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空书,红辉 » 2.假日

2.假日

    素白背起书包,向校门口走去的时候,原先充斥在校园中的喧闹已经如潮水般退去。夏天的风暖暖的,柔柔地盖过头发,撩拨起樟叶的沙沙声。挂满花朵的一串红在路旁摇头晃脑,素白轻俯下身,揪了根花心出来,把末端含在嘴里,感受着花蜜的清甜在舌尖弥漫。他没有看路,没有看天,没有看街边的花和树,脑中满是在办公室经过的不算长的时间。一幕幕画面像是浸泡在显影液中的老相片,逐渐清晰,略微失真。纯一被灯光吸引而转过头来时的眼神是那样印象深刻,惊鸿一瞥;但她转瞬消逝于黑暗中的脸庞又是那样模糊。模糊,将深刻刻画得更为深刻。素白觉得自己被蒙蔽,被欺骗了,那头令人难忘的秀发下藏着一双怎样的眼啊!极深的黑褐色眼眸犹如深夜,散布的璀璨光点似是星辰,瞳孔深邃摄人心魄,眼光飘忽状若失神。素白不明白为何没在初见时被这双眼吸引,或许是它宛若天成,而自己凡心有痕。

    后来奇哥说的话也渐渐模糊,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感觉他们之间没说几句,却说了很多内容。好像聊到了学习,聊到了魔法,聊到了自我,还聊起了纯一。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十足的重要性让奇哥留下自己。这让素白很是不解,化作一根鞭子,抽动着他的大脑,驱使它不停转动,去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奇哥当然是个有十足智慧的人,这是其他聪明人,比如我,都可以感受到的。或许重要性并不体现在当下,而是如一颗深埋的种子,待到日后发芽。”素白与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妥协,他没想到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样一个随意的理由。就好像不是为了理解而去寻找理由,而是为了理由而去寻找理由,人类原来是这样一种肤浅的生物吗?

    不知不觉,已经走在了居民区的小路上,早开饭的家庭传出锅铲翻炒,油水碰溅的声响,也有的陆续飘出饭菜香。是辣椒的辛辣,料酒的醇香,豆蛋白在空气中融化,夹杂着猪肉的油脂芬芳。轻巧又不留一丝痕迹地将素白引出思维监牢,带到夕阳下温暖且充塞着烟火气息的街道。他饿了。

    素白开始幻想晚餐会有什么,或许有红烧银鲳鱼,煎过的鱼皮带着淡淡褐黄;或许有梅干菜扣肉,加了料酒和糖的五花肉经过林德拉反应附着上诱人的色泽;也或许只是简单的蔬菜小炒,在高温下瞬间脱水的时令绿植仍保留亮眼的翠色。他已经可以想象到牙齿切断植物纤维带来的独特触感和清脆的声响,撕裂五花肉时散发出的浓郁肉香,咀嚼鱼肉细细品味大海淡淡的咸腥与调料巧妙的组合。以及最后吃得嘴唇淌油,小腹微凸,连止不住的饱嗝都满含美食气息的失态模样。

    家已近在咫尺,三两步跃上台阶,摸出钥匙串,手腕熟练的一抖,家门的钥匙就被捏在两指之间。“咔哒!”

    “我回来了!”右脚刚迈入家门,素白就大声宣告。一股寒气铺面,惹得一阵寒噤。太阳早就去了客厅玻璃窗的对侧,没有生气的房子略显冷清,只有素白的声音在房间里散作“嗡嗡”的回音。

    “啊呀,我给搞忘了,今天妈妈加班,要晚点回来。”素白看着餐桌,桌上还放着盘过夜的冷菜。恍惚了片刻,他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顺手从路过的柜子里捞了包饼干。书包往角落一放,饼干没吃几口就撂在一旁,素白深深地扑进床中,自腿至肩开始松懈下来。待到小腿肚的酸麻感褪去,听着随夜幕将临而势微的蝉鸣,倦意开始涌上眉头。他这才意识到今天上台演讲时自己的神经紧绷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翻过身,拍了拍假想中嘴角的饼干屑,任由困倦如洪水泛滥,将自己吞没。

    素白睡得沉,很没睡相:被子压在身下,衣服一件没脱,小腿半截在床外,一只胳膊压在胸口。残阳从墙角缓缓挪动,掠过素白的衣角,攀上带着些许斑驳的白墙。而后慢慢的萎缩起来,颜色深厚起来,最终消失在墙的顶端,取而代之的是街边亮起的路灯。路灯有些年头了,光是柔和的暖黄,亮度堪堪能比得上夕阳,仿佛透过了历史的尘埃,自过去的某个角落打来。灯泡周围开始聚集起飞虫,不知疲倦地飞舞似乎就是它们生活一半的追求。外面的窗一扇扇亮起,不时映出种种体态的人影透过窗户来看十分虚幻,但窗户那边却是全部的真实。终于,素白房间的窗也被点亮,一个女人站在房门口看着被亮光惊动,睡眼惺忪的男孩,手还保持着开灯的姿势。是素白的母亲——苏清景回来了。

