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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上路的时辰到了

    忽然有人冲进法场,大喊:“刀下留人!”

    知府见来人峨冠博带,是个富贵公子的打扮,不敢轻视。便叫暂停。

    “什么人擅闯法场!”

    那人扑通跪地,伏身道:“在下李乙,正是那件劫案的事主。”

    “本官正找你不着,你倒自己来了。现犯人已被捉获,你正好指认指认,此人是不是其中一个水贼?”

    李乙有些犹豫,似乎有些不想说,抬眼间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神中满是畏惧,立即低头禀道:

    “大人容禀:这个案子是小人虚构的,当时根本就没有发生抢劫,所以也就不该有人犯。”

    “什么?谎报虚报案情乃重罪,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小人知道,所以才来自首,还请大人钧裁!当日小人带着刚从青楼里赎出的歌姬柳丽娘南下回老家,途经瓜州渡暂泊。那盐商孙贵为丽娘的歌声和美貌所吸引,私地下找小人,不惜掷以千金,要小人将丽娘让与他。那时小人正囊中羞涩,而且丽娘的身份已为家父知晓,回去难以交待,所以就答应了他。没想到丽娘知道后十分气愤,将积攒的珠宝首饰尽掷江中,自己也.......也跳了江......这便是整个事情的原委。”

    “既然是柳氏自己跳的江,那你为何要向官府报案,编造水贼抢劫杀人的情节?”

    “出了命案,官府肯定要盘查,她的家人也一定会找在下要人。孙贵怕脱不了干系,就出主意谎称抢劫杀人,把这件事蒙混过去。在下是个没主意的人,也觉得愧对丽娘,把罪责推到水贼身上,似乎心里好受了些,于是听从了他。”

    “你所说可是属实?”

    “不敢妄言,句句属实。”

    “事过数年,你今日为何又肯说出真相?”

    “自丽娘去后,在下无日不活在悔恨愧疚之中,郁郁寡欢。昨日听闻那孙贵病殁了,传言为水鬼索了命去,在下心中更加惶恐。倘若因此再害死了人,罪莫大焉,因此赶来澄清事实,申明真相。”

    知府叹道:“李乙啊李乙,你叫本官说你什么好,受人挑拨,害得自己的女人跳了江,人财两空,还要听人摆布。难怪几年来案子毫无进展,又险些害得本官冤杀了好人。”呼左右:“来呀,李乙谎报案情,欺骗官府,罪在不赦,先关入监牢,听候发落。”

    自有皂隶将李乙抓去治罪。方平死罪已免,但他坚口不说出财物的来处,知府仍然有理由扣押他。恰在这时,有几个自称挑夫的汉子来拜见知府,说出了财物来由。

    “小人几个当日将这些箱笼作为聘礼抬到黄府,实则是受一位姑娘所托。那姑娘自称姓杨,山东东安人氏,父亲是前押运使杨彬,因一件诬陷案判令籍没家产,赔与席方平席公子。这八箱财宝就是杨家产业变卖置换来的。那姑娘今日又来找小人几个,让我等将此事禀明知府大人,她还说了,她可以陪大人您去一个地方取证。”

    “什么地方?难道不是东安县?那也用着她陪吧。”知府疑而问道。

    “小人只知道这些,其它的她也没说。”挑夫们异口同声地回道。

    知府心中犯疑:“此女变卖家产追到杭州来,竟是为了偿债,已是违反常理,那些财宝又恰与柳丽娘沉江的百宝箱若合符契。女子姓杨,杨柳.......”他越想越害怕,忙叫挑夫绘出那姑娘的图像,拿去给李乙看。

    李乙看了,面无表情地说了三个字:“正是她!”

    知府隐约猜到了杨姓女子的身份,“那个地方”自是不敢去的。慌得连忙释放方平,八个箱笼也要他赶紧拉走。

    方平没忘了让知府放出铁头,主仆俩出了监牢,雇马车拉上八个箱笼,往黄家浩浩荡荡而回。

    途经一座石拱桥,远近无人,只见柳丽娘怀抱琵琶正在风中远眺。

    “别看了,你的李郎来不了了。”铁头到了近前对她说。

    “谁要等他来?他自己的罪孽该由他自己赎清。唉,要是我早些去见他,便不会有这些事了,席公子也不会坐这几日冤牢。”柳丽娘神情落寞,秋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也没心情去理。

    “其实柳姑娘是不愿再见他的是不是?”

