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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命悬一线

    师傅空空道人被御林军迎进太初宫,千千万万个疑问涌上心头。我本以为他会到白爵观来看我,起码也要在太初宫哪个殿堂与我见上一面。但是我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邀请,三天之后我恢复了自由,回到南宫和昭明宫丽阳公主和皇爷待我没有任何改变,我仍然是皇爷的座上宾,皇爷特地请我和庞少白吃了宫宴五辛盘和胶牙饧。

    五辛盘我久闻大名,在太初宫从来不曾吃过,我知道这是建邺城立春日的民间风俗。所谓的五辛就是指五种辛辣菜蔬:小葱、青蒜、辣椒、生姜、芥茉,五种辛辣菜蔬切成细丝摆放在特制的五瓣细碟中,五瓣细碟合在一起就如同一朵硕大的荷花。中间大碟内还置有薄饼,配有酱熏及炉烤各色肉食卷而食之。如果在立春日被皇宫赐食五辛盘,对大臣来说那是莫大的荣耀。但是在这个不年不节的寻常日子里皇爷请吃五辛盘总让我感到另有深意,后来发生的一切果然验证我判断的准确。我和庞少白心不在焉地吃着五辛盘,喝着茱萸菖蒲酒,我想用酒来装醉,让皇爷在宴后吐出一点弦外之音。但是皇爷一如既往丝风不透,最后我吃着宫厨上来的胶牙饧,那其实是老人小孩最爱吃的一种麦芽糖,但是在吴宫却出奇受人欢迎。皇爷像献宝一样向我推荐,我也适时向皇爷公开庞少白先祖庞统当年投奔先祖孙权遭弃被刘备收留、最终帮刘备建立蜀国霸业的经过。我对皇爷说:“而今庞少白踏着先人庞统脚印再次来到吴国,吴国塌天大错切不能重犯两次。更何况,庞少白本来就是东吴细作堂之人。”

    皇爷昏花的老眼注视着我,他的眼里放射出一种光来。就在皇爷与我、庞少白友好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周慕郎一点也没闲着,我不知道他通过怎样周密的布局与侦察竟然发现细作堂花名册上的“毕公高”其实完全不是庞少白,而是确有其人。他确实也姓庞,但是他对庞姓始祖的尊敬让他在细作堂上使用了“毕公高”的真名实姓。他来自魏国安定郡,那里也是庞姓先祖发脉地之一。他选择了一个早朝日在神龙殿公开这个惊天事实,他绝不会自己出面,那样弄不好就是鱼死网破,对他来说这样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他承受不起。他安排细作堂的赵堂主来公开这个惊天事实,据说赵堂主当场拒绝。但是周慕郎自有他的办法,首先他已经将毕公高偷偷押到丹阳郡并与赵堂主当面对质,让赵堂主无法拒绝。另一条就是明明毕公高另有其人,而赵堂生却眼睁睁看着别人指鹿为马,帮着他人弄虚作假,而且此事竟然发生在细作堂,如果公开的话赵堂主将必死无疑。

    后来当周慕郎指使的细作堂堂主赵四双爆出毕公高的真实身份时,太初宫的早朝眨眼之间闹得天翻地覆,皇爷也难以置信他一向宠爱有加的丽阳公主会当着他和皇上的面闹出这么大的一个乌龙。他本来还想制止却已来不及,周太尉早就迫不及待,转身喝令马无齿押出毕公高。毕公高就关押在宫外偏殿的囚车中束手待毙,这场大戏就在周慕郎转身下令那一刻进入高潮。周慕郎其实已经在脑子里将这出戏排练了无数遍,如何开场、如何铺垫、如何转折、如何循序渐进进入高潮他胸有成竹。但是他精心编排的戏剧进入他人精心策划的套路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当马无齿匆匆领着御林军进入太初宫公车门外的偏殿时,他惊呆了:毕公高虽然仍然站在牛车上的囚笼中,双眼微闭,但是他已经死了。他整个人完好无损,就是没有了呼吸。他的身上既没有伤口也不见血迹,只是囚笼下有一摊尿迹,这是毕公高留下来的。那摊尿迹最后与牛的尿迹混在一起,画出一幅非常奇妙又诡异的图案。