    “妈……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还没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这么晚估计也弄不了什么菜了。”

    素白感觉“饿”暂时被身体遗忘了,他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发干,喉咙发声很颤。

    “嗯……那就吃面条吧,要多点汤。”

    “好,我现在去弄。”

    素白这才注意到,妈妈的声音流露出源自心底的疲惫。苏清景留给了他一个背影,消失在了门口,不一会儿厨房传来了烧水切菜的声音。

    坐在床上等待着精神向着这个世界回归,素白茫然地环视自己的房间。书桌收拾地整洁,除了一包拆开后吃了一半的饼干;书架的书安分地排成一列,虽然书脊都在一个竖平面上,但排列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地板干净却沾染纤尘,窗户通明留有雨后的水迹;对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步步安稳地走动,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宁静撩拨着他的心,反倒让他生出一团烦闷,精神完全依附上了肉体,但身体却坐在床沿无所适从。踱步漫游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抔了一面水往脸上敷。抬起头,看着镜中挂满水珠的脸,一滴水歪七扭八地从额头滑下。水珠穿过一撇新月眉,在眼角稍作驻足,顺着鼻翼滚动,跨过紧闭的双唇,自下巴滴落。素白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直至眼中的光消散,眼珠呆板地嵌在眼眶里。最后顶不住干涩的感觉袭来,眼皮艰难地眨巴了一下。镜中的人像给素白说不出的怪异,五官彼此独立,似乎毫无联系,让他第一次怀疑那是否真的是自己。那双眼睛又狠狠地注视了自己片刻,终于移开了视线。素白摸了摸鼻子,又拍了拍脸颊,决定将这种违和感搁置,他隐约记得自己在重复阅读同一个文字的时候也产生过类似的感受。

    “溯儿,面条煮好了,来吃吧!”

    溯儿是素白的小名,原来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名字并不是“素白”,而是“素溯”。后来一说是拗口难念,一说是寓意寥寥,才改成了“素白”这个名字。听说这个名字既不是父母想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算命先生算出来的,取名的是父亲的弟弟,素白已十余年未曾见面的叔叔,素然。据说那时候,叔叔还在念大学,是趁着假期回家时,碰巧家里人要给素白改名。虽然名字改了,但是唤习惯了的小名却这样被保留了下来。

    来到餐桌边,桌上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个碗,碗里盛着热腾腾的汤面。面很素,是简单的清水面,切下去些姜丝,掰了几叶青菜,汤里浮着几朵油花,面上盖了个煎至焦黄的荷包蛋。妈妈把大的那碗往素白面前一推。

    “吃这么点吗?”素白看着另一个小碗发问。

    “嗯,不是很饿。”

    素白只好自顾自地坐下来,捧起碗吮了一口。带着姜香的盐水汤化作一股热流直往胃冲,瞬间引爆了他丢失的饥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扶着碗,唇齿翻动间,一碗面条飞快下肚。三两口解决掉酥脆的荷包蛋,素白这才抽空抬起头看了一眼妈妈。苏清景正看着他,脸上悬着凝固的笑,目光停在某一处,显然是有什么心事。看到素白看向自己,她立刻回过神来,问道:“还好吃吗?够吃吗?”

    “好吃的。你也吃啊。”

    “嗯,我这就吃,我不是很饿……”

    “哦,好吧。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素白想转移开话题,却不想妈妈一听眉毛抽了一抽,呆滞一瞬。

    “他……过几天就要回来了吧,最多下个星期。”

    “哦,好的。”

    妈妈的语气明显低落了下去,不像是气球泄气,反倒像远处的乌云在聚集一场风暴。素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爸爸出差去别的城市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出远门的时间也不算最长。这自然可能全是素白的假想,子虚乌有的怀疑,但不免让他的内心压抑了几分。

    “我吃饱了。”又喝了几口汤,素白就离桌了。无论是假想的还是真实的,餐桌上的氛围让他不适。

    “哦,对了,溯儿。你在图书馆借的书快到期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去还了或者续借一下。”

    “知道了,我明天就去。”

    “图书卡在你地方吧?”

    “在的。”素白稍微回想了一下,图书卡应是安静地躺在他房间书桌上的一个角落。

    “溯儿,还有件事……”

    “什么?”

