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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明王

    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墙皮脱落大半,凹凸不平,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晚霞之中。

    寺门紧闭,门体为檀木制作,早已布满虫孔,却依然屹立在此,仿佛在回忆过往的辉煌。

    东风散去,杨花落尽,往日光华,一去不返。

    这便是潜龙寺!虽然破败,但显得别致而又孤傲。

    走近寺院,一副楹联引起驻目,略有残损的字体尚且可以辨认。

    “文经武略征四方而定天下,道广德威服八面以安世人”。

    “自大,太自大了,好像自己是这天地主宰一样。”寨柳目光斜视楹柱轻蔑而道。

    李文忠没有言语,他心情与寨柳一般,从字眼行间感受到一股傲慢与骄狂。

    莫罗扣住门环,敲了几下,无人应复,便用力一推。

    门开了,一眼望去,院中野草丛生,一片荒芜景象。

    进入寺院,除了肆虐滋长的杂草之外,没有人烟,但有一条细长的踩踏痕迹。

    可以确定,这有人栖居。

    沿着若隐若现的路径前行数十步,来至正殿,老旧的牌匾上有一行“大雄宝殿”异常醒目。

    进入后,蒲团前的香炉还微微冒着青烟。

    依情形而看,焚香之人应离去不久。

    李文忠发现,殿内格局不对,没有供奉一尊佛像,只有一具与真人大小相仿的黑色木塑。

    莫罗走马观花,大略观察了一番,未发现有所异常,便兴致不高地坐在蒲团上。

    “咦,这儿不该供奉菩萨?”寨柳带着疑惑的语气说道。

    李文忠面色凝重,仍旧未言,注视塑像许久。这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将军形象,雕刻手法精湛,盔甲上的铁片清晰可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站着个人,非常逼真。

    与寺庙的破落形成巨大差异的是,这座人像漆面光鲜,焕然如新,甚至连蛛网都不挂一丝。

    看来平日里没少拾掇。

    供奉一个凶神恶煞的武人,这与佛教这种慈悲净地不相符。

    李文忠皱着眉,思索着。他又瞧了一眼人像,似乎觉得有些面熟,与一个所识的人相像,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此时,莫罗双腿盘在蒲团上,他下坐时用力过猛,将蒲团折变了形,坐得不甚舒坦,便伸手去整饬,无意间摸到一个纸质物。于是抽了出来,是一张折叠的画卷,他漫不经心地展开,顿时一愣。

    只见,画卷上展现一个下巴奇长,天庭突起,像个月牙铲,脸上还有麻点的半身像。

    莫罗张口道来:“太丑了,天下少有的丑,长得像只驴。”

    这一言措手不及,李文忠回过神来,他取过莫罗手中的画像,大吃一惊,立即双手举着,跪倒在地,虔诚地高呼:“万岁!”

    那莫罗见得,急忙起了身,与寨柳一齐仿效李文忠的样子叩头行礼。

    尔后,李文忠大声道:“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如此亵渎皇上,将他老人家的肖像放入这任人坐得的垫子下。”他说罢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纹路重新合起画像,收入怀中。

    莫罗道:“兄弟,这就是皇帝的模样呀!”李文忠点头应诺。莫罗微笑道:“皇帝老子生得骨骼清奇,着实稀罕。”他的话充满戏谑语气。

    李文忠明知他是故意逗趣,却一脸正色:“自古天子皆是异相,我皇也不例外,他老人家相貌奇伟,雄姿不凡。”

    莫罗强行憋住笑意,依着李文忠的话道,连连称是,还拍起了马屁:“兄弟说的对,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威服四海。”

    正当二人一唱一搭,阿谀奉承之际,寨柳道出一言:“这人做出如此举动,肯定与皇上有过节。”这一语倒是提点了李文忠,早在上山前,他有过这个念头,他再次盯着人像瞧了一会。

    发现了端倪。

    这是廖二?是的,与廖永忠共事多年,他笃定,这就是他。

    只不过,如今的廖永忠年岁应在五十出头,而这尊雕像显得年轻些。

    廖永忠其人战功卓越,勋位德庆侯。但他性格嚣张跋扈,声名不佳,朝中众多官员对他颇有微词。

    这么一个连同僚都不待见的人,到底是谁在供奉他?

