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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歌蒂娅剧院

    三天后,午前九刻,盛夏大道。

    阴郁的云朵低低地压在头顶的天空上,细小的雨滴从云层间淅淅沥沥地滴落,连成密密连绵的水线。

    雨珠织成的幕帘越过行人撑起的一朵朵雨伞,在道路两侧的店铺门牌间穿行,留下一道道狭长的水痕。

    歌蒂娅剧院门前,刻有剧院名字的招牌裸露在凄冷的雨水中。水滴渗进生出斑斑锈点的招牌,在风的吹动下像小虫般在凹陷的刻字槽中逡巡爬行。

    在年轻人都被新兴的胶片电影夺走了注意力的现在,这座旧时代的剧院本就日渐生意零落。今日又逢小雨,估计是不会有多少客人上门的。

    剧院前的售票小屋内,年轻的售票员坐在漆着墨绿色油漆的钢管椅上,点了几遍早上卖出的门票数。不管怎么点,这个数字都始终没超过个位数。

    虽说今日的这份营收也有天气不佳、以及今天是工作日的原因,若是放在周末,数字会比现在要好看一些。但就算每天剧场都能有周末时段的客流量,售票员也觉得这点微薄的收入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让剧院维持最基本的运营。

    阵阵雨点溅在留有方形开口的售票窗前,微凉的寒意隔着薄薄的玻璃传导到小屋里。售票员望着窗外的雨中街景,无所事事地扣着钢管椅腿上的老旧漆面,心中涌出一股渗着寂寥和寒凉之意的感慨。

    时代早就变了。在当今这个时代,有着栩栩如生的影像和配套音声的胶卷电影才是大势所趋,陈旧的过时戏剧因其落后的演绎形式而被潮流的车轮无情碾过,远远抛在身后。如果说剧院相较于电影院还留有某些优势,也就仅仅是戏剧演出是彩色的,而胶卷电影目前受到技术限制,只能拍出黑白色彩这件事了。

    可时至当下,即便受限于复杂的炼金印刷工艺而成本居高不下,彩印杂志的问世也隐约撼动了传统的黑白报纸业。把这样的趋势扩展到胶卷电影领域,想必总有一天业界会诞生出和现场观看戏剧无异的彩色胶卷电影,彻底碾碎剧院这块旧时代的残渣吧。

    成色斑驳的墨绿漆面从金属椅管上一缕缕剥落,空气中弥散着铁锈的气味,似是揭示着这间门庭冷清的古旧剧场的末路。

    不过幸好歌蒂娅剧院的拥有者是一个慷慨的富豪,愿意在连年的亏损下自掏腰包填补损失,坚持经营着这这间剧场。受益于他的执着,年轻的售票员才能在惨淡的经营业绩中保下这份工作。

    售票员知道,歌蒂娅剧院背后还有其他同样慷慨富有的赞助人,他们都是剧院主人的朋友。在剧场的经营时间结束后,剧院主人经常会热情接待这群身份神秘的贵客,请来昂贵的舞蹈剧团在回避闲杂人员的剧场中献上美妙绝伦的表演,使歌蒂娅剧院化作宴请宾客的私人会所。

    而对于剧场主人的那些朋友的身份,售票员既无太多了解,也不想有过多了解。他是一个没什么好奇心和探求欲的年轻人,只要能每月领到自己的那份不算丰厚却足够稳定的薪水就满足了。

    除此之外,其实他的内心反而期待着那些神秘贵宾的到来。因为每次剧场主人在招待客人前都会事先清空剧场,售票员和其他剧场工作人员也可以因此提前结束工作,早点回家休息。

    顺带一提,在每月的薪资结算中,这一日的工资也是照算不误的。

    由一块简易木板搭成,仅能平放手肘以上部分的售票用窄桌前,售票员闲来无事,翻看起今早从街头报亭上买来的《夏绿蒂都市报》。

    报纸上的印刷内容和往常一样,都是些发生在夏绿蒂市内的大事小事。

    比如市政厅某位官员贪污腐败事件的最新调查进展,真知教会联合多家教会举行的信仰宣传活动,某间市郊的污水处理工厂发生的管道泄露,人气甜品店“帕蕾蒂亚”的新品糕点测评,近几个月数条主要干道上频频发生、疑似受到“某种神秘力量干扰”的交通事故合集……

    售票员放下报纸,觉得上面的事情虽然都围绕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内,却又好像离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很是遥远。

    就在这时,窗外的一道黑影在他视野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售票员抬起头来,看到一只羽翼漆黑的乌鸦低飞着掠过匆忙行路的行人,舒展的宽阔背翼切割开绵绵的雨帘。

