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宇宙流浪说明 » 第二十五节 环形废墟

第二十五节 环形废墟

    假如他不再梦到你……

    ——《镜中世界》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都没看到他上岸,谁也不知道那条只用竹子扎成的木筏是如何带领他跨越大江,来到这里。但几天后,人们都知道了他来自北方,出自河流入海终点沿岸密密麻麻村居随意的一处。那里希腊语和波斯语还未在深蓝的海域以及裸露岩石的群山里交战,麻风病和天花也不常见。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来自异乡的人一头乱发,吻过河流淤泥,双腿皮肤上带着被河边茅草割出的条条伤口,,满是血污的走到河岸被野火焚烧后废弃的神殿中,倒在一只石狮的雕塑面前。

    河的下流也有一座这样的神殿,在被同样的野火焚烧前,灰白色的石壁断垣上擦满了信徒用手掌粘贴上的赭红色颜料。而如今,在同样的野火焚烧后的遗迹中,只留下瘴雨蛮烟欺凌后的草木茂盛,里面的神邸不在得到人们的供奉。外乡人躺在石像墩座下面,翌日高升的太阳将他晒醒。他并不惊讶于自己伤口的愈合,可苍白脸色上的眼睑却不愿停止睡眠,这不是疲惫使然,只是自己意志决定。他知道,这座庙宇是他意识不可战胜的延伸,哪怕野火侵扰,在河的上流或下流,同一片草木茂盛,也没能遮掩在它的身影。在木筏逆着水流奋力而上时,这座庙宇金顶闪烁的阳光是他最大的动力。

    他在睡梦中用某种神秘的方式与庙宇展开了只属于两人的对话,直到午夜时分,自己被凄厉的鸟鸣叫醒。地面上凌乱的脚印,几个硕大的无花果和一罐清水说明当地人已经偷偷来看过,但不敢惊扰他,他们祈求他的庇护或者惧怕他的魔法。他感到一阵寒颤,就在庙宇残壁后的空地,找到一个废弃墓穴,用不知名的落叶覆盖,藏身那里。

    引导他来到这里的目的虽然异乎寻常,但却并不是难以实现的种类。他要梦到一个人,用这过去存在现在依旧存在神庙的魔力,去见到一个现实中再也见不到的人。这个魔幻般的想法占据了他内心所有的角落,他在临睡前吃光了当地人赠予的无花果,喝光了整整一陶罐的清水,准备在这睡到肚皮到无法忍受饥饿前醒来。

    一开始的梦境是一片混乱,但很快就有了现实的模样。他化身秃鹫飞翔在神庙上空,神庙四面高墙围绕的空地是一排排环形阶梯。男人、女人被挤在环形阶梯的空隙,绝望的睁大双眼。他和他的同伴们高飞又落下,去捕捉那些临空飞起的内脏和血肉,一片片血光将空地的黄沙染成了潮水退下后的深色气泡,闪烁着神庙金顶灿烂的阳光。

    如此的屠杀整整持续了十天九夜,到第七夜时,神庙金顶的光芒在夜间持续闪耀,像是镶在暗处大江旁一枚永恒的珍珠,连天幕上的繁星都不敢夺其光芒。

    这场梦境在现实中整整持续了三日,这三日来,当地人的脚步一直遍寻他的踪影。他的身躯躺在墓穴阴暗的角落,遍尝潮湿泥土下的动物挖掘的爪牙,破损皮肤下流出的血液在暗处静静开出摄人心魄的花朵,他的大脑在这些花朵迷醉的花香中陷入更深的沉睡。

    这次,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神庙原本四面高耸的长墙上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穹顶。穹顶用彩色玻璃绘制了无与伦比的画卷,世界的太阳、月亮以及繁星;人世的高山、长河与兴亡,都在这里留下踪迹。他一身亚麻长衣,与同样装扮的一群人跪在穹顶下的神像前。神像是一片虚无,只有烟火升空爆裂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

    一枚枚炮弹咆哮着天空落下,一大片火焰在炮弹落地时升起。信徒们匍匐在神像面前虔诚的流着泪水祈祷,神顶最后的金光照射到远方,同样的火焰在远方升起。信徒欢呼的跑向远方,却未发觉火焰又如同归巢的群鸟来到了自己面前。

    一个一个身影被火焰倾吞成灰烬,暗红色的火舌如同被打开巢穴的蛇群匍匐在自己脚下。他低头跪地无声的哭泣,天空忽地落下了雨。灰的雨带着席卷一切的灰烬遮灭倾吞的火焰,彩色玻璃在灰烬中被侵蚀,被腐化,被溶解成人眼不见的碎片,满带信徒红色掌印的灰白石柱也开始倒塌,他也死亡在废墟中,野草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穿过他腐烂皮肉的眼眶,在来年春日开出黄色的花朵。

