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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半山之痛

    (时间:14年8月7日)

    两个月过去了。可是我的疼痛感一波一波地袭来,再也没有停息的时候。

    我感觉,万痛之源在于心脏。我一开始就是心痛,痛不欲生那种。然后这种痛散到了全身,每一根骨头缝里,好像每一滴血流过都会引发疼痛。我是说,每一滴从心脏流过的血,都会把疼痛带到身体的其它部位。我记得有癌症晚期病人说过,那种痛已经完全无法制止。

    我不愿意并且禁止自己回忆那个夜晚,我在记载里本来也想省略掉的那个夜晚,即6月24日,23日那个晚上的下集。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躺到床上去,躺上床也睡不着。这种睡不着的状态延续了至少有一个月。也就是说,我至少有一个月没有睡着过。

    那天晚上,也就是在阿尔贝特和施图姆这两位区长离开那个菜肴飘香的房间后,我们就被那些彪形大汉抬了起来,抬出了房间。任何挣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大汉们两人一个把我们抬起来的时候,我的感觉是被裹了烧麦了。我知道,一般的比喻是被裹成了粽子,但是我们身上有一样东西在包裹之外,那就是脑袋。也就是说,脑袋以下的身体完全被类似于胶带纸那样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缠住了。我们的脑子都是清醒的,我听见娜拉说,不要哭,我听见若雪说,我不会哭的。海浪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说:每一个还能活下去的人都要记住这一天。

    我感觉到了海风的盘旋,还有海鸥的盘旋。有几只海鸟甚至向我扑来,有一只甚至停在了我的头上,被我一声大喝惊走了。我曾经参加过沿海捕鱼的旅游活动,当渔民把渔网拉出水面的时候,无数的海岛就叽叽喳喳地叫着聚集拢来。看来,一旦人被固定起来,会发出跟鱼一样的那种充满诱惑力的腥味。

    我被扔到了一辆小车的后面,抬我的两个人甚至是喊着一二三把我扔上去的,就像是扔一麻袋的谷物。娜拉他们显然被扔到了其它车上。还挺有气派的,头等舱的意思,每人一个车厢,我想。

    车后面的门关上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也不是没有声音,海鸟们仍然在车的周围盘旋着以及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的脑子是空白的。也许为了填补脑子里的空白,我干脆唱起歌来:这是我们的斗争。

    我一直不承认我是五音不全的,可是我几乎从来就不唱歌。可是我唱了起来,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唱了起来。

    手挽着手走向明天,唱到这句时,我的声音变得深厚了。原因当然是有了五音全得多的和声,海浪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灿烂的阳光在迎接我们。唱到这句时,和声里有了优美,因为两个女声也加入了进来。

    我闻到了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显然,许多人走到了院子里。可是一开始的时候,只有脚步声,没有人说话。我说“闻到”,是因为我在听到之前先是闻到了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说话,说话的人有着粗哑的嗓子,他喊着:都走开了,走开!脚步声和呼吸远去了,停留在较远的地方。

    然后我听到了地面移动的声音,不是汽车在移动,而是地面在移动。

    在我感觉自己和汽车一起在下沉的时候,我听到了哭声,许多女人的哭声。我心里叫着:再见了晚亭!因为我闻出了她的啜泣。

    海鸟的叫喊声没有了,汽车在它自己的回声里行驶着,往下,前行,再往上,盘旋着向上。我想到了云吴老师,想到了我和若雪跟随着载着他的汽车行驶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这也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月光直接照在了我的脸上。因为我这辆车的后车门被打开了。

    有人叫喊着:第一个执行那个男的。我听到有人向我走来。可是他们在车外面就停了下来。

    有人说:这家伙还挺重的。

    有人叫喊着:第二个,那个女的。

    我记得,在云吴老师壮烈的那个晚上,我看到半山这里一共有两个发射架。

    我叫喊着:再见,朋友们!

    我叫“朋友们”,是因为我不能分辨那第二个是谁,是娜拉还是若雪。

    我没有叫喊出声音来,我发现我的嗓子瞬间哑了。

    发射的声音跟发射炮弹显然是不一样的,因为几乎没有声音,或者说只有很轻微的声音,不是机械的声音,而是一种抛物的声音,即一个七八十公斤的物体突破空气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在上空传来,是海浪,他叫喊着:赴汤蹈火,制止犯罪。

    “赴汤蹈火”四个字是在上升期发出的,而“制止犯罪”四个字已经在相当远的空中传来了。

    然后海浪显然加快了语速,可能因为他发现时间不够了:粉身碎骨,拯救人类。

    最后这八个字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最后那四个字好像还不够完整。

    再见了,海浪,我们海底见!我在心里叫着。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啊”声。

    接着是那个粗矿的男人声音:第三个,那个女的。

    我又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啊”声。

    再见了娜拉,再见了若雪。

    有人向我这里走来,我想,到我了,再见了波历哈特!

    可是,我这辆车的后门却被关上了。

    汽车开动了,并且是向下盘旋。

    还在盘旋的过程里,我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天使。人们说的白衣天使。没有翅膀的那种。

    而且是一名我在人间时认识的天使,或者说一名女孩子。

    她说:波历。

    我说:梅根,你也在这里?

    她说:我一直在这里啊。

    我说:这里是哪里,怎么不太像天堂?

    她说:这是我们四区的医院啊。

    四区的医院?

    这么说,我还在人间。或者说,我又回到了地狱里?

    我说:海浪呢?

    她说:海浪?

    我说:噢,我说克里斯,还有娜拉,若雪,不,珊德拉。

    她说:不知道。你是一个人被送到这里来的。

    一个人被送到这里来的。一个人。被送到这里来的。当我重新走在我已经走了八年的熟悉的街道上的时候,我脑子里轰轰地响着这句话。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可是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和回复。

    我回到了我熟悉的房间里。那房间还是我的房间。我凭着我的脸就走进了房门。什么都没有变化,连灰尘都似乎没有增加。

    然后,第二天开始,我又返回了我的实验室,那里也是一切照旧,马里奥见到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你回来啦?然后重新低下头去做他的事情。好像我昨天还在这里一样。

    我也走进过我当初的实验室。其实我走进实验大楼后第一个走进的就是这个实验室。也许是因为我到四区后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雷果,百合,帕特里克都在。我说:我的工位呢?因为我看到这里五个工作台五张椅子都有人占着。百合和帕特里克都叫了起来。百合说:你之前不是换了地方了吗?

    我跟他们都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我走出了这个实验室,穿过大楼中间的过道,走进了山壁里我和马里奥的实验室。

    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

    我开始害怕晚上。

    因为白天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到了晚上,尤其当我走在河边的时候,当我经过啤酒花园的时候,当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我的心会特别的痛。

    因为在所有这些地方,他们都会浮现在我的面前。

    我去小医院看过。医生说,你的心绞痛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应该是心理导致的生理现象。如果你老是想着痛苦的事情,你总有一天会梗死的,或者说衰竭。

    如果我说,我至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完全睡不着,一分钟都没有睡着过,你或许会问,那你还能活着?可是真的是这样。只有在实验室里坐着的时候,我会处于一种月朦胧鸟朦胧一切皆朦胧的状态。然后我会看着马里奥摇着头从我面前退走。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再次在医院里醒来。时间就是我上面写到的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