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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四只脚的木兰姐

    (时间:14年12月31日)

    时间过得飞快,按照我自己编造的所谓纪元,明天就是我到岛上15周年了。其实,我真正到岛上的日期已经过了。由于不知道Z034年3月8日我们乘坐的牛航飞机“失联”后或者3月9日我从飞机上跌落在航空母舰甲板上后到我在岛上二区极简的房间里醒来之前我一共昏迷了多少天,我是从醒来的那天开始记载的。

    15年,在古代那可能就是大多数人的一辈子的一半了。在现代,也是一个人从青年到中年或者从中年向老年迈进的时间段。

    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后,我的眼前重新开始出现曙光。

    尼诺是第一个告诉我我可能会离开这里的人。

    接下来三天两头有人问我什么时候会走。

    我说,我自己都没有听说过,你们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说:许多人都在说。

    说的人多了,连被说的人都会相信。

    可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连被说的人也开始不相信了。

    我还是每天晚上到各个酒吧去。在宿舍里待着,人会发疯的。从酒吧那里把酒意带回来,倒是可以倒头就睡。

    时间长了,啤酒花园里也繁荣不再。应该是同事们同区们厌倦了没有我的日子,于是就散开了。所以我有时候还是到我的树丛里坐坐。那个重金属酒吧还是那么热闹,有时候我也进去享受一下那种高噪音时刻。在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找我聊天,因为大家都知道噪音对嗓音的影响有多大。

    小酒吧始终是我的首选。大家一定知道那是我常去的地方,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会到那里去找我。

    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意义也被推移到非重要区域去了。毕竟,一个地方的生活再枯燥,每个人还是过着自己的生活,都在寻找新的消遣和打发日子的方式,也许许多人是魅力的卫星,但是没有一个人是魅力的恒星。

    小酒吧是一个罕见的存在,一个脱离经济意味的存在。如果在别的地方,一个几乎完全没有经济收益的酒店恐怕存在不了几天,早早地关门大吉。可是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经济概念不存在。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喝着酒,想着遥远的和不太遥远的过去,遥远的和不太遥远的未来。或者什么也不想。

    但越来越多的时候,在我的威逼之下,果果也坐到我的桌边来。她多半看着我请她给她自己倒的金汤力,个别时候也会在无奈之下拿起来喝两口。她喝了两口就会喝三口四口。她喝到第三杯总共第十口的时候就会伏倒在桌上,打起青春的呼噜来。

    我从来不问果果的身世,我好像就是希望她保鲜着她那份小小的神秘感。

    我跟果果经常各坐各的,偶而碰一下杯。除了以酒沾唇的瞬间,谁都不开口。

    有时候我们也聊两句,比如,我说: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然后她就摸摸自己的头发,羞涩地笑笑。比如,我说:你好像越来越像女孩子了。她醉眼朦胧地说:你才像女孩子呢。比如,我说:马里奥来过吗?她转过脸去看着吧台里面那扇曾经充满了故事的门,好像是要确认一下,然后边转回头来边说: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虽然随着头发的变长果果变得越来越羞涩越来越像女孩子,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挑逗她的意思。我说“并没有多少”,说明还是有一些的,应该说,在这之后我会感到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某些特征在苏醒,然后为这个苏醒的原因有些后悔。也许这个正在变成更女孩子的女孩子心里有些动作,而且这些心里的动作会在朦胧的眼睛里飘出来。但飘出来后就会把她的眼睛带到一边去,比如吧台上的蜡烛那里,在那个火苗摇晃的瞬间。

    今天晚上,果果喝了十一口金汤力,然后就在我面前伏倒在了桌上。她的头发已经飘着了。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又向女孩子的方向有所前进。

    我注意到了自己的用词或者说用词里含有的意义,“她的头发已经飘着了”。也就是说,酒吧的门打开了。

    我说的不是对着小巷的那个门。那个门从来就是开着的。我说的是对开的门。或者说是吧台旁边的那扇门。

    海浪的门。通往海浪原先住处的门。

    然后我听到了四只脚点地的声音,三只硬的,一只软的。

    我站了起来,我听到了我的心跳。

    我的心跳告诉我,我实际上一直盼望着那扇门会打开,有人从里面出来。我一直不敢直视那扇门,我甚至一直在忘记那扇门,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经把那扇门关闭了,永久的,但实际上又希望不是永久的。

    果果抬起了她朦胧的眼睛。她说:怎么了?

    然后她也站了起来,并且转过身去,朝着我的视线所指的方向。

    她说:你来了?你下来了?

    “下来”?这个用词让我激动。

    我的心落了下去,落得很深,然后又升了起来,升得很高。就像真正的海浪那样,那种很大的海浪。

    我说:是你?

    她说:海浪?

