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深蓝

    古希腊的城墙下躺着一片碎海。

    木制的船只被漆成了黑色，只剩单帆的小木船在爱琴海中只有一个小指甲盖的大小。风卷起湛蓝的海水扬在甲板上，白色水雾彻底消失前还留下一小段彩虹。瞎眼的老人靠在栏杆处弹着琴，大声唱着谁的悲剧，只剩两根弦的木琴发出嘶哑的声音，混合着海浪，好似整个世界都充当他歌声的和声。

    船长是长着红胡子的日耳曼人，总爱喝亚平宁半岛酿造的葡萄酒。他说他年轻时候当过兵，率领着矮小的罗马人去过条顿的森林。

    那里的树木在地上扎下了厚厚的根，夏季的雨季还没到临，树荫上就笼罩着一团又一团的雾气。在密集的丛林中，长矛发挥不出一点作用，他靠手中的短剑和厚重的盾牌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也在胸口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那些野蛮人像是后来的撒旦，掂着手中生锈的巨斧，瞅着落单的罗马士兵，就猛地劈下，像杀一头驴子一般。

    他总喜欢在喝醉后这样说，边说边把手举起来，像一把铡刀猛地劈向某一位听众的脖子，看着他们片刻的错愕和随后的哄堂大笑再心满意足地睡去。

    瞎眼老人换了一个调子，木琴发出铿锵的声音，他迎着愤怒的大海，用大拇指快速的拨弄着调子。

    划桨的水手要听英雄的赞歌，瞎眼老人唱起了那永恒的《伊利亚特》，在靠近波斯的海岸上矗立着从未被人攻破的“特洛伊”城，国王中的国王阿伽门农和女神的儿子阿喀琉斯顺着由西向东的信风把船只送到了特洛伊城外的海滩上，天神从永恒的奥林匹斯山上下来，脚步铿锵宛如黑夜降临，由此十年，是一众希腊英雄最后的赞歌。

    船长在舵前听着瞎眼老人歌唱，脸上吹着从古大陆吹来的海风。若是顺着风行进，他们会到非洲，那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市，或许他们也会到迦太基吧。第三次布匿战争后，罗马人就用盐洒遍了迦太基的土地，让那里再也生不出一株小麦，长不大一名孩子。

    他捏着自己的红胡子，太阳让脸颊开始生出太多藏沙的皱褶。他应该再来一杯酒的，早上只喝了一杯，不醉醺醺的掌舵就让他再次回到了那片森林中。他隔着衣服抚摸着胸口长长的疤痕，不知是暴晒在阳光下的原因，伤疤隐隐发烫。

    他从驾驶舵旁边拿起一瓶新的葡萄酒，木塞“彭”地一声打开，像箭矢洞穿人身体的声音。波光粼粼的大海照耀着他的眼睛，船员们随着瞎眼老人的歌声大声跟唱，到了阿喀琉斯追逐赫克托尔的章节了，智慧的女神雅典娜诱骗赫克托尔停下他那轻盈的脚步，宙斯把他的存活和死亡放在了天平上。

    他又拿起酒壶，往嘴里倒满深色的葡萄酒，从嘴角溢出的酒水沾湿了他的红胡子。他张着手臂转动沉重的舵盘，白色的海鸥鸣叫着从船只上方飞过。

    “这些贪嘴的强盗”。他轻声低喃，大声吼叫，这一刻，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浓雾笼罩的条顿森林。他硕状的双腿迈过上一季冬天留下的枯枝烂叶，双手舞动着生锈的铁斧，劈向不小心掉出战阵的罗马士兵。那矮小的罗马士兵还来不及转身就被劈成两半，用来防御的青铜肩甲像是纸糊一般碎裂，士兵临死之前只够刺出一剑，却软绵绵的只在他胸口上划出一道伤痕。

    “原来我才是杀人的人。”海湾出现在船舷的一侧，这被海浪拥抱的多石的群山，是古希腊建造的短短一道矮墙，是洁白的神庙外的一汪深蓝色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