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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终章 荧惑之晶(下)

    (Bgm《可念不可说》单曲循环)

    “可……恕小侄愚钝,这和我高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孝珩问出了心中所想。

    那老女人挠了挠鼻孔,更加得意了:“别急,我是怕直接说出这结论会把你们吓死。”

    她又是喝了一口不多的残酒,长长的吁出一口体内凉酒的冷气:“下面的,我是在昔日的宫中密档中读到的。大概五六十年前,大月氏部族内部发生分裂,王族内部的男人们一部分人接触到了汉人的文化,不再愿服从女王的统治,叛乱被野兽的女王驱使着狼群平息后,这一支王族的男人们被永远的驱逐出了世代居住的故乡。因为他们的领袖渴望着南方先进的文化,于是一路带着人南下,终是进入了我北魏的领土内。”

    “那时,北魏刚迁都到洛阳,在六镇戍边的鲜卑贵族们不满之声越来越高涨。为了造反,他们暗中吸收了不少从北边迁居而来的游牧民族为他们卖命。这分裂出的大月氏的男人也是其中一支,被发配到的正是这怀朔镇!”

    “怀朔镇?”孝珩在脑子里将镇上有点根基的大族全都摸排了一遍,“不知是镇上哪一家呢?”

    老女人听他冒然的发问,却又是意味深长的笑了,转而问道了另一个问题。

    “你俩可知,这怀朔镇的镇守使娄义章,为何敢冒着满门抄斩的大罪将你们一家隐藏起来?”

    孝珩想了想,回答说:“据小侄所知,这娄家是鲜卑高门,也是当年被勒令戍边的贵族中最有权势之一,多年来,根深蒂固。就连我们的祖母娄太后,正是出自这娄家。我想,这镇守使应该是念着我高家的旧恩,才敢豁出性命将我们瞒下。”

    “不错。”女人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可你不知道的是,这怀朔镇的镇守使,高欢那贼子也曾当过。而那时他的副将,正是——斛律光。”

    “什么?!”这一次倒是长恭惊讶的先叫出了声,“姨母的意思,那斛律将军从我神武帝发迹之前就随侍在身吗?”

    “不错。”老疯子又给了长恭一个同样的眼神,“而据我所知,那迁居关内的大月氏的男人们的汉姓,正是斛律。”

    老女人说到这里,孝珩终于将她的话前后接上了。他总结道:“姨母是说,西边有一只敕勒族的旁支,他们的一部分男性的后裔改名换姓,迁居关内投入了戍边的鲜卑贵族麾下,而那斛律老将军,正是后裔之一,不知孝珩理解的可有错?”

    元玉仪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感受着最后一口酒的余韵,将双眼藏进了眼周的无数深沟里:“接下来姨母要说的,就连你们的母亲——冯翊长公主也不知道了。你们的母亲,从小就标榜着皇家的娴雅端庄,就是一颦一笑也不敢随意。”

    “而我嘛,自知比不过她,自然只能反其道而行。我从小就不服管教,就连那昔日北魏的太后和我的皇兄也管不住我。不过我下面要说的这件绝密的事,正是我偶然间在芳林苑中趴墙角听到的。”

    “那段时间,高澄和我的姐姐刚刚定亲,那高欢的渤海王府中却发生了一件丑事。你们可知?”

    “想来,姨母说的可是那郑大车的事?”孝珩有点难以启齿。

    “不错,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小子。”老太婆怪异的看了高孝珩一眼,接着说道:“郑大车本是你祖父高欢的小妾,有点姿色,颇得高欢的偏爱,却耐不住寂寞与高澄暗中苟合。此事被高欢发现后暴怒,将高澄那登徒子鞭打了一顿,还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是娄昭君那贱人一跪一叩首的为儿子求情,高欢才看在她的面子上将此事翻篇。只是从那以后,渤海王高欢和世子之间的不合和猜忌就没有断过。后宫中从来不乏闲言碎语,我偶然间偷听到的正是关于你父出生时的事。”

    “后宫中的小道消息说,那娄昭君在嫁给高欢前,已经被父母指了一门亲,但那个女人可真是不简单,在城楼下一眼就看中了镇守使高欢,跟侍女说什么此乃真吾夫也!那时候高欢虽