    它环绕着以歌蒂娅剧院为中心的十字路口盘旋了几圈,然后陡然拍动翅膀拉升高度,落在离售票小屋不远处的一根高高的电缆支撑杆上。

    晶莹闪动的雨珠从它的油性羽毛上抖落,自电杆上坠向湿漉漉的地面。它聚拢羽翼,左右晃头,用如黑曜石般的纯黑眼眸直直盯着歌蒂娅剧院的方向。

    淅沥的小雨、空旷的剧院、雨水浸渗的招牌、打着伞匆匆避雨的行人、皮鞋和礼车车轮在地上溅起的水花,雨日的缩影在这一刻定格为了一张静止画,以镜像的形式映照在漆黑的鸦眼中。

    乌鸦的瞳孔悄然扩大,在阴暗的天色下反射着黝黯微光,似是有某种意志正透过黑镜般的眼瞳窥视着这一切。

    一辆典雅低调的黑色礼车驶过街道,在路口处打舵转向,转过了一个优美的弧度,稳稳地停在歌蒂娅剧院前。

    身着考究的雅灰色礼服、雪白的衣领浆得笔直的男士推开驾驶侧的车门,手中提着一把长柄雨伞。他下车后没有立刻撑开伞,而是任由雨滴落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礼服外套上,快步走到礼车的另一侧,恭敬地拉开车门。

    而后,一个体格健硕,左眉处留有一道短浅疤痕的光头男人从车中走出。礼服男士随之撑起雨伞,用宽大的伞面遮挡在男人头顶。

    看到这一幕,售票员仓促地离开售票屋,打着另一把伞,小步跑到了礼车的面前。

    他不认识那个貌似地位崇高、年龄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但他认识为男人撑伞的那名礼服男士,那是他的雇主,歌蒂娅剧院法律意义上的主人。

    “先生。”他把雨伞递到自家雇主的身前,盖住了剧院主人被点点雨水略略打湿的肩膀。

    “谢谢。”剧院主人以充满体恤之意的磁性嗓音向售票员说道,“今天下午有贵宾前来。你去和剧院里的其他人说一下,今日都早点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安排。”

    “好的,先生。”

    售票员本想把手中的廉价小伞递给剧院主人,供他暂时遮雨。可手伸出去了将近十秒后,对方仍紧紧握着那把为男人撑起的雨伞,似乎对自己的昂贵礼服被淋湿一事毫不在意。

    于是他只得缩回了手,举着因跑动而受风力刮卷的小伞回到了剧院。

    直到售票员的身影消失在了剧院大门前,剧院主人才以歉意的口吻欠下身体,对身旁的男人说道:

    “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属下没有事先告诉员工们今日的安排。清场还需要一段时间,请您先回到车里避避雨吧。”

    “无妨。”男人摆了摆手,没有接下剧院主人递来的雨伞,径自走在雨丝连缀的街头。

    他仰头环顾四周,嘴角倏然扬起一道侵略性十足的危险弧度。

    “小心行事总归是好的。”他摸了摸口袋,然后瞥向剧院主人,“你口袋里有硬币吗?一法尔面值的那种。”

    “硬币?”剧院主人愣了一下,上下摸索了半天,只翻出一枚色泽光鲜、一眼便能看出是暗月商会发行的金币。他这样的人物身上连纸质钞票都很少随身携带,交易货物时都由下属负责提着装满钞票的沉重合金箱,遑论一枚小小的一法尔硬币了。

    “金币也行。不过对付躲在阴沟里的老鼠,金币未免有点太浪费了。”

    男人接过那枚金币,像揉捏软泥一般把它对折成半圆形,随后用粗壮的手指把它搓成一个形似烟草卷的蜷缩长条。

    他随意地把面目全非的金币向剧院主人的方位掷去。长条形的金属物在脱手后获得了超过子弹从枪膛射出的初速,以锐利的声势刺破雨幕和空气,划过剧院主人的耳际,仅留下尖锐的呼啸声。

    剧院主人一时怔在了原地,冷汗从他的额头和脖颈处渗透而出,染湿了他挺直的雪白衣领。几秒过后,他才恍地伸出手,摸起残留着烧灼感的耳朵。

    耳朵毫发无损。那枚金币从他耳边穿过时,两者之间尚隔着约三十厘距的距离。高速运动的物体与空气激烈地摩擦,以至于让空气都短暂地灼烧了起来,正是这一瞬的高温烫到了他的耳朵。

    他放下略微颤抖的手,转身看向金币袭去的方向。

    一只垂死的黑色乌鸦从电缆杆上跌落,漂亮的羽毛七零八落地散作一地,双翼颓然抽搐着。金币化成的魔弹几乎穿透了它的整个身躯,将它死死地钉在地上。

    唯有乌鸦那双漆黑的眼眸仍在牢牢盯着剧院主人和一旁的男人,眼中没有表露出任何属于生物的怨恨和惊恐。如球形镜面般的黑色眸子倒映着逐渐走来的男人的身影,宛如不知痛楚、不知感情的无生命之物。

