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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成熟的好演员

    王统似有感悟,抬起头来,目光恰好落入宇文邕那深沉的目光中。

    四目相对。

    有的人一眼便知是可断大事之人,王统亦属此类。

    宇文邕微微诧异,“你是何人?”

    “回禀陛下,臣王统,左侍上士,今日第一次上值。”

    “王统?可是京兆王氏?”

    “回陛下,臣乃南朝沙羡县人。”

    “南人?”

    所有宿卫皆出自贵族、大将及功勋子弟,为何一个南朝庶民会出现在宿卫队伍之中?

    宇文邕眉头一挑,满眼不解,看向杨坚。

    杨坚只得道:“王统乃大冢宰举荐。”

    这么一来,所有的一切就都合理了,只要有大冢宰举荐,一切程序皆可无视。

    宇文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自己废了多大的劲才帮宇文孝伯争取到了右侍上士,结果呢?宇文护转头就钉了个左侍上士在自己身边。

    到底谁才是皇帝!

    宇文邕不再说话,转身走上步舆。

    未央宫规模宏大,从宣室殿一路往西北侧走,亭台楼榭,山水沧池,布列其中,放眼望去皆是连绵不绝的宫殿建筑群。

    约走了两里路,来到一座高台殿阁式建筑,阁下有坚石砌成的渠道,渠道中的水已然结冰,但却可以想象到,春夏时节淙淙流水从阁下流淌而过、鸟语花香的情景。

    看着宇文邕在诸多宦官宫女簇拥之下缓步入阁,王统回过头问杨坚:“为何不去麟趾殿?而是来这石渠阁?”

    “麟趾殿并不是一座殿,而是一个官署,当年世宗爱好文学,便于石渠阁设立麟趾殿,召集公卿以下有文学者进入这石渠阁,掌著述、校刊经史、考校图籍。”

    杨坚说起宇文毓,一阵唏嘘,话也多了起来,“世宗博览群书,善写文章,常与麟趾殿诸学士畅谈诗文,每携笔砚,吟咏达旦,可惜啊……”

    王统默然。

    宇文毓确有明君风采,为人宽容明智,品行高洁,与朝臣的相处和谐融洽,就连宇文护都挑不出他的毛病。这一切使得他在短时间内积累了巨大的威望,可惜却是个短寿英雄。

    如果宇文毓能再多活几年,北周的政治格局定不会如现在这般,笼罩在宇文护的阴影之下。

    就在两人忆世宗之际,却见一老叟愤愤然从石渠阁中走出,边走还边把自己身上的官袍解下,沿途丢弃,嘴里兀自骂骂咧咧。

    骂的什么,却是听不清。

    不过,未央宫之内,如此失礼,还是不妥。

    王统正想上前呵斥一番,却被杨坚拦住了。

    “别管他,老头儿三天两头闹着要归家呢。”

    王统正待问这老头儿的来历,阁内又追出一个身着官袍的老者,气度比刚才那老叟好了不止百倍。

    “子山,你在此处闹又有何用,并不是陛下不让你归家,而是那大冢宰……”

    那叫子山的老叟脖子一梗,“我不管,去岁已经放归了一批,王克、殷不害都已回归故里,却不放你我,现如今南朝使者又至,你我再不努力些,难道要在周国老死?”

    老叟喊得大声,王统依稀听到一些。

    “南朝使者?那老头儿也是南人?”

    “脱官袍那个是司宪中大夫庾信,后面追出来的是内史中大夫王褒,都是南朝萧梁时在江陵俘虏过来的南朝文人学士。”

    杨坚似知道王统关心什么,继续道:“这两年陈国虽与咱们还有些小摩擦,但总体关系尚可,如今大冢宰又想对北齐动武,自要和南陈互通友好,据说前几日南陈使者便已到长安。”

    南使已至长安?

    王统若有所思。

    庾信终还是捡起了丢弃在地上的官袍,又穿了回去。

    闹归闹,这大冬天的,总不能穿着棉袄棉袴就出宫吧,学士的脸面还是不能丢的。

    经庾信这么一闹,宇文邕也没了论经撰史的兴致,提前结束了在石渠阁的行程。

    进去时,心情本就不好了,出来时,更是眉头紧皱,脸显怒气,再见躬身行礼的王统,更是“哼”了一声。

    对擅于隐忍的宇文邕来说,这样的情绪表达属实少见。

    这宫里宫外掣肘太多,已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见皇帝登上步舆,领头的太监尖着嗓门喊道:“起驾,回宣室殿。”

    杨坚领着王统走在前面开路,因为宇文邕心情不好,个个都不敢多言,只顾埋头走路。

    回到宣室殿,再见宇文邕从步舆上下来时,脸上的怒容已经没有了,换上了一副春风和煦的表情,仿佛能将沧池里的冰融化。

    王统心中暗自佩服,果然是一个成熟的好演员啊,情绪管理能力一流!