    他绝望的从墓穴中起身,墓穴暗处生长植物根茎咬穿了他的皮肉,吸光了他的血液。他如同一个披着人皮的骷髅行走在神庙之中,来到自己之前死亡的地方,同样低声哭泣。他向神庙前石狮的雕像低头,用梦境中信徒的手法,亲嘴利爪,希望神像能借助这只狮子的躯体把自己最后的魔力释放到他的身上。他已没有了有限的生命,但仍旧期待能再次相遇无限梦境中那一个现实中再也不可见的人。他无法在陷入神庙自己的过往中,去看向它的兴盛与衰亡。

    神庙最后的一丝魔法好像懂得了他内心的渴求,明明正午的天色在他的祈祷下迅速黯淡了下去,奔腾的江水开始倒流,群山在自己视线中消亡又崛起,一颗如马蹄声轰鸣的心脏声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梦到一个幽暗的还没有脸和性别的人体里有一颗活跃、热烈、隐秘的心脏,大小和拳头差不多,石榴红色。在十四个现实的日夜中,他无不深情的梦见它,而在梦境中流转的时光里,那颗心脏流淌出的血液并没有去填饱脚下泥土饥饿的肠胃。在血光流出的空隙,一条条肌肉,一根根筋骨,一个活生生完完整整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模样竟和再也遇不见的她如此相似。

    他欢呼神庙无与伦比的魔力,却又感慨自己如今如此苍老的灵魂是否还能再次充满她的双眸。可日复一日,难以缱绻的愿望终究战胜了现实中的忧虑。他以无比的热情呵护她的一举一动,用当初记忆中的样子塑造她的性格与举止,在一片一片花开叶落的四季轮回中找寻她脚步留在自己记忆中的踪迹,再把这些附加到她的身上。

    如此的梦境在现实中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当地人在石狮的雕像前发现了他的身影。他只剩皮肉的身躯再也给予不了神庙养分,原本健壮的骨骼也寸寸断裂,粉红的骨髓在他的手掌中如同被蚂蚁搬运的米粒一一走向地底的深处。

    梦境中的她一日一日成长,一日又一日的成长成他希望的样子。他把她带到身边,去往过去曾一同去过的世间角落。在白日日光下,欣赏她被阳光打量的粉色眼睑以及黑色睫毛;在深夜月光里,两个高耸山丘后的平坦小路,是通往一切美好的开花沼泽。

    他日复一日的攫取她的美好,又日复一日的担忧她的最终离去。他不由得想起诺斯替教派的宇宙起源学说,造物主塑造了一个红色的、站不起来的亚当。在一天下午,造物主一怒之下毁了整个工程,但随即又后悔这个举动,于是他遍访世界其他的神灵,得到启示后,用火重新塑造了亚当的身体,但无论风雨、日夜,亚当由火塑造,也只有火知道这个虚妄的人物,最后亚当也死在一片火焰中。

    他开始恐惧这个传说,从而惧怕一点火苗的侵袭。他把她禁锢在冷水环绕的岛屿之上,招呼群星与太阳,不让一切天体四溅的光芒点燃岛屿任何一颗干枯的植物。于是,无论白日还是黑夜,这里都如世界初始一般安静。

    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无懈可击,她终究回归成自己的所有,可漫长的日子过后,她的身影如死神一般萧索,他用言语宽慰她的心灵,试图从一片沙漠中开出江南的群花。她无声的听着,无声的表达着,无声的哭泣着,在某一个不知是白日还是黑夜的日子里,他在现实中的身躯再无血肉给予神庙一丝后,一片阳光打在冷水环绕的水波中,鳞鳞金光像是神启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原本梦境中的人醒了。她终究明白自己只是一场虚妄,只是一个梦境塑造的产物,也终究明白了在他心中的她只是他想要的自己,在他过去记忆中一直存留的、难以抹去的她是再也追寻不到的身影。

    她面含眼泪的走到闪烁阳光的冷水旁,脱下衣衫,义无反顾地走入。他从远方看去,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并没有什么先兆可寻。在他眼前,首先,一片云彩像鸟一般轻灵地飘到远处小山顶上;紧接着,南方的天空变成了狮子牙床似的粉红色。然后,烟雾锈蚀了如同金属般坚毅的回忆,环绕岛屿流淌的冷水忽然化成了烈火,将她整个身躯焚烂。世界上的禽兽疯狂的逃窜,神庙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梦境中,几百年前让他死亡的火焰又一次燃烧在灰白色的石柱上,彩色的玻璃纷纷碎裂。

    他望着眼前的一切,无声的叹出一口气,他如同她一样,随着记忆的指引一步一步走向火焰。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了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梦中的幻影。

    他无法去追究梦境的陨落,现实中的自己低下头颅,手掌还靠在石狮的利爪上,只是这份皮囊下再也没有一丝血肉,一点骨骼。风轻轻吹起,他只剩的皮囊如同落叶被抛到日夜奔腾不息的大江里,随着水流沉浮到河岸下流,只剩神庙多年只能闪烁阳光的金顶突然闪耀了一下,如同饱食过血肉的秃鹫打了一个饱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