    这个她不是她,不是我面前的果果,而是他的师姐。海浪的师姐。

    木兰姐!我叫道。

    我迎了上去。

    她也迎了上来。我扶住了她。她的拐杖掉在了地上。她摸着我的手,她的手顺着我的手爬行,爬到了我的脸上,然后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说:不是的。你不是海浪。

    我说:木兰姐,是我,我是波历。

    她说:我知道,你是波历。我的梦把我叫醒的,我的梦跟我说,如果来的是波历,就说明海浪不在了。可是你是波历。

    她说:你哭了?

    她的手本来已经在我的脸颊上下滑,然后又升了起来,重复了刚才的抚摸动作,摸着我的眼睛和鼻子,还有嘴巴。

    我一把抱住了木兰姐,我抱着木兰姐哭了起来。

    我这是嚎啕大哭。

    这些个日子这些个月以来,我没有哭过,我甚至想过我为什么不哭。我想不出理由来。或者说我想出的理由是我的心死了。所谓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我哭了,在木兰姐对我的脸的抚摸中,我甚至是痛哭。我甚至听到了另一个哭声。那是那个正在从小男孩变回小女孩的果果的哭声。她比我哭得更伤心。而我完全不知道她哭的原因。或许只是传染因素,是我的哭让她某种深处的悲从中而来。

    木兰姐说不哭,波历不哭。她说到第五遍波历不哭的时候,我扶着她坐了下来。果果把木兰姐掉在地上的拐杖捡起来拿了过来,然后又拿来了一杯水,放在木兰姐面前。

    我终于停止了抽泣。我说:木兰姐,你这是怎么啦?你的眼睛怎么啦?还有你的腿。

    木兰姐说:我失业了。我的眼睛和腿也失业了。

    我说: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木兰姐拿起我送到她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她说:那天晚上,施图姆到这里来,她让小姑娘叫我下来。我就下来了。他要我跟他一起喝酒,我就喝了。我说:我听说波历回来了。他说:是的,波历回来了。我说:海浪也回来了吗?他说:海浪也快了。我当时很高兴,跟他聊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跟这个区长聊过天,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跟我聊过天。第二天,我早晨起来,就发现眼睛不行了。我是说,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非常模糊。我是摸着楼梯下的楼。小姑娘问我怎么了。我说昨天的杯子还在吗?小姑娘说,昨天晚上的杯子我都没有洗,里面还有喝剩的一点酒。我说:你保留着。接下来几天,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到最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转过头去说:果果,那个杯子还在吗?

    果果说:还在,我保留着。

    我说:你为什么会保留着,没有洗掉?

    果果说:因为,因为那天晚上,木兰姐去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区长往她的杯子里倒什么东西。我很害怕,我马上就往厕所去。可是木兰姐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我没敢说。是我不好。

    果果说着又哭了。然后她说:后来我给木兰姐买了一副拐杖。

    木兰姐说:不要难为她了。她是个好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已经死了几遍了,烂在房间里都没人知道。

    我说:那么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呢?

    木兰姐说:过了一段时间,我出门去,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我发现我的嗅觉变得特别好。我闻到了师父召唤。

    我说:你说你闻到了什么?

    木兰姐说:我闻到了师父当初的地方的味道。就是你们说的基因河的味道。我就朝那里走去。我一直走到了河边,走到了河里,然后我感觉到脚没了,小腿也没了。然后我晕过去了。醒来后,我听到小姑娘的叫声,还有其他人。后来其他人告诉我,是小姑娘把我从河里拖上来的。我不怪她。这是命运。她那天会跟着我到河边,就是命运。我一条腿几乎都没了,另一条腿也被咬掉了几块肉。是那种鼠鱼咬的。我在医院里装了假肢。这些日子都亏了小姑娘了,我每天吃的都是她送上来的。

    我对果果说:果果,谢谢你!

    我对木兰姐说:看来是施图姆下了毒手。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让你看不见?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吗?

    木兰姐说:不该看的?我回忆过。那天我跟他说了很多,他的问题很多是集中在一个转基因实验基地的。我就说了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他表现得很好奇。我当时喝了一些酒,也没有想很多。

    我说:你也到过河对岸?

    木兰姐说:河对岸?我不知道。

    我说:你到过一个被大房子包围的大院子里?

    木兰姐说:是啊。我是坐汽车去的,汽车从地下升到地面,就到了一个大院子里。我不知道那是哪里。

    我说:这就对了。海浪和我们的经历让施图姆和他的同伙们警惕了,他们要对所有了解这方面内情的人下手,至少要让你看不见。或许他也希望你由于看不见而死去,不管怎么死去。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木兰姐,正因为这样,正因为他这样的坏人要你死去,让所有的目击者都灰飞烟灭,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最后是我扶着木兰姐上的楼。

    临走,我管果果要来了那个木兰姐喝过的杯子。里面果然还有不少水剩着,还没有完全蒸发掉。我知道,即使都蒸发掉了也没有关系。

    当我走到月光下的时候,我对月光发誓,我说,我一定要活下去,因为我又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在心里念叨着:木兰姐,我要带着天兵天将回来。相信我。

    因为我自己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