    安排好各门守卫,王统便跟着杨坚来到侧殿的宿卫班房。

    班房里有炭篓,比外边暖和不少,杨坚喝了口热茶,驱走了一身的寒气,一脸的惬意。

    “咱们的活儿就这样,陛下白日里基本就在石渠阁跟麟趾殿学士们待在一起,用过午膳后便在宣室殿研究象戏,申时后便会一直留在椒房殿,咱们只需定时查视便可,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各殿的宿卫班房里候命。”

    “陛下天天如此?”

    杨坚想了想道:“差不多,上月初李皇妃诞下皇子后,皇上待在椒房殿的时间比之前更多些。”

    “无需上朝吗?”

    杨坚无奈的笑了笑,“孝闵帝时每五日一朝,到了世宗时每十日一朝,现在呢?一月两朝!”

    王统自然听出了杨坚语气中的不满和无奈,在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世道,文武百官皆问政于权臣,如果不依附权臣,仕途无光,前途黯淡。

    用过午膳,王统到大殿外查视换防,透过菱花窗,看到里边的宇文邕果然在棋盘前研究象戏,旁边还站着王褒,时而跟宇文邕说几句话,时而拿毛笔在册上写写画画,十分认真。

    对一个皇帝来说,日日研究象戏,的确是有些玩物丧志了。

    可从宇文觉到宇文毓再到宇文邕,宇文护已经把持朝政已近五年,政令皆由晋国公府出,这未央宫里的宣室殿也仅是摆设,文武百官这几年已经甚少到这里找皇帝议事了。

    作为一个皇帝,不能过问政事,又不贪恋酒色,就只好自己找点事做。

    宇文毓在位三年,采辑众书,编成《世谱》,又著有文章十卷,流传于世,王统估摸着宇文邕想效仿自己哥哥,也想在文学上留下些成就。

    接下来数日,正如杨坚所说,皇帝生活简单无聊,连带着宿卫的活儿也枯燥无趣。

    宇文邕果然不问政事,每日如此往复,有时候无聊了也会叫上几个亲近的宿卫将领陪侍一旁,赏与酒食,大多是宇文孝伯与王轨,偶尔也见于翼和宇文神举。

    当然,杨坚与王统是没机会的。

    直到王统沐休前一日,迎来了朝会。

    朝会当日,各宿卫将领不再轮值,所有的宿位卫都要上值。

    卯时,皇帝的仪仗便从椒房殿出。

    杨坚和宇文神举身披金甲,各执龙环金饰长刀,分列在前侍之首。王统和宇文孝伯身披银甲,左执师子环,右执象环长刀,领着十二人在前开路。乌丸轨身披银甲,与另一个后侍将领又领着十二人殿后。另有十二人,兼执师子彤楯,列左右侍之外。浩浩荡荡,往前殿而去,煞是威风。

    到了前殿,宿卫便散开布防,守与大殿左右,王统也侍于殿内左侧。

    宇文邕头戴冕旒,虎步龙行,甚有威仪,踩着陛缓缓登上龙椅,陛下文武百官皆跪,齐齐山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声如雷,震荡于大殿之内,久久不绝。

    王统偷偷打量龙椅上的宇文邕,颇受震撼,怪不得这么多人想当皇帝。

    宦官何泉尖着嗓子喊:“奏事!”

    此时,柱国平高公侯龙恩站了出来。

    “启禀皇上,大冢宰尚未临朝,不可开朝,请皇上稍待,待得大冢宰临朝之时,臣等即可参奏议政。”

    此言一出,王统本以为百官定会议论纷纷,可大殿之上却安静得诡异,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侯龙恩说的在理。

    大冢宰不在,说了也白说。

    宇文邕面色不改,朗声道:“平高公所言甚是,大冢宰都督中外诸军事,诸事议定不能没有大冢宰,等!”

    这一等竟等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有一些年老文官有些站不住时,才终于听到殿前的宦官通报。

    “大冢宰到!”

    王统往殿外看去。

    宇文护竟坐着车舆直至殿前石阶下,不急不缓地登上殿前石阶,跨入大殿。

    两侧百官齐齐转身行揖礼。

    “恭迎大冢宰!”

