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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娜拉

    (时间:元年8月4日)

    我获得可以出入室内外的自由后,几天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以参观的心态走到室外来。此时是上午,阳光灿烂的上午,尽管这里实施绝对的弹性工作时间,简直相当于不坐班,就象大学里的教师那样。可是,进行自然科学的研究工作,跟文科完全不同,自然科学是离不开实验室和各种设备的。而进行自然科学研究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想研究出一些成果来,成果越大越好,几乎所有人钻进一个一个的螺丝壳里就出不来了,每天都会觉得太短。

    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根本没有散步的需求或者愿望,有也是偶然的。

    这里的人都很忙,或者说这里的人都没有心情,没有闲心。

    我想,他们的遭遇可能跟我差不多,跟恩鲁和克里斯差不多。所以,他们如果闲下来,就会回忆起许多人间的事情,就会悲从中来,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间的事情都指的是过去的事情。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第一次散步,第一次向大海走去,就会遇见她。

    应该说是再次遇见她。

    我见过鱼美人的雕像。见到她,我真的有些恍惚了。

    就在上午灿烂的阳光下,我看见她坐在礁石上,那个坐的姿势,就象那鱼美人一个样子,赤裸的双腿象鱼尾那样并拢着。一阵海风吹来,她金色的头发就象风力发电的叶片被扬了起来,把她的脸扭过来,转向我的方向。

    就象在风力发电的作用下,她的脸对我发出亮亮的电来,微笑着的那种。她看着我,好像告诉我,她在这里坐了几千年了,就是为了等我,把自己坐成了礁石,石头的塑像,而在见到我的瞬间,她活了过来,满脸笑容地活了过来。

    我流泪了,我叫她:素华!

    她说:慢一点!

    她说“慢一点”是因为我几乎在青苔作用下滑跌出去。

    她说的是昂语。

    她当然不是素华。素华从来就没有染过发,从来就不是金发女子。

    但她的笑容真的很象,准确地说,非常象十年前的素华。

    她说:我不是素华。我叫娜拉。

    我看清楚了,她就是昨天把我带到阿尔贝特区长办公室去的那个女孩子。一个长相有几分赏心悦目的西方女孩子。她说的也是昂语。

    我说:对不起,我鼻子花了。

    我本来应该说我眼花了。可是我说的却是鼻子花了。这是我诚实和实在本性使然。这个女孩子跟素华最相似的地方是,她也散发着一种清纯的气味,但她的清纯气味是一种大海的气味。素华的清纯气味更偏向于青草味。

    她笑了:怎么鼻子花了?

    我说:受累,是我的嗅觉出问题了。

    她没有追究我这种奇怪的说法。她说:素华是你的女朋友?

    我说:素华是我的妻子。

    她说:她是汉人?这是个汉人的名字。

    我说:跟我一样。

    她说:你说你是汉人?

    我说:是啊。还有其它可能性吗?

    她说:有啊。也许是我搞错了,你真的很象他。

    我说:他是谁?你的男朋友?

    她说:我的偶像。一名足球运动员。跟你一样,是南美人,西巴人。你不是西巴人吗?

    我说:怎么可能?我的长相可是典型的汉人,或者说汉华人,怎么可能是南美人,西巴人呢?

    她说:我其实是见过你的。对不起,我见过内牛儿。其实,你跟他长得真的是一模一样。我说跟三年前的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想起来了,你比三年前的内牛儿显得还要年轻一些。三年前,就在我到这里来之前,西巴国家队跟格米达国家队那场友谊赛,就在我们约克港举行。我的闺蜜说她喜欢你们,受累,她喜欢西巴队的头号球星贝贝提。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贝贝提。可我偏偏喜欢你,受累,喜欢内牛儿。

    我说:我真的是汉人。我不看足球。可我也听说过西巴的贝贝提和内牛儿。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说我长得象南美人。你是第一个。

    她说:你是汉华哪里人?

    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她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而且,她说得字正腔圆。

    我说:你会汉语?

    也许她没有想到我真的会说汉语,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几分喜悦。她说:当然了,我的爸爸是汉人。你爸爸或者妈妈是南美人吗?

    她说的仍然是字正腔圆毫无老外口音的汉语。

    我说:没有的事,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汉人,从来没有拐过弯。

    她嘻嘻地笑了:拐过弯?这话很地道,地道的汉语。看来你还真是汉人。我明白了。应该说我有点明白了。

    我说:你明白什么了?

    她说:在这里,我遇见过一些自己坚持说自己是某个国家的人的,他们长得却完全不象这个国家的人。有的人很惊讶,自己的皮肤怎么从白的变成黑的了,或者从黑的变成白的,可是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长得完全不是他们自称的那个民族的人的样子。这件事或者说这些事一直让我很疑惑。可是,你也这么说,而且,你的汉语真的说得没有毛病。我有点相信我的一个猜测或者说有点相信这里的一个传说了。

    我说:什么传说?

    她说:有人说,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被改变了相貌。但却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

    我说:我的相貌真的不象汉人吗?

    她说:一点都不象。

    她又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我说:七个月前,至少。

    她没有追问或者没有注意到我说的“至少”有几个意思。只顾按她的思路继续提问:你来了以后没有见过自己的相貌吗?

    我说:见不着啊,这里一面镜子都找不到。

    她说: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尤其我们作为女孩子,没有镜子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她说:我学过美术。我画人还很象的。这样,我给你画一下。这里没有颜料,我画不出彩色的画来,但你的长相我可以让你自己看看。

    她从礁石上走了下来。她的脚步还相当的轻盈,飘着大海的气味。我恍惚了。

    我跟她走到沙滩上。她让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她想了一下,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就用这鞋子在沙子上画了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画家,是一个很会画画的女孩子。一会儿功夫,沙地上就出现了一个男子。

    我必须指出,她画的这个人是个男的,可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说,于我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年轻,略有些粗野。

    我说:你,你是叫娜拉对吗?

    她说:是啊,我叫娜拉。

    我说:娜拉小姐,你真的没有骗我?你真的画的是我?

    她说: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呢?你到这里来了七个月对吧?

    我说:是的。怎么了?

    她说:在这七个月里,你真的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

    她这话提醒了我。我说:我发现了的,六七个月前,刚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得年轻了很多,从来也不象现在这样孔武有力,我这个从来见到体育就头疼的人,忽然身轻如燕,就象学了传说中的轻功一样,不能说会飞吧,可是忽然就会翻跟斗了,而且是空心跟斗。

    她惊讶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挺天真纯洁的样子。说实在的,她算不上美,但越看越有味道。尤其是在她的眼睛睁得这么大的时候,真有点让人想要亲近的感觉(受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好)。

    我又说:对了,还有一点是我不能理解的,我感觉到了,我的皮肤的颜色变得深了。但这我没有太在意,因为我以前,在南方海滨暴晒两个星期后,皮肤颜色也变深了。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种深跟现在这种深是不一样的,那种晒黑的深,是会慢慢重新变淡的。而现在这种深色却一直没变。

    还是我继续说话,因为她一直瞪着那貌似天真的眼睛看着我。

    一种可能性是,她忽然对我失望了,因为我不是那个人,那个叫内牛儿的。因此,她不想跟我说话了,第二种可能性,她觉得我很可爱,或者说被我迷住了,第三种可能性,她在想怎么进一步地了解我,因为她觉得我是一个值得探索的物体。

    我说:娜拉,你怎么啦?

    她不说话。

    我又问:哈罗,娜拉,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