    这短短片刻,李文忠不由得忆起多年前发生的一起大事。

    大宋龙凤十二年,即前元至正二十六年。

    那年十二月,正值隆冬。

    时任吴王的朱元璋几乎扫平了南方各大割据势力,遂命水军统领廖永忠前去滁州迎接小明王韩林儿与丞相刘福通前往应天主事。

    经过瓜州之时,因船只倾覆沉入江中,造成明王与刘福通双双溺亡,而廖永忠则凭借自身出色的水性,逃过一劫。不过,事后他受到严厉的责罚。

    大明开国,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廖永忠在鄱阳湖一战功大,朱元璋原本欲授其国公,却因此事降了一等,给了个侯爵。

    这令廖永忠大为不满,时常做出些不法之举宣泄心中的愤恨。

    好生奇怪,怎会想到这件事上去?

    “吱”地一声,偏殿的门开了,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青衣道人。

    “阿弥陀佛”这名清瘦的道人年方二十有余,衣冠周正而站立,双手抱拳,虎口相交,左手在右手上,形同阴阳图。

    佛寺里怎么会有道士?而他居然还念着和尚的佛语。

    这一桩又一桩的怪异征象使李文忠疑惑不解,他与道士四目相对,脸刹那间变成了土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

    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个道士正是那死去多年的小明王韩林儿。

    是他!那脸上轮廓一点没变,只是多了些许沧桑与沉稳。

    李文忠张目道:“您是明王殿下?您还活着?”那青年道士语速缓慢,声音祥和:“善哉,世间再无明王,只有小道一个。”李文忠急口道:“我绝不会认错。”他说着跪拜在地,行了个君臣之礼。

    韩林儿叹了口气:“施主快快起身,您这是强人所难,我已遁入空门,法名‘忘尘’,尘缘之事已了。”韩林儿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向下看了一眼李文忠。

    李文忠素有贤名,韩林儿向来欣赏,称心地点着头,将他搀起。

    接着,二人相聊。

    莫罗见得,识趣地拽着寨柳走出殿外等候。

    李文忠道:“殿下,您怎么会流落于这深山荒寺之中,听闻您当年罹难的消息,我舅舅可着急了,派了水军在瓜州沿岸寻找。”

    他在韩林儿面前故意回避着朱元璋此时的天子身份,因为明王曾经才是天下义军共主。

    说到朱元璋,韩林儿刚才还是晴空一样的脸急转乌云密布,笑容渐消,不愿再发声。李文忠不知其中内情,皱着眉道:“您怎么了?”他一连喊了几声“殿下”。

    在李文忠的追问下,韩林儿摇着头,他默念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往事不堪回首,随他去吧!”

    这一言反而让李文忠更为不明,他瞪着眼又问:“殿下,您有什么难言之隐?”

    望着他清澈的眼底,韩林儿露出愁苦与惆怅之色。

    “朱文忠,你对你舅舅有多了解?”韩林儿依旧唤作他以前的名字。这突然一问,李文忠无从应答,在他的内心,朱元璋喜怒无常,深不可测。

    李文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韩林儿冷笑道:“世人只知陈友谅弑主,却不知朱重八同样干了这等事,他骗了天下人,一切都是他暗中使坏。”

    李文忠木然,放着别人直呼朱元璋的本名,他一定不会轻饶对方。而这是明王,一个身份极为尊贵的人,在昔日,甚至高于朱元璋本人。他没有发作的理由,于是只能低头恭敬等着韩林儿的明言。

    韩林儿指着廖永忠的塑像说道:“这个人你认识吧?”李文忠点头称是。

    “是他救了我!”随后,韩林儿道出一个令世人震惊的秘密。

    一切还要从龙凤十二年的沉船说起。

    那日发生的事情,韩林儿历历在目,终生难忘。当时,长江以北尚有各股大小残余敌对势力,为安全起见,廖永忠决定从瓜州绕行。

    时至半夜,船只驶离码头,行至江心,船身陡然倾斜,韩林儿从梦中惊醒。

    只见那廖永忠露出了狰狞之色,他道明缘由,乃是奉朱元璋之命夺取明王性命。不一会儿,船底大量渗水,韩林儿与一众随从吓得魂不附体。

    此时的朱元璋已成气候,明王对他而言,没了“挟天子令诸侯”的价值,反倒成了他夺取天下的最大绊脚石,欲除之而后快。

    在韩林儿苦苦哀求下,廖永忠动了恻隐之心,在船只即将沉没之际,他杀死一名随从,扒下身上衣物与之互换,尔后放下一艘小筏,偷偷放了明王逃走。

    得救后,韩林儿往南而去,从此隐姓埋名,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韩林儿说得意味深长,李文忠听得瞠目结舌。

