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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鲜花惹蜂蝶 公子隔院墙

    方平与铁头在另一艘船的船头赏景,瞧见了这一幕,认得那女子正是柳丽娘。方平问铁头:“我看柳姑娘似有不幸遭遇。她不肯轮回转世,她是不是在等一个人?她在等谁呢?”

    铁头常在山林间遇到徘徊的柳丽娘,久而久之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知道一些她的遭遇。

    “据俺所知,她生前是平康巷的官伎,被一个叫李乙的公子哥赎走。同去李家的途中就船泊在这瓜州渡时,李乙收到家中的书信,原来他老爹瞧不起柳姑娘,不允许他带回去。李公子正在发愁,一个姓孙的富家公子无意中听到丽娘的曲儿,看上了柳姑娘,私下向李乙提出以三百两银子买下丽娘,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同意了。你说丽娘知道了这事会不会生气?自己前两天还山盟海誓、你侬我侬的美丈夫,一日之间就成了狠心抛弃她的负心郎。最可气的是她只值区区三百两,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以她多年积蓄,随身带的百宝箱就价值千金。她一气之下,把这些珍珠、玛瑙、黄金首饰都抛入江中喂了王八,自己也沉了江。唉,丽娘真可怜,遇到这么个畜牲,要换作了我铁头,定要先将他推下去喂王八。”

    有时揭她疮疤,也是“她的真情被辜负,她的清白被玷污,她的纯洁被侮辱,为此她不惜以跳江来控诉,这是她一生之痛。铁头大哥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揭她的疮疤了。”方平听了丽娘的遭遇,很是感慨地说。

    “俺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让她早点忘掉负心薄幸的李乙,投胎做人,有时说话未免难听了些,既然公子这么说,俺以后不提了。”

    “她真的是忘不了那个李乙,做了鬼也要等着他?”

    铁头摇摇其大头,“这个她没说,俺也不清楚,又或许她厌倦了尘世,不想再世为人,就想做个孤魂野鬼呢。比方俺铁头,虽然这一世没投得好胎,天生奴才命,但来世说不定更差,也就不必麻烦了。”

    “不错,她等的不是李乙,而是一个世上绝无、梦中才有的人。想不到铁头大哥才是柳姑娘的那个知音。”

    方平感到话题沉重,不胜唏嘘之余打趣起铁头来。

    铁头听了直乐:“俺可没那福气,俺看丽娘对公子倒有点意思。”

    “不可乱说!”方平直摆手。

    二人回到舱内宿处,却见柳丽娘先自坐在榻上等他们。

    方平对她心存敬意,特意深深一揖,行了一个大礼:“姑娘仙降,可是有事要找小生么?”

    柳丽娘起身绕着方平转了一圈,盯着他看。

    “席公子有孝心,有情义,有勇气,虽则只是为了救父,但也斗垮了暴君,成了阴间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广为传诵。这世间的男子不是薄情寡义,就是滥情伪义,只怕再无席公子这般好男儿了。”

    方平听得心中发毛,连连退避,但舱中狭小,直是撞上舱壁,退无可退。

    “这还不是?”铁头暗地戳了方平一下,慌得低头不敢再与柳丽娘火辣的目光相接。

    却见柳丽娘扑吃一笑,“席公子不要误会,小女子赞你是好男儿,并不是要缠着你,而是听说你要去投奔你未来丈人,有一良言相赠。”

    “姑娘请讲!”方平舒了口气。

    “你为人太老实,恰恰吃亏的总是老实人。所以你到了黄家,千万不要说父亡家败投奔于他这样的话,而是要说你是履行当年的约定,来求娶黄家小姐的。至于聘礼、居家用度这些你不必担心,本姑娘赞助给你。”

    “姑娘叫我撒谎,此事黄家尽早会知道的,使不得!”

    “这世间的俗人总是居多,试想有官身的黄大人,怎么舍得将掌上明珠、宝贝女儿嫁给你这一无所用的穷书生、没落户?”

    “多谢姑娘的良言!我有自知之明,没打算要娶黄小姐,也相信家父的眼光,黄伯父绝不是势利之人。”

    “言尽于此,也希望尽如公子所愿。”柳丽娘说罢辞去。

    此后无话。直到有一日船抵杭州,主仆二人下了船,向人打听,果有一位叫黄绍轩的员外住在钱塘门。

    一路问到钱塘门黄府,只见黄府院墙高耸,大门朱漆铜环,显得甚是富贵。铁头先到门前打门,门子开了见他浑身肮脏,骂道:“哪来的叫化儿,滚!”不容分说把门关了。

    方平便将铁头叫住,两人一起到前面衣服铺买了身像样的行头换上,又买了名帖写上“晚生席安拜上”,到门前投递。

    门子方换了副面孔,表面客气却伸手要向二人要钱:

    “以前两个铜板,今日要四个铜板。”

    “为什么以前两个铜板,今日要四个铜板?”