    宇文护缓缓走至陛前,却未行礼。

    “皇上,老臣身体抱恙,来迟了。”

    宇文邕不仅不恼,反而从龙椅走下陛,竟向大冢宰执起了晚辈礼。

    宇文护微微诧异。

    “大冢宰毋须介怀,您是国之基石,您的身体最重要,没有您,就没有北周。刺杀之事,绝不能就此就算,一定要继续严查,杜绝漏网之鱼,以绝后患。”

    宇文邕的举动,还有说的这几句话,让宇文护心中本来因刺杀事件提起的戒心,又再放了下来。

    “皇上能有此心,不枉我一片苦心。”宇文护道:“突厥已经答应联姻,只要封阿史那燕都之女为皇后,两国即可结为永世同好,共同进退。”

    宇文邕的脸却僵住了。

    他并不想宇文护伐齐建功,因为宇文护现在缺的就是军功威望,他更不想立突厥的阿史那为后,他想立的是懂他爱他护他的李娥姿。

    “怎么?皇上不愿?”

    宇文邕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兄长,立后之事,不若先告知皇太后,由兄长和皇太后商议之后,再做定夺,何如?”

    宇文护见他说得情切在理,点了点头。

    再之后,百官奏事,宇文邕凡事皆先问宇文护,并由宇文护代为决断,无一例外。

    王统感慨,无怪乎宇文护会对宇文邕放松警惕,实在是宇文邕太能忍,也太能演了。

    朝会结束后,宇文邕摆驾宣室殿,王统则卸甲出宫,获得了五日的沐休之暇。

    王统没有马上回质府,而是去了西市,此时西市已近收市,却依旧人头涌涌,十分热闹。

    王统费了不少劲才买到想要牛腿骨、猪鬃毛,回到府里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王郎什么时候回来的?呀,煮的牛骨吗?好香啊!”柳敬言的贴身婢女青兰第一时间发现了王统,随后便引来了窦苟陈苓和不少府上婢女的围观。

    因为上次做的汤圆,大家认为王统现在是府里最出色的厨子。

    “别光是看,搭把手,苟,拿这猪鬃去泡一泡。”

    窦苟的心思全在釜中,拿着长勺在釜中捞那牛骨,“咦?怎么光见骨不见肉?”

    王统把猪鬃塞他手里,“就想着吃,快干活,对了,甘酿哪儿去了?”

    “甘小娘子在西市呢,她的医馆快开张了。”

    “她动作倒是快。”

    斧中汤水刚沸,王统便将牛骨捞出洗净,将牛骨削成了十数根宽不足一寸,长约五六寸的薄片。

    陈苓拿起一柄薄片看了看,狐疑的问:“不是弄吃的?”

    王统摇头,递给陈苓一柄锥,“苓公,在这柄头上打十个孔,分两排。”

    陈苓不明就里,只得跟着王统一起钻孔。

    即便特意买了工具,但还是不趁手,损耗较多,最后完好的仅余四柄。

    王统又让手巧的青兰将猪鬃对折,夹以细铜丝,一并植入孔中,细铜丝受力后,便将刷毛牢牢固定于孔洞之中。

    看到成品,王统笑嘻嘻地将猪鬃用剪刀修剪整齐,用布包包好,塞入怀中。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这就完了?不是好吃的?

    “你诓我们忙活了半日,这就想走?把东西交出来。”窦苟抓住想走的王统,往他怀里摸去。

    王统推开窦苟摸过来的手,“诶,诶,这是你最不喜之物,你要来又有何用。”

    “那你说这是何物。”

    “牙刷。”

    “牙刷?”

    “嗯,牙刷,跟那齿木差不多。”

    围观之人顿觉无趣,这年代,普通人对清洁口腔的确无甚兴趣。

    不过,对皇家贵胄来说,这玩意可算是稀罕之物。

    王统想着以后在宇文邕眼皮底下干活,总让老板看不顺眼可不好展开工作,所以便有了献牙刷的念头。

    当然,也可以顺手送柳敬言一柄。

    柳敬言爱干净,即便是冬日也坚持三日一浴,送牙刷再适合不过的了。

    可自从上次之后,两人如今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柳敬言甚至故意躲着他。

    王统已经在院里转了几圈,也没“巧遇”柳敬言,正踌躇间,甘酿回来了。

    “听说你又弄了新鲜物事。”

    王统掏出两柄,递给甘酿。

    “这叫牙刷,积垢毁齿,用这牙刷辅以牙粉,可清洁口中积垢,唇齿留香。”

    甘酿眼中一亮。

    没有女子不爱美,此等物事甘酿自然喜欢。

    “此处有两柄,你帮我转交一柄给王妃。”

    甘酿心中喜悦硬生生一滞,一双杏眼幽怨地嗔了他一眼,还是伸手接过了牙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