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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变故

    图书馆是一个神奇的建筑。无论多么蛮不讲理的人来到此处都会自觉遵守起规矩来;无论多么吵闹的人进了图书馆都会下意识地安静起来。也许,这并不是图书馆的特殊,而是每个走入图书馆的人自然所具有的特质。于是,翻动纸张的声音可以清楚地传递到空气中,四周此起彼伏的翻书声交相呼应。每个活跃的思维浸染了一片空间,致使整个图书馆的氛围厚重粘稠,让闯入者在瞬间被裹挟。

    而在图书馆中,最让人尴尬的事情无非有三:同桌的人吵闹;同行的人吵闹;身上携带的物品突然吵闹。第三种不单指手边的铅笔、书本、水杯不小心“叮铃哐啷”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也指忘记静音的手机突然响起,让你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遗憾的是,素白一天中就碰到了前后两种可能。

    当纯一开始钻研起那本厚重的《空书》时,素白也去书架随便拿了本书来看。暑假才刚刚起了个头,作业还不急着提上日程。虽然素白他们所坐的位置光线很弱,但既然已经在此处呆了许久,眼睛适应了这个亮度,书上的字也能勉强看清。他想到了先前纯一说的话,说不定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训练一段时间也能像她一样看见《空书》上的字。就在想入非非时,裤兜中的手机响了,精心挑选的来电提示音在此刻却显聒噪。他的手立马向裤兜里探,总还是嫌动作不够利索,无法在第一时间中断富有节奏的铃声。

    “对不起。”素白向着抬头看过来的纯一道歉,声音不大不小、十分局促,像是一并给其他桌的人道歉,又担心道歉本身也是一个噪声。

    未接来电显示的号码是妈妈。“对不起。”素白又对着无人的空气低声说着,起身离桌,朝外走去。见图书馆的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近,潜藏于心的不安也随之膨胀。

    “喂?”素白刚踏过门槛就拨通了电话。

    “喂,溯儿……”妈妈的声音毫无生气。

    “我刚刚在图书馆里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吗?”

    “你坐车去奶奶家,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怎么了?”素白的心收缩了一下。

    “……”

    “喂?听得到吗?”

    “爸爸他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先挂了,你到奶奶家要好好吃饭。”

    电话挂断了。素白僵直在原地,听着手机里的沉默。身边经过的路人打断了他的各种猜疑。他默默将手机收进兜里。

    “我先走了,家里有些事。”素白回到桌边,与纯一轻声道别。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力气来强装镇定。

    “嗯,好的。”纯一没有察觉到素白伪装出的平静语气下隐藏的无助,“拜拜。”

    “再见。”素白快速收拾起东西,背上书包离去。

    素白的身影快速消失在转角。纯一看着空下一半的桌子,正中央放着一个精致的花球,素白没有带走。她手中还捧着那本《空书》,素白也没有让她归还。他出去接的电话对他的情绪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但纯一不了解其中因果的一丝一毫所以无从发问。她低下头注视着《空书》里浅淡的字迹:“有多少人追着时间走,多少人被世界颠覆。若让一切重演,我定不会走上这条路。我看着花棚中绚烂的花,妖艳的花瓣上还残留着细密的水珠。我想要毁了它,不然它迟早吃了我。我抚摸着柔嫩的它,随时都可能将手紧握。它诱惑着我,仿佛我会遵守脆弱的承诺。下体在不自主地膨大,我应该去喝杯茶。清茶有花,白水无味。我这种脆弱的人应该没有勇气后悔。”字很潦草,不同语句的字都有着不一致的倾斜程度。纯一捏了捏眼角,把书合上轻轻放在一旁。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去翻看。

    素白乘上了开往奶奶家的公交车。被夏日烘烤而渗出的汗液开始挥发到车厢的空调冷气中。一齐带走的还有素白的体温,同步降温的还有那颗燥热的心。素白隐约理解到,妈妈不告诉他事情的全貌与自己在纯一面前强装镇定应该怀着同样的一种心情。他没啥形象地斜靠着椅背。公交车有节奏的震颤以及座椅散发出的独特味道都让他昏昏欲睡。素白再次想,最近自己是否太贪睡了些。

    ……

    素白走在一片花田间,周身被蒙蒙细雨笼罩。四面望去皆是清一色的白花,每朵花远观相似,近看不同。然而素白叫不出任何一朵的花名。花田收束于一条小道,路面用青石板铺就,笔直规整。素白踏上这条道,心中平添一份肃穆。

    沿着青石路走出不远,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雨幕中显现。他撑着把伞,体态瘦削,如一张没有厚度的剪影映在朦胧背景中。素白靠近了些,看清了他侧立于路中央,低头端详着路旁的一块石碑。那张侧脸很眼熟,不只与素白的父亲长得相似,也好像在不久前刚刚见过。素白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叔叔?”他的语气毫无自信。

    男子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素白一番:“素白吗?看来你之前已经见过我了。”

    “就在前不久,在一座岛上。”

    “但我没有见过你。”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也自称是素然。”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我未必能给你介绍清楚。但你可以确信一点,我和他都是素然。”

    素白渐渐回忆起先前在梦中的经历。不知为何,那些事先前被他遗忘了。

    “我还在其他地方见过你,是一个藏书馆,他也自称是你,而且也说没见过我。”

    “要清楚一点,我没必要对你撒谎,也没有任何人有理由来伪装成我。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你真的……过世了?”素白小心斟酌着语句。

    “嗯,我死了。”随意的样子好像在说他刚刚出门散了个步。

    “可你现在……”

    “这儿是梦呀。”素然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发笑。

    “梦……吗?”素白重新审视起周围。脚下的路向前不知延伸至何处,漫天的雨丝不知何时停歇,他不知为何站在这里。

    “看来,你已经适应起来了。我以为你会马上醒过去。”

    素白略显滑稽地抬了抬右臂,又凝视了一会儿远方。末了,他将视线移回素然身上:“我以为梦境能受我的控制。”

    “这里可不只你一个人。”

    “可是,你不是……这是你的梦?”