    这儿为什么供奉廖永忠,直到现在,李文忠才算彻底明白过来,对于明王的阐述,他没有任何怀疑,因为朱元璋干得出这样的事儿来。

    直视明王,李文忠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充满了愧疚之意。

    韩林儿突然哈哈一笑,缓解了窘势,他说道:“此事跟你无关,不用自责,朱重八没有错,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他说完,面色严肃,又道:“他当了皇帝后,与民休息,天下大治,是个明君。与公来说,天下是他自己打的,他做皇帝情理之中,但与私来说,他害我性命,此仇不共戴天,不报不足以泄愤。”他说罢,显出一脸的凶相。

    李文忠细心地发现,他的冠檐下漏出一绺白发。他才多大年岁?这些年是如何过得?可想而知,他一直活在怨恨与煎熬之中,李文忠不禁掠过一丝酸楚。

    而自己算是个局外人,虽然想从中调和,但这种首脑间的纷争他自然没有多少话语权。

    权力是一个让人为之疯狂的东西,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在这一瞬间,李文忠深深感受到它的可怕,他联想到唐太宗,宋太宗等人血腥的上位之路。

    不过,明王未死,那些心存异端的人若是利用他的声望举兵,那么又将是一场人间浩劫。

    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李文忠内心所想似乎为韩林儿所看透,他轻轻拍着李文忠的肩膀,以慰其心。

    仇恨曾让他迷失心智,令他整日活在痛苦之中。

    如今,既已出家,便不再过问浮生之事,他并不羡慕朱元璋的君临天下,富有四海。

    在他看来,坐上皇位便成了孤家寡人,比不得敲钟诵佛那样悠闲自在。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想过继续报复朱元璋。但见了李文忠之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怨言尽数吐露出来,有了久违的畅快与惬意。

    或许该放下了!从此安心坐禅,了却一生不失为一件美事。

    韩林儿满意地笑了,他叹道:“到此为止了,朱重八大可安心当他的皇帝,只求他能造福苍生,让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

    李文忠听得,当即朝韩林儿行了一个叩拜之礼:“殿下能放下宿怨而成全万千黎民,当真了不得,在下佩服。”他说着又磕了几个响头。

    韩林儿道:“凡事皆因一个缘字,你我多年后再遇想必不是偶然,我知你所为何事而来。”

    这突然一言令李文忠怔怔发愣,他并未隐瞒此行的目的,便将“明王宝藏”之事如实相告。

    韩林儿笑道:“你是个聪慧之人,这不过是个小伎俩罢了,哪有什么宝藏?”

    这与李文忠先前所想如出一撤,所谓的宝藏只不过是场骗局。

    话既说开,韩林儿便毫无保留道出前因后果。

    当年瓜州沉船后,韩林儿一路乞讨流落至苏州,走投无路之时,晕倒在一座寺外。在这里他遇到一个神奇的大和尚,得知他的遭遇,这名高僧心生怜悯,将他收作为徒,留在身边。

    自那以后,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他们游历天下,来至南疆。韩林儿在佛法的渲染下,终日与青灯木鱼作伴,逐渐看破红尘,却唯独放不下仇恨。由于朱元璋曾当过和尚,他便以道士装束为僧,意为铭记那段过往。

    后来,在其师父的筹划下编造了“明王宝藏”这个弥天大谎。

    现在,朱元璋已贵为天子,找他寻仇无疑是自寻死路,此举仅是为了刺激他敏感多疑的神经。因为联想到朱元璋气急败坏的神情,韩林儿便非常满足。

    说起自己的师父,韩林儿的敬佩与感激之情难溢言表。

    尔后,韩林儿说道:“你的口碑不错,我推断师父想见见你,所以他赶走了那些朱重八的犬牙。”他说的犬牙自然便是锦衣卫。

    李文忠大惊失色,后背生凉,他念叨:“原来这一切都在他的操控之中。”韩林儿哈哈一笑:“师父之能,不下于朱重八身边那个刘老道。”

    “那有劳殿下代为引荐,我好去谢他救命之恩。”李文忠诚恳一鞠躬道。

    韩林儿略作点头,临行前朝廖永忠的塑像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