衣片在风中摇摇摆摆。或老或少,此刻都歪歪斜斜地倒在这里——他精心选择的战场上。

    “这些倒下的人,曾经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他们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那柔肠百转的妻子,那临行密密缝的母亲和那些懵懂的稚子......他们还会日日翘首等待吗?还会为他们在深夜里点一盏油灯吗?还会......可惜,这离家的人,终究是回不了家了......‘家?’这乱世,‘家’还在吗?”想到此处,张沣源叹了口气。

    “醒啦?”王友德没有停下脚步,虚弱地问了一声。

    “嗯。”张沣源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心里不免触动,开始怀疑起自己多年的心血是否错付了。想了许久没有想通,过度的思虑已经让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把头软塌塌靠在王友德宽厚的背脊上,喃喃道“老王啊......你说,我们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老百姓们能安居乐业!”王友德郑重地回答道。

    “可是......”张沣源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王友德也不再追问,但是脚步慢了下来,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把张沣源放下“你先在这里歇一歇,我去找找看附近的有没有吃的。”

    过了许久,张沣源不见王友德回来。撕心裂肺地疼痛也渐渐都化成了困意,来势汹汹地朝他袭来。耳边出现了奇怪地声音,开始并不真切,他以为是幻听。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了,他仔细辨认着,像是潮涨潮落,又像是万马齐喑。

    朦胧间他看到了诡谲的光,飞电从光的方向飞奔而来,马蹄飞扬,朱幩镳镳,白色的鬃毛上散发着细腻的光泽,像是太阳掠过冬日的湖面。

    “是他!”张沣源心脏开始狂跳着,死死盯住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呼唤着“飞电......”

    马儿在他身边停下来,用脸轻轻蹭着张沣源,湿热地鼻息喷在他冰冷地手上,他伸手去触摸,温暖熨帖的手感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掌心,泪水夺眶而出。

    “你回来啦?”他颤抖着拽住了马嚼子,摸索着来到飞电身侧,用尽力气想要跨到马背上。但饥饿和伤病让他手脚虚软无力,脚好不容易放进了马磴子,但挣扎几番也没办法顺利上马,他拽着缰绳的手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见他迟迟不上不去,那马顺从地前膝弯曲放低了身体。他摸摸马脖子,跨了上去。坐好后夹了夹马肚子,飞电默契地起身,嘶鸣着带着他向前方奔去。

    张沣源也不知道飞电要驮着他去往哪里,那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着,把他从寸草不生地戈壁荒原带到了离离草原,步子才渐渐缓和。

    深蓝的天幕压了下来,天地间散落着星子点点。张沣源终于放松了警惕,俯下身亲昵地拍了拍马脖子,飞电开心的打了个响鼻,悠闲地低头吃草。

    “这样好的风景,从离乡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张沣源极目四眺,只见野草丰茂,远山青黛,旷野的风肆意地吹着,风中甜腻的野花香让他心神开始恍惚,那些深埋心底的回忆也渐渐涌上心头——

    那年大旱,家里粮食钱财所剩无多。张沣源的母亲挨家挨户地磕头,从村头借到村尾,勉强凑够进京的盘缠交到张沣源手上,铜板攥在手里时尚有余温,他就这样带着全家的希望进京赶考。

    张沣源自诩文章练达、世事洞明,本以为就此一展宏图。没想到到了京师,就看到皇榜上赫然写着科举废止,他只能怅然的从京师折返家乡,可回去的路已不是来时的模样。天下,似乎乱了套了!

    虽然已经到秋收的时节,田野里的麦子却被糟蹋得一塌糊涂,麦子柔软的秸秆下遍地饿殍。他大为震撼,想不明白他闭门苦读时,世界竟然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千里江山变得满目疮痍?此时的张沣源孤独地站在破碎的山河见,顿生飘零之感。

    赶了很长时间路,连日水米未进的张沣源已经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风度,见有一处人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门进去准备讨水喝。他抬手碰到早已朽坏的木门板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顺势探头进去,看到了令他此生难忘的一幕——“当时我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顺着臭味传来的方向,一个半裸的女人躺在那儿,面如死灰,一群苍蝇在她身体上乱飞,我甚至都看到了蛆虫蠕动着从她的头发间落下来砸到炕下的痰盂里,身边的孩子听到响动也咿呀一声,估计是饿了很久了,但是我无力救他......”张沣源闭着眼回忆着这个让他震撼的场景,和身下地飞电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我看到那副情景,撒腿就跑......”

    他声音开始颤抖“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救那个孩子,但我很清楚,我岌岌可危的家庭实在无法承担多一个人的生活。我又害怕自己控制住了见死不救,看到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皮囊下,藏着一个窝囊自私的人。两个选项摆在我面前,我都不敢选啊!”

    飞电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转了转耳朵,向前走了几步。

    “自此一吓,我就开始高热,晕倒在路边。我再醒来,面前是曹坤的脸——他眼睛和年少时一样明亮,只是左颊上多了一道疤。他见我醒来,就吩咐左右准备饭菜。已经好多年没见着这么丰盛的吃食了,顾不得别人的看法,我站起身来抓起桌子正中摆着的烧鸡,大口咀嚼起来——噎的我直打嗝,旁边伺候的小丫鬟掩着嘴偷偷笑着,笑声不大,却足够刺耳。”张沣源怅然道“你看,死里逃生......命不该绝!天必然是要降下大任于我,我不该草草了此残生!”

    风势渐渐猛烈起来,飞电警惕的抬起头。

    “我不能死,我当时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张沣源察觉到它的不安了,紧了紧缰绳,继续道“我和他讲述了我在路上的见闻,以及报国无门的惆怅。当然,草屋被吓之事我绝口不提。他热情邀请我加入他的麾下,做他的参谋。”

    张沣源怅然叹息“草屋里横死的女人让我意识到,在这乱世,我得跟着这个大字不识的人,才不用再挨饿受冻了。才能为生民立命呀!......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能文他擅武,我们打出一片天来,给百姓一个安生日子,你看,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做的.....”话说到此处,张沣源已经哽咽了起来,抽动着囔囔的鼻子,努力吸着气“飞电,我非贪生之徒,只是......余愿未了,我不能就此......”

    飞电似乎明白了他的话,安静地垂下了头去。一人一马,孤立草原。缱绻的风从他们身边路过,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