    马无齿迟迟不来,周慕郎急了,匆匆赶到公车门外,得知真相那一刻他面无人色,举起刀差点将马无齿劈了。马无齿腿脚一软就跪在他面前只求饶命,他也不明白在他重兵层层看守之下怎么这个毕公高就离奇地死了呢?事不宜迟现在只能如实向宫中禀告,赵堂主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家性命只能系于周慕郎一人,说不定周慕郎马上举刀就可以当场杀掉他,然后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他,想到此他汗如雨下,当即也跪在马无齿一旁,结结巴巴地请求周慕郎:“太太太尉饶命,卑臣早起还特地与毕公高隔窗而谈,实在不知他因何突然毙命,实在不知道啊。但是卑臣想事不宜迟,先用鼠药伪造毕公高畏罪自杀,然后如实在太初宫向二圣和皇上举证,平安避过早朝这一关,争得时间再计良策——”周慕郎没想到赵堂主早就有谋在心,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与赵堂主一阵耳语,指点他立即上朝如何如何说,赵堂主点头称是。

    后来赵堂主在早朝上绝地反击、公开太尉周慕郎刚刚在公车门外公开造假欺骗皇爷的惊天事实,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这一切全是丽阳公主的精心布局,包括毕公高的离奇死亡、赵堂主向周慕郎饶命以及赵堂主在早朝上表演的那一幕全是丽阳公主在做局,这跌宕起伏的宫中大戏让我看得如痴如狂,当然也让我对丽阳公主刮目相看——我没有想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大公主原来根本不是世人所想象的那样浅薄幼稚,当然也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任性无知。后来赵堂主在早朝上那一番连珠炮似的对周慕郎的公开质问让堂堂太尉哑口无言,他出示的铁证证明毕公高真名就是庞少白,庞少白进入魏国是他在细作堂亲手安排,庞少白一直与他单线联系。而毕公高这个人是他在周慕郎指使下买通死刑犯造假,目的就是要栽脏大公主,这一天他承受着良心巨大的遣责,冒死公开周慕郎犯下的欺君大罪。

    赵堂主和周慕郎被皇爷一声令下带了下去,我和庞少白也被御林军带出了神龙殿。那是一个潮湿得可以将空气捏出水来的夜晚,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遭遇过如此潮湿的白天与黑夜,人不管坐在哪里身上会冒出一片一片汗水,从墙壁到青砖地坪到处冒出一滩一滩密集的水珠,空气潮乎乎霉烘烘的,你感觉到整个身体也快要长出霉斑来。天上没有一丝风,秦淮河两岸那一树一树青梅就在这样的日子变黄变熟,你感到黄梅子好像是被这闷热的黄梅天气闷熟的。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六七个或十来个夜晚,大雨就不请自来。雨水哗哗哗像倒水似的从清凉山、白鹭洲那边倒过来,因为黄梅子就是这几日成熟,所以这时候下的雨就称为梅雨,可能也叫霉雨。那是我在麒麟阁从未见识过的大雨,它白亮亮白哗哗白森森仿佛无数根马鞭子竹杆子从天上劈头盖脸抽过来,铺天盖地的雨水落在吴都建邺城威风八面、斗拱飞檐的升贤门、公车门、明阳门上,落在黄墙红瓦、气势如虹的昭明宫、武昌宫、乐贤堂上,落到深青浅黛、连绵起伏的幕府山、栖霞山、牛首山之上。我现在在大漠深处一场接一场呼啸而至的秋风中回忆南方一场接一场绵绵密密的雨水,回忆多年以前在吴国经历的那些阴谋与杀戳,心境悲凉,手脚冰凉。我在白爵观整整呆坐了一天,我一动不动像个木偶,生命里与生俱来的忧伤和哀愁如同秋风卷落叶一样袭上心头,我在南方铺天盖地、绵延不尽的雨水中与庞少白交流。庞少白显得从容而达观,我知道这是他伪装出来的淡定,因为他知道太初宫的奸细无处不在。但是他不能不来见我,因为我们在宫中疏于往来反而显得不真实。我知道不管丽阳公主如何暗中相助,让我们所言所行滴水不漏、铁证如山,但是太初宫对我和庞少白早就疑窦丛生,我必须尽早与赤乌接头,尽可能早日离开吴国。