    “……记得早点睡。”

    “好的,知道啦。”素白扭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余光所见,母亲眼角藏在鱼尾纹下的犹豫化在了盛夏的空气中。

    一进自己的房间,素白就反手把门带上,将世界隔离出去。他的内心颇不平静,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去做点什么,而最后却没有去做。匆匆环视了一圈房间中一成不变的各种摆设,这是一个小小的,独属于他的地盘。身处此地,外面的一切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再去想,什么都不用再去做。他来回踱步了几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桌的一角,一个铁盒子里找出了张沾染点点墨迹的卡。把卡往床头一丢,一把抓过瘫在一旁的书包,抽出一本封面残破了一角的书,《现代魔法通论》。

    “218,219……嗯,我记得好像是这几页。”素白快速地翻找了几下,手指的动作缓和下来。他想把今天剩余的时光和一头杂乱的思绪全都放逐到书本里。

    “……一阵酥麻流过明阙的全身,他一下清醒过来。不单是清醒,更像是觉醒。四面八方袭来的各类魔法速度陡然下降,一个个魔法机关的纹路在明阙脑中缓缓勾勒,本来根植在脑中的几个大型魔法框架突然显得简单明了起来。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爽,魔法仿佛不是他的道具,而是他的手臂。指尖在空中的每一寸移动都是一个暗示,喉头引起的每一次空气震动都富有意义。明阙直起腰杆,快速构建出一个镜面辉光,又给自己施加了一次安德暗示,险而又险地从几发蓄能起火之间穿行而过。周身的崖壁摇晃地愈发厉害,碎石不断滑落,在石板地上撞出噼里啪啦的火星。明阙明白现在没有停顿思考的时间,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悬浮技巧,滑行指令,鬼影骗术……他毫不吝啬地释放着一个又一个法术,在重重机关之间闪转腾挪,飞快地向裂谷另一端逼近。

    裂谷边缘,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其中发生的一切。‘这次的选拔就要结束啦!’一个男子率先感叹道。站在他身边的正是普洱导师,听到他的感叹发难道:‘今年又有好多人质疑这样的选拔方式,他们说如今早已不是血与火的时代了,这种方式未免太残酷了些。’

    ‘不是了吗?’

    ‘……我只是转述。’

    ‘记住一点,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不是‘好多人’。’说罢,他挥了挥手,离开了。普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这一章到此结束,素白看着早已思绪翩飞。普洱导师这个角色已不是第一次出现,素白自然地将秦奇老师代入了进去,自己则有意无意地代入了男主角明阙。“新出现的这个神秘男子似乎实力很强呀,而且地位也在普洱之上。”素白掂量了一下剩余的页数,两指轻轻一捏,不厚。

    “看来并没有完本,应该还会有第二部的,我今晚应该能看完吧。”

    “明阙最终还是感查到了魔法网,虽然经历了无数尝试与挫折,虽然有了大量铺垫和临场爆发,但最后的成功仍然要归功于巧合。若是他运气不佳,他还能迈出那一步吗?若是他并非主角,还能有去拼运气的机会吗?还是成为‘通魔法者,百里挑一’中的‘百’呢?”

    “而我终不是明阙。”素白抱着一份憾意接着看下去,全然没了之前一字一句阅读的样子,一目十行,草草而过。在他的眼中,油墨的字迹不是很清晰了,仿佛在透过一个高倍透镜看书,每个字都歪斜变形。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导致素白的视野忽明忽暗,好像出问题的是房间的灯。即便如此,他仍看着,捧着书躺倒在床上看,不时翻身变换姿势去看。看得越多,从翻动的指间流失的越多。素白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就这样疯狂地折磨着自己的大脑,似乎要榨出最后一点精神才肯罢休。

    人的大脑是有极限的。素白也不记得最后自己是看完了,安详地合上了书;还是抵不过睡欲,书从指间滑脱。从书中艰难摄取的只言片语所引起的想象与梦境搅和在一起难舍难分。素白梦见了明阙,他的脸很抽象,但能被素白认出。素白时而被他用魔法点着,时而被召唤来的闪电追着跑;时而被脚底突生的石垒绊个趔趄,时而被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时而被变成一条毒蛇瞪着褐色的眼,最可气的是头顶添油加醋地长出了团杂草。明阙始终和他保持一个相当的距离,可以玩弄他,又不至于跟丢。一路从山间的密林追逐到海边的礁石,素白不跑了,他是真的被驱赶到了天涯海角。“加油!你还差一点就成功了。”素白的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夹在素白与明阙之间。“妈!”他的呼喊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夹杂了说不尽的委屈:“可是,已经没路了!”苏清景摇了摇头,越过她的肩膀,素白看到明阙也摇了摇头。这下看清了,明阙顶着张奇哥的脸,但却长着与素白一般无二的眼。他的手在空中翻飞,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好似十只精灵。素白感觉身体燥热起来,空气压抑起来,他本能地想逃,脚跟向后一挪,剧烈的悬空感袭来——身后就是断崖。素白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明阙嘴唇微动,清晰的咒语挤压着空气滚滚而来。

    “九天流火”

    世界被引爆了。空中出现了一个拖着夸张焰尾,发出绚丽色彩的光团。那庞大的能量直直冲来,让素白放下了一切挣扎的想法,只余一半恐惧,一半愕然。他的眼中,“流火”迅速放大,而后一切突然被如丝般的黑色遮盖。素白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片刻,高温席卷了全身,将他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