    “你是来拜门生还是通关节的?这几日来拜访黄员外的人比往日多了好几倍,那是因为他们听说黄员外搭上了当朝相国这条线。这见面礼嘛,自然也要加倍了。”

    方平身上的盘缠已所剩无几,囊中羞涩,掏了半天,终于凑起了三个铜板,又拉着门子说了半天好话。门子方才极不情愿地说声:“等下”,进去递送名帖。

    不久里边叫“请”。

    进了门,见黄府深宅大院,好生阔绰,素闻江南园林之名,这黄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步一景,如迷宫一般。主仆二人跟着一名小厮进了好几重院子,过游廊,才到花厅。

    一个头戴密绒京帽,身穿潞绸袍,足登京靴,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端坐在堂上,看了看名帖问方平:“不知公子是哪位故人之子啊?”

    方平第一眼就认出了中年男子正是黄伯父,见他既没认出自己,也没从姓名上想起什么,不禁有些失望。但还是将父亲装在包袱里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到黄伯父手上。

    黄员外见那书信已为水浸湿过,虽经晒干,但皱皱巴巴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便有些不悦,还是耐着性子把内容看完。见有“东安沦陷,席家横遭变故,子席安托兄照拂,九泉之下拜谢大恩”等语,才想起眼前年轻人的身份来。

    他一拍额头,略感歉疚,拉着方平的手道:“原来是恩公席廉的公子,难怪有些眼熟,都这么大了,快快,屋里坐。”

    到堂上分宾主落坐后,黄员外又问:“贤侄千里迢迢而来,路上多有不顺吧,瞧这书信都掉水中了。”

    方平有些尴尬,当时狼狈之状不堪回首,但还是据实以告:

    “东安城陷落后,晚生逃出来时被野狗追咬,情急之下跳水逃生,不幸弄湿了书信。”

    “山东妖贼造反,我也听说了,没想到席兄广施仁义,却落得如此.......唉,不说这些伤心事了。贤侄既然投奔到此,就不要见外,把黄家当自己家。当年我不也是在尊府上养病恁久,我也没有见外,哈哈——”

    黄员外显得如此亲切,令方平甚为感动,他本来怀着一颗忐忑之心,生怕被黄员外拒于门外,现在终于踏实了。

    黄员外叫来夫人黎氏与方平相见。黎氏拉着方平的手,又喜又悲,笑中带泪:“当年要不是你爹搭救,你伯伯、婶婶只怕活不到今日。后来托人带去银两,以报令尊再造之恩,却为令尊拒绝,如今正好报答一二。你安心地住下来,别的事不用多管。”

    方平想到那个儿时的玩伴黄英,此刻倒有些想见着她了,便问:“英儿妹妹呢,她可还好?”

    “英儿很好!现在取了个小字唤作香玉。只是她天生有心病,向在闺中静养,今日就不叫她来见了。”

    黄英有心病的事方平也知道,那个时候便偶尔自捧其心,还自嘲是“病西施”,没想到如今还没治好。

    黄员外问方平功名如何,将来有何打算。方平回道:

    “晚生愚鲁,至今仅考得秀才,之后屡试不第,也就疏懒于读书,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打算。”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的出路,唯在读书,只要有了功名,他日重振席家,不在话下。”

    “那还有赖伯父多多栽培提携。”

    “包在伯父身上。”黄员外即命仆人:“将前院西厢的一间空闲房间收拾出来,让席公子住,铁头兄弟住在旁边卧室,也好照应。”

    方平和铁头自此在黄家住下。

    黄员外为了他能心无旁鹜、专心致志,锁了前后院之间的门,让他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前院。派人送来许多书籍,皆是四书五经,各种集注,以前方平看了就觉头痛,但重振家门的希望唯在于此,只能学苏秦悬梁刺股,刻苦攻读了。还请了一位私塾先生,隔日来指导一二。

    因为后院与下人的住处相通,方平读书之余,最大的兴趣还是帮着花匠一起打理苗圃、花园。但后来黄员外碰见了,对花匠一番批评,之后花匠便不让他插手了。

    有一次方平游兴甚浓,想到后院一览园林景观,却被家丁赶了出来。原来黄员外有规定,后院乃禁地,未经允许,外客不得擅入。只得败兴而归,没想到黄伯父口中的“自家人”,在家丁眼中还是“外客”。

    还有一次方平想到黄小姐抱病在身,未能亲至探望,毕竟总角之交,还有几分青梅竹马之情,便将府上给他的果脯点心包在一起,托送饭的丫环代转黄小姐,以表慰问。但那丫环出门就将纸包扔了喂狗,还小声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故意让方平听到。方平那个难受,好几日都茶饭不思。陪子

    没办法,谁叫他走投无路,寄人篱下呢?如今吃穿住用都靠着黄伯父,这点儿气能忍则忍。

    冬去春来,黄府花园里花开花谢自飘零。方平隔着院墙有心赏花,却也只能远观,看着落英缤纷,不免思念家乡,也不知家里那个花园,如今荒废成什么模样了;换了主人,他会不会是一个爱花惜花之人?

    看着满地的落红,甚感惋惜,好言提醒花匠:“将这些扫起来埋在花根处,可作花肥,化作春泥更护花。”可又有谁来听他的?

    这正是:

    落花门外无人问,清寒暮春有薄暖。

    若是司马非贫寒,谁与陈侯铺锦毡?

    芳菲满园无人赏,缕缕清香过院墙。

    烂漫春色关不住,无端空惹蝶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