    “我早就不做梦了。边走边聊吧,这样舒服点。”

    素白点点头,跟着素然走在青石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素然优雅地收起了那把伞,让伞柄钩在臂弯。

    “我不明白,我不只一次梦见你了。而且你也不像是我的想象产物。这到底……”

    “你觉得,我与你的区别在哪里?”

    “区别?”素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并不是没有答案,倒不如说区别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你看我是一个具体形象,而我看你是一团混沌的色块。”

    “你也?……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我现在就在你的面前。”素然陈述着事实。

    素白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感觉自己的意思被素然曲解了。欲要解释,素然却见缝插针地问道:“这不是本质的区别,我们本质的区别是什么?”

    “是什么?”素白有一些跟不上叔叔的思路。

    “没有区别。”

    “因为我们都是人?”

    “不。因为人没有什么本质。”

    “怎么会……”素白直觉地进行怀疑。

    “那你说,人的本质是什么?智慧,爱?还是生存,繁衍?”

    “唔……总还是有的。智慧,爱也是。还有人性之类的。”

    “或许是有的,是一种叫做‘人’的极度复杂的集合。这一角度上,我的理解不如我的朋友。”

    “人的本是……‘人’?”素白重复这句毫无意义的话。

    “人生于自然,而自然无法被解构。”

    素白听得云里雾里,叔叔似乎在用一种他不理解的说法来解释另一种他不理解的说法。

    “先不论那些,我到底为什么能梦见你,你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素白决定先搞明白这个摆在眼下的,更现实的问题。

    “你梦见的不只是我,周围的各种景物你又是如何梦见的呢?”

    “那些不都只是我的想象?”

    “难道我就不是?”素然停下悠闲的步伐,回头冲着素白笑了。

    “你……不像是……”

    “若是你在梦中梦见孔子,苏轼,牛顿,爱因斯坦,你应该都不会有此种疑惑。你对他们太熟悉了,远超对同时代大多数人的熟悉程度。在你的心中,他们从未真正死去。每当你阅读与他们有关的书籍,他们的形象就再一次被强化。这种跨时代的会面可以不是全面的,不是客观的,但绝对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你认为,路过时匆匆瞥见一面的路人在你脑中的印象会比先前那些更具体?”

    “可你在我心中的形象远没有那些人丰满。”

    “那自然是因为我作弊了。”

    “作弊?”素白上一次听到这么荒唐的话还是他说从神那儿偷来一本书。

    “好好想想,你打开《空书》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什么。”

    “一股香气。”

    “怎么样的香气?”

    “嗯……很甜,让人晕乎乎的。”

    “那是借助挥发性溶剂逸散到空气中的花香,是我与几位朋友的杰作,‘银钥’。人的精神不是一个孤岛,在较深层的地方应该是连成一片的。当我们注意到人在群体意识中的概念化存在时,就设想了一种反向植入的可能。那就是观测。自精神层面的,在一定广度上的观测。这个方面不是我的擅长,我只是个养花养草,捣鼓瓶瓶罐罐的化学家。但也正因为我较长时间地接触着这些精神药物,有了一定的适应性,最后才成为了主要的实验人员。你若是想了解事情的全貌,可以前往秀瞳。没错,那个臭名昭著的犯罪之都,‘盛放于废墟上的恶之花’。”

    “秀瞳……”素白听说过这个城市,但具体在哪,是个怎样的城市,他并不了解。“所以,你是在群体意识中的……”

    “某种残象。”

    “那我不明白了,你和我梦到的其它事物不应该一样吗?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这个梦?”

    “因为它是特殊的。是依靠群体催眠而稳定下来的一片梦境,我们叫它‘秘之花园’。所有被‘银钥’催眠的人都可以来到这里,不过大部分受试者都被给予了精神暗示,不会主动前往此处。显然,你不在此列。”

    “群体催眠?这是怎么……”

    素然抬手打断了他的疑惑:“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现在,当你了解了这些之后,我再问你,你与我之间有什么区别?”

    素白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石碑从雨色中浮现。他们兜兜转转又绕回了这里。走到石碑旁,素白仍然没有回答。

    “或许,我只是在做一场很长很长的梦,而你也只是我梦中的一个过客。”素然让伞拄着地上,身体借力依靠其上。他又端详起那个石碑。

    “如果你去到秀瞳,可以找一个叫做洪景天的人。他是我们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素白点点头,对于这种缥缈无期的约定,他没有必要去拒绝。趁着素然驻足观赏石碑,素白总算是站到了他旁边,也学着样子看向石碑。

    这块石碑形制酷似墓碑,通体黝黑,正面工整地刻着两行字:“不视真者,谓之盲;不识虚者,谓之狂。”

    两人站立于前,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素白受到一阵摇晃。

    “小伙子,小伙子,终点站了,下车了。”

    素白睁开眼,看着司机正站在座位旁,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终点站到了,奶奶家就到了。他吃力地站起来,大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麻。他拎起书包,扶着一排排座位走下车去。

    太阳已经西斜,素白忘了在乘车前先吃一顿中饭。他听着空瘪的肚子不时地抱怨,慢吞吞地穿行过一片花卉地,沿着红池河,走向一栋上了年纪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