    那天庞少白又来访我,与我盘腿隔案而坐,那是一只非常简单的梨木几案,四只角饰有卷草如意,一个细腰花瓶里插着几支春蓼,浅粉的花穗上开着几乎看不见的细小花朵。低低垂挂的纸灯笼在雨声里显得慵懒而暧昧,我放低了声音请求庞少白传话给毕飞羽。庞少白声音有点喑哑:“锦书兄,我来到吴国就是要安排你和毕飞羽相见,请你相信,你们迟早会见面。说心里话,我现在也不知道飞羽兄他在何处。莫急,莫急,反正你有绝招,拥有这样的绝招,又有什么可害怕的?是不是?”他目光如炬地望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沉默相对。这时候纸窗外大雨一阵比一阵猛烈,完全失去了南方雨水那种温情与柔媚,哗哗哗的雨脚好象一直泼到枕上来了。我有点焦急地说:“那赤乌鸟与毕飞羽、苏子春,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能帮我理一理头绪吗?”庞少白看了我一眼,他眼神明亮、嘴唇红润,似笑非笑地说:“锦书兄,你别急嘛,有少白陪着你,你就不用担心,少白是专程来吴国保护你的,兄弟难道不明白少白的良苦用心?”他伸出手来,那是一双粗黑的造墨人的手,手掌纹里全是洗不掉的墨汁,骨节粗大、手掌也相当粗厚,与他的斯文模样完全不符。他紧紧握住我苍白绵软的手,会意一笑,却不肯放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锦书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庞少白的欲言又止、半藏半露让我猜不透他的心事,我们的交谈在哗哗哗倾盆而下的雨水中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以我的拂袖而去结束了这次清谈。随后我的处境变得艰难起来,丽阳公主与千雪全对我冷苦冰霜。几乎与此时同皇爷也称病不出,几乎名存实亡的皇上孙皓几度现身,在一个雨后再次出现在神龙殿上,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一出现就遇上濡水之战。

    濡水在扬子江以北的魏国与吴国交界处,曹魏得到《东吴水师图》中详细标明濡水坞的水师布防,认定有机可乘、有隙可钻,司马师决定攻打吴国,吴兵在濡水左右的两山之间筑城两座以防魏军进攻。魏军挑的全都是精锐之师,镇东将军对司马师说:“如今趁着吴国深入内地侵略,可以派兵进逼江陵直攻武昌,羁绊吴国上游兵力。然后挑选精锐兵力进攻其两城,等到他们救兵赶到,我们已大获全胜。”魏军中各大名将都贡献出征伐吴国的良策:有人主张乘船直接渡江横行于江南,有人则建议兵分四路同时进攻占其城垒,也有人认为屯兵边境最佳,平时耕作土地,然后乘其内乱之机发动进攻。最后司马师决定扬己所长,攻敌所软:他在军中达成共识,就是根据吴国传来的濡水水师情报决定悄悄包抄濡水两岸青山,以滚石从山上攻城,等到吴城大乱之时再配以水上火船进攻。谁知道情报有误,魏兵悄悄在半山腰就被埋伏在丛林中吴兵包围,同时掩藏在山洞的数万人马不断涌出,打得魏兵丢盔弃钾、狼狈而逃。而水上火攻时才发现所谓的濡水左右两城就是空城,灯火通明不过是假相。这时候更多掩藏在岔江芦苇丛中的吴国水师倾巢而出,魏兵头尾夹击,荒不择路之际最终全军覆没。