    “不错,小女子发过誓,再也不要见到他。”

    “都是因为我。正好在此相遇,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我不用了。”方平指着那八个箱笼说。

    柳丽娘向那一排箱笼看过去,呵呵一声冷笑,说:

    “‘这些东西’能使鬼推磨,能教神低头,没了它们,有情人难成眷属,英雄也寸步难行。你难道不想娶香玉小姐吗?”

    “但小生无功不受禄。如果黄员外非要聘礼才行,那小生就努力攻书,靠自己的本事考一个功名。”

    柳丽娘点了点头,“小女子当初和公子一样,也想着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小女子误落风尘,不甘堕落,苦学琴棋书画歌舞,虽然是陪公子王孙、达官贵人喝喝酒,唱唱曲,但小女子守身如玉,这背后的辛酸几人能知?攒下这千金家资,也是为了能找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丈夫,在他面前有足够的体面。可惜真情错付,遇人不淑。”

    说到这里,她不禁遐想,设若这世上从来没就没有金钱这种东西该有多好,她和李郎或许能长相厮守。

    柳丽娘从箱中拿出一些银子,打发车夫们回去。

    “我已做鬼,当初我倒是可以去贿赂阎王,谋一个好的前程,贪财的阎王死啦,我要这些黄白之物还有何用?”

    她说这话时,突然向一个箱笼虚空拍出一掌,那箱笼平飞而出,掉下桥去,落入水中。她走过去,向每个箱笼发出一掌,将它们尽数掷下桥去。当初怒沉大江,更多的是负气,如今是要告别过往,将一切埋葬,更多的是一了百了的洒脱。

    铁头还想着公子的婚事,但柳丽娘说扔便扔,他哪来得及阻止。只见箱笼掉入水中溅起老大的水花,桥下水流湍急,金银珠宝从箱子里掉出来,为水流冲走,再难找回。价值连城的的宝物化作了水沤,如同公子的婚事化作泡影,急得他直跳脚。

    眼看着最后一箱要被扔出去,铁头赶紧冲上前去,叫道:“你还是给公子留点作本钱啊。”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那箱子划出一道伤感的孤线飞下桥去,但没有掉入水中,而是稳稳落在桥边一个大汉的手上。

    只见那大汉身穿缁衣,脚踏皂靴,乃一捕役的打扮。但他一手持镔铁棍,一手擎着百余斤的箱笼,而且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绝非等闲的捕快。

    铁头一见那人顿时脸色大变,叫道:“不好!”转身招呼丽娘快走。

    他拉起柳丽娘没走几步,迎面遇着一个高大的捕快手拿月牙铲拦住去路。那捕快说道:

    “两位叫我等好找,乖乖的跟我等回去,拒捕者就地诛杀。”

    “两爷差官,公门里好修行,还请放我二人一条生路,这些金银珠宝全当是咱们孝敬您二位的。”

    “混障!”持镔铁棍的捕快跳上了桥面,截断了他们退路。

    这两个其实并非阳世的捕役,而地府鬼差牛头、马面,在阳世办案变化成了寻常人的模样。那持镔铁的是马面,持月牙铲的是牛头。

    马面指着两人道:

    “你们一个藏身于琵琶之内,一个寄生于他人肉体之中,羁留人世,触犯地府法令,这是死路一条。跟我们回去见阎王,痛改前非,说不定还能再世为人,此乃生路。”

