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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激怒

    将台上的陆炳俯视众人,目之所及,见不到一点刚锐勇武的神色,与南桥卫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李副将比了个手势,各级军官出声呼喝,场面这才稍稍安静下来。或者这才是残存在这千余名兵士心中的军人本能吧。

    陆炳大声道:“诸位边军将士,我是陆炳。”

    将士们瞧他服色也不过是寻常锦衣卫的飞鱼服,心中也没太把他当回事,不过是李大人在侧,给他个面子罢了。既然上差有话说,那且听听,他要放什么屁。校场上终于沉寂了下去。

    陆炳道:“我奉命巡边,探查宣府七卫所之现况。龙本怀贪空饷募私兵之罪状现已查明,七卫所中,唯有陈乡卫恪公守法,殊为可嘉。今日,我在此代皇上,勉励诸位将士。诸君若有什么心念愿望,我自当表功请赏,以彰显陈乡卫护国明法之德!”

    陆炳的话说的恳切,意思也浅显明晰,台下呜呜泱泱的人都听得清楚明白。可让人意外的是,校场鸦雀无声,毫无一丝生气。陆炳感到十分奇怪,刚才将士眼中,那市井气息的神色也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和苍白。

    这无疑让陆炳始料未及。

    莫名的冷场,实在有些尴尬。陆炳与云漾对视了一眼,云漾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把她的褡裢解下,甩在帅案上,从形状声响判断,少说也有大几十两银子。

    黎有德心想,这两人倒是多有阴谋串通,不让我知道;可陆炳自己明白,他可没想到这层,全赖云漾自己的决断。

    陆炳道:“此处有些许银两,请诸君说说诉求,聊聊愿望。任谁人来说,先赏五两银子。”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五两银子可真不少了,要知道,边军一年的军饷也不过十两。可今天在陈乡卫,这个道理却行不通了。偌大的校场此时鸦雀无声,台下人人木然,恍若不闻。

    时间自顾自走过,把众人丢在这一片冷寂里。陆炳的尴尬难堪,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窒息。

    良久,陆炳定了定神,道:“好。诸君既然没有愿望,那也不妨。”他环视全场,语气凝重地说道,“这些银子既拿出来,也不能再收回去。诸君对宣府对朝廷有何不满,说出来,骂出来。骂的越狠,拿的越多。”

    要说不满,那可太多了。虽说台下这些人早就对生活认了命,低了头,他们或许对希望失去了信心,可从未停止过对不公的抱怨,对命运的哀叹。只不过,这些怨恨放在私底下讲讲,还则罢了,真要拿上台面,那倒也开不得口。

    依旧是沉默,让人不堪忍受的沉默,可陆炳却敏锐地洞察到,人们的表情中眼神里,已经透出一丝不甘和愤恨。他知道,现在只需要点一把火。

    陆炳对大声李副将道:“李大人,军中可有酒?”

    李大人皱着眉在旁候着,突然被这么一问,也是有些窘迫,回道:“陈乡卫这些年……没有。”

    陆炳转头对刘总旗道:“刘大人,你立刻去找龙本怀,便说陆炳问他借两百坛陈酒慰劳将士,限一个时辰运到校场。”

    刘总旗本来就是个导游,此时快快乐乐看热闹十分畅快,听到这命令,深感可惜。可他接到龙总兵的亲命,也不敢违逆陆炳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领命去了。黎有德与沈炼见状,怕中间会有耽搁,也一同去了。

    陆炳对着台下说道:“陆炳年少,诸君论岁齿,皆是我的叔伯。今日我等便当做一家人,说些心里话、体己话。待一会酒来,陆炳与诸君纵情一醉便了!”

    台下兵将见陆炳去筹措酒水,心中大是亲近,对这后生的印象便好了不少,自不免退去了重重顾虑和忌惮。直到听陆炳说“听叔伯几句牢骚话”,自然有些人已经跃跃欲试。

    这些变化陆炳自然瞧得真切,心知此刻必须趁热打铁,点了一个道:“这位军爷,你先来。”

    那人又黑又壮、孔武有力,毛发如刺、戟指四张,一看就是气血刚勇之人。寻常日子你不惹他,他都想来惹你,今天碍于场面在那不声不响,被点了名,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在那憋红了脸。

    陆炳知道只需再推一把,顺手掏出一锭银子,向着他抛了过去,道:“这位大哥,等酒来了,我定第一个敬你!”

    那人又是银子砸头,又是陈酒灌脑,自然是憋不住要开口了,可他还是十分克制,道:“标下没有烦恼,只是有点可惜。”

    陆炳倒是奇了,此人瞧着急躁如张飞,怎地一说话,委婉如孔明呢?急道:“细说可惜!”

    那人道:“我自幼便痴迷打铁,寻常锄头菜刀,一学便会。那手艺,场上的哥哥们都是知道的。”

    众人听他一说,自然起哄称赞,确有此事。

    哄闹渐止,那人又道:“只可惜我身为军户,家中又缺丁,此生只能上阵杀敌,不能锻刀铸剑,深为可惜。”

    此时旁人起哄又起,吹他“大明干将”、“当代风胡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低落的情绪反倒转入一阵哄笑。

    陆炳心想,这火苗刚燃起来,可不能让你们随意吹熄了,便道:“龙本怀的铁工坊,哥哥怎地不去?”

    此话一出,那“张飞”自然绷不住了,怒道:“那铁工令眼瞎耳聋,嫉贤妒能,不辨是非。他怕我防我,不许我去一展绝技!”

    一把火点到龙本怀那,校场霎时炸了锅!这天底下的不公何其多、冤案何其惨,对普通人而言,其实也不怎么所谓。最重要的是,伤害到自己利益的人。对于整个陈乡卫而言,把他们一脚踢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就是龙本怀的武靖卫。一时间,校场上义愤汹汹,三分是为了旁人,七成是为了自己。

    又一人大声呼喊道:“我有话说!我那未过门的婆娘,就被武靖卫的杂碎拐跑了!”真要说起来,人往高处走,倒也寻常。人家父母和闺女自己,希望嫁个更好的人家,那也算不上什么对错。可此情此景,众人是十足十的义愤填膺。在边关,娶老婆这档子,本来就是天大的事情,自然而然,抢老婆的仇怨,那就堪比杀父之仇。

    被这么一挑拨,众人的情绪一下子就爆炸了。一时间,骂李副将的,骂武靖卫的,骂龙本怀的,骂陆遂之的。原因道理,五花八门,若不知情的人恰好路过,第一反应恐怕是这群疯子要造反了。

    就这么喧喧嚷嚷吵了大半个时辰,众人的情绪都达到了最高点,有仇的没仇的,大事小事委屈不委屈的,大家一股脑都宣泄出来了。

    陆炳见运酒的车队遥遥驶来,他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便道:“诸位哥哥听我说一句。”

    众人心中对陆炳已经颇有好感,此刻虽然吵得起劲,被他一言也就缓了下来。

    陆炳扫视全场诸人,道:“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