    我对后来载入史册的濡水之战事无巨细全都了如指掌,甚至指挥这场大战的几员大将也都是我作为左御史大夫撰书任命的,但是这场战争的最后走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魏国的全线败北全军覆没轰动三国。当时三国从百姓到大将都对这场发生在魏吴之间的战争高度关注,大家对势力越来越强大、大有吞吴并蜀一统三国的曹魏更加看好。而且兵强马壮、势头正猛的魏国收复了羌胡、河西鲜卑之后,虎狼之师趁势而下直扑江南,几乎无兵能挡。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情报有误,魏兵中了吴国的埋伏,最终吴国却反败为胜。我对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也感到匪夷所思,那天在靠近朱雀门外的苑道旁,就在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我正和无为子匆匆而过,没想到庞少白突然出现。他一身蟹壳青束腰布袍,映衬得他苍白英俊的脸,脸上带着仆仆风尘。他刚刚从丹阳郡那边过来,扭头前后看了看突然逼近我说:“赤乌已抵达白鹭洲、石头城附近,最近要见你,请静候消息。”我默默地点点头,然后他双目紧紧盯着我,又补充说:“最近濡水之战你应该了如指掌吧?”我说:“我自始至终都很清楚。”庞少白说:“为什么虎狼之师此次全军覆没?你知道魏国是怎么说嘛?”我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能告诉我。他说:“魏国麒麟阁在传,是你提供了假情报,让魏军作出了误判。”我大吃一惊:“我在一直没有向麒麟阁传递情报,何来假情报之说?”庞少白在我说话的同时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那一刻的庞少白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那一刻的庞少白根本是我所不熟悉的庞少白,他一刹那间恢复了奸细身份,他仍然用眼角余光扫向我,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从怀中摸出那份绢丝上的情报用两个指头夹着歪向我:“不瞒你说,情报已传到我手中,魏国细作堂要我一证真伪。”我接过那片绢丝,确实是我所熟悉的麻雀灰色绢丝,那幅锁定从上江襄阳郡到下江丹阳郡的水师布防图标得清清楚楚,并且兵力、工事、战船等均一目了然,重点就是此次魏吴作战的区域:濡水——特地在图的下部重点圈出濡水,标明为“双山夹一水”。庞少白说:“看明白了吗?重点与非重点区域完全标反了,这不是故意把魏兵引入歧途吗?你看看后面的麒麟帖,你对麒麟帖自然再熟悉不过。”我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破绽,瞪大眼睛对他说:“首先我要重申一回,我近期从未向魏国密送过麒麟帖,从来没有,因为没有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另外情报上所盖的麒麟帖并非是真,起码与我所拥有的麒麟帖并不一致。”我将麒麟帖交还庞少白,庞少白说:“疑点在哪里?”我说:“我的麒麟帖上的麒麟是牛尾,而这份情报上的麒麟帖分明是马尾。”庞少白细细看了一遍拧起眉头:“真实的麒麟是牛尾。”我点点头,庞少白说:“你别说如果不提醒一下,还真的发现不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能让我一睹你所收藏的麒麟帖吗?”我摇摇头:“你不会不懂细作堂的规矩吧?除非你马上让我见到赤乌。”庞少白说:“好,我服你。”他收起了麒麟帖,那只一直翘起的小指头带着斯文与柔媚,然后看着我会意一笑,他的笑容显得幽深莫测,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丽阳公主、千雪还有皇爷,他们的面孔此刻都显得幽深莫测。我扭头看一看,无为子在远远的地方等着我,他似乎特意给我与庞少白说族留下充足的时间与空间。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丽阳公主在一起亲亲热热,她几次在宫中暗中相助让我和庞少白摆脱困境,而且做得天衣无缝,我自然心存感激,但是也让我第一次产生强烈的直觉:千雪也好,丽阳公主也罢,甚至包括二圣孙佩、黄嬷嬷,还有女尼慧心、师傅空空道人,他们其实并非平常人,他们都有极深的背景。邀请我来吴国治病、任命我为左御史大夫,甚至让我与大公主订婚,说不定全是阴谋,全都是皇爷的圈套。我自以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可能是自投罗网,一步步陷入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想起在白爵观我的寮舍、在南宫左御史花格窗外经常看到的一幕:在两堵高深的宫墙之间,有一只算盘珠子一般硕大饱满的蜘蛛,它日复一日精心编织一张筛子大的蜘蛛网,然后伏在布满青苔的墙壁上静静守候。总会有一只糊涂而蛮撞的蜻蜓或夏蝉撞上蛛网,它们的挣扎牵动着整个蛛网。埋伏在一旁的蜘蛛就螃蟹似的快速横移过来,用毒针扎进猎物的身体里贪婪吮吸汁液,直至猎物成为轻飘的空壳。然后它丢弃猎物,织补好蛛网,再静静守候下一个猎物的光临。我感到我就是撞上蛛网的猎物,我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视线之内,他们随时随地可以将我作为猎物吃掉。

    那天晚上大雨初歇、闷热难耐,我和丽阳公主不欢而散。我好心好意来看望丽阳公主还给她带来一罐好茶,也是感激她近来一番番好意。但是她翻脸无情,待我冷若冰箱。我灰头土脸从昭明宫出来,迎面碰上千雪。这是上次白爵观出丑之后我第一次与她相见,她只身一人出现在昭明宫外的回廊上显得匪夷所思,她似乎专门守在那里等着看我笑话似的,看到我走过来她掸了掸鼻子说:“这盏宫灯挂哪儿不好偏偏挂在这儿?弄得我碰了一鼻子灰。”我愣住了,感到她这个时候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讲这句话给我听。我站了片刻,她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就离开。我站在原地回味着她刚才的样子,后来就出了苍龙门,沿外宫墙下一排青槐朝白爵观走,忽然就得到情报让我明晚鼓敲三更在石头城附近的清凉寺与赤乌相见。我没有想到第二天午夜赴约时一阵狂风从头顶上刮过,无数竹叶纷飞而下。我发现那是特制的竹叶,是黑竹叶在铁水中浸泡的竹叶,那其实是一种暗器。突然发现那不是狂风而是一个飞身扑下的黑衣人,他一掌拍在我脑袋上,我往地上一趴,那个著名的杀人凶器“血滴子”就直接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