    “俺铁头就是不想再世为人,还请二位行个方便!”铁头拱手乞求。

    “想与不想,由不得你们。”牛头话音未落,挥起月牙铲,铲面如刀从铁头脖子处划过。

    只见铁头脑袋瞬间与身体分离,一个飞向半空,一个跃过牛头撒开腿狂奔,在远处身首合一,奔跑之势丝毫未停。

    这边马面与柳丽娘打了起来。马面一根镔铁棍舞成一道灰影将柳丽娘罩在其间。柳丽娘身如柳叶,翩若惊鸿,矫似游龙,好似在舞蹈一般穿行在铁棍所布的灰影中,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躲过铁棍的攻击,那铁棍连她衣带也没碰着。她以琵琶作武器,时而反抱琵琶作飞天舞,葱指一拨,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犹如刀锋刺向马面。时而以琵琶作盾牌,舞动如团花,格开铁棍的攻击。

    方平好几次想冲在中间劝架,却哪有机会。眼前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谁了,而且三丈之内狂风大作,沙尘横飞,连眼睛都睁不开,走得近了,二人发散而来的劲风割得脸生疼,风大得立足不稳。

    那边铁头还在跟牛头兜圈子。他善走,头也硬,在牛头的追斗下显得游刃有余,但他自知久斗之下必不是对手,而且牛头马面还可以呼叫援兵,援兵一到想走也走不了了。他一边躲避着,一边朝方平喊话:

    “公子,你快走,俺先走一步,回头再与您会合。”

    铁头说罢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牛头在后紧追不舍。

    柳丽娘与马面从桥上打到桥下,从地上打到天上,两个身影越来越远,很快也消失在方平的视野里。

    方平看着地面一片狼藉,却什么也没剩下的现场,唏嘘不已。

    回到黄府门前,门子见了他忙将拉到后门。黄员外正在那里等他,见了方平,问起那些金银珠宝,方平不知如何作答。

    黄员外道:“入了虎口,原不指望拿得回来。你只要没事就好,但黄府你不能回去了,马公子在知府那里又告了老夫一状,知府已被他买通,顺便找个罪名就可以让我黄家倾家当产。为今之计,你还是上京赶考,有了功名,知府反倒会来巴结你。”说罢让下人将方平的包袱拿来。

    原来行李也为他早已准备好,还是他带来黄府的那些随身物品,另外赠他五十两纹银作川资路费,外加一封举荐信。

    方平拿了行李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一转身却撞在了门上。原来黄员外生怕事有反复,交待完了就关了门。

    方平心中五味杂陈。他早就看出黄伯父把马霍当作乘龙快婿,对他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早就想他走了。如今像撵瘟神一样,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此去京城功名未知,前途难料,这一走,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他看着黄府高大的门墙,心中虽有些不舍,但这里确实是不属于他的家。

    “香玉,你未来的夫君一定是懂你,爱护你,与你般配的美男子。香玉,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心里说道。

    刚走出几步,忽听门吱呀一声,回头一看,竟是香玉。

    “安哥哥,请等等。”香玉叫他。

    他以为自己又产生幻觉了,没有理会,走了两步,被人牵胳膊拉住才停下来。

    “小姐叫你,没耳朵聋了吗?”是香玉的丫环晴云。

    “香玉,你.......”方平盯着香玉,确认她是本人,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让我看看你的胸口,你的伤好完了没?”

    香玉上前让方平拉开衣襟,当看到胸口那块已然结疤的伤口,顿时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直掉。

    她伸出手来,想一抚那伤疤。方平赶紧将伤口遮住,“小事一桩,香玉妹妹不必介意。我要走了,你保重.......”话没说完举步欲走。

    他不想多作停留,多一会儿便多一分难过。

    “把这件衣服带上。北方冷得早,记得及时加衣。不论中与不中,都要早些回来,妹妹在家等着你。”香玉说这话时,将一个包袱新手交到他的手上后,然后转身回去了。

    “在家等着我?”方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凝视着香玉离去的背影。只见香玉在进门的那一刻突然回头朝着他嫣然一笑,挥起小手朝他告别,眼角犹自挂着泪珠。

    这一刻方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也挥起手,但很快倩影变成了一道冷冰冰的木门对着他。

    “香玉妹妹,你等着我,我一定金榜题名,回来娶你。”他心里对香玉说道。

    是该上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李乙该为自己赎罪,铁头、柳丽娘该去阴世转入六道,而他席方平,该去人海泛舟搏风打浪,赢得属于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