    男人抬起右脚,毫不留情地踩在濒死的乌鸦上,施以惊人的力道把它的身体压扁碾碎,像是在碾平一只扔在街头的空铁罐。

    罕贵皮革制成的皮鞋下,乌鸦的内脏和骨骼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弱声响。男人挪开脚,一阵青灰色的烟尘从乌鸦尸体上升腾而起,原地仅留下一具泛着古铜色金属光泽的鸟类枯骨。

    男人用鞋尖碰了碰那具骸骨,残存的骨骼便化作细碎齑粉,消失在了潮湿的水汽之中。

    “巴克大人,这是……”

    剧院主人也撑伞赶了过来。他低头看着乌鸦尸体消失的地方,脸色很不好。因为他刚才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监视的视线。

    “没什么,一个躲躲藏藏、不敢露面的家伙留下的眼线罢了。可能是某个受雇佣的秘术师,也可能是我的某个老对头。”男人不以为然地说,“不管是谁,说到底也只是个耍小手段的鼠辈。”

    伞面之下,被剧院主人称作“巴克大人”的男人拍了拍剧院主人的肩膀。

    “你一向心思细密,做事周全,这是很好的习惯。但你的谨慎磨炼得还不够。”

    “今晚的拍卖会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要拿出比平时还要慎重万分的心态。中午的时候会有暗月商会的代表过来确认货源,由你来负责接待。好好干,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

    “是。巴克大人。”剧院主人低头,恭顺地压低声音说道。

    随即他又说出了自己的困惑所在。

    “不过……如您所说,属下的能力还远远不足,可能会有招待不周之处。您不来亲自接见暗月商会的代表吗?”

    “艾瑞,你追随我很多年了,想必很清楚我们活在怎样一个世界。我们这些人想在这般污浊肮脏的世界里长久活下去,何时都不能放下思考和怀疑啊。”

    男人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根手指粗细的烟卷和一枚银质外壳的打火机,搓动着纽形燧石,把烟卷凑到焰口处点燃。

    他叼起燃起阵阵白烟的烟卷,深深吸气,把烟香和周遭的水蒸气一同吸入肺底,然后缓缓吐出。

    “暗月商会既然只说了让我来出席拍卖会,那我就准时前来出席拍卖会。接见商会代表的工作不在要求之内,由你去接待自然也不会有失礼节。”

    “难道您是在担心……”艾瑞踟蹰了片刻,“可……这怎么可能?寒鸦会和暗月商会之间的体量差异,就像一粒砂砾与一片沙漠的差距那么大。我们和暗月商会之前也有过不少业务往来,从未得罪过他们。何况暗月商会遍布大陆靠的就是公认的良好声誉,恕我直言……对寒鸦会下手所能得到的最大收益也不可能填补起他们信誉受损的亏缺。”

    “我不是在担心。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向来如此。”

    男人将烟卷从嘴边拿开,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

    “世界从诞生之初就是一个弱肉强食、野兽横行的森林啊。哪怕国家和教会用法律和道德为人心套上锁链,这样的本质也未曾改变。”

    “地下社会不也是这样吗?不同的势力相互厮杀,争夺地盘,胜者吃掉败者的血肉,壮大自己。从这点上看,暗月商会也不过是吞食了最多尸骨,成长得最为壮大的那匹野兽罢了。既然大家都是野兽,总会有撕开表面的斯文规矩,强大者捕杀弱小者的时候。”

    “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男人用没有夹着烟卷那只的手又一次拍了拍艾瑞的肩膀。这次的力道比上次更大了一些。

    “还是那句话,小心行事总归是好的。”

    “不过,要是真的有寒鸦会覆灭的那一天,那大概怎么小心也躲不过吧?等那一天到来了,真想看看能一口吃掉我巴克的是怎样的人物啊。”

    对自己说出的不吉利话语没有丝毫介怀,男人大笑着走出了宽大的伞面。

    “拍卖会午后八刻开始,我会在这之前赶回来。和商会那位代表的对接工作就交给你了。”

    还没等到艾瑞回应,男人便独自走进小雨绵连的街道。

    雨势比两人刚下礼车时更大了一些。男人披在身上的大衣很快就被雨水淋湿,手指间夹着的烟卷也转瞬熄灭。艾瑞想上前把伞送过去,却看见男人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男人越走越远,身形轮廓渐渐缩小。走至另一处路口后,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

    雨帘如密箭般从低沉的云层狭缝间坠落,连缀成线,滴落在男人剃除头发的头颅和孔武有力的身躯上。

    他昂着头,无声地拉开嘴角。那姿态像是一只仰头望着晦暗苍穹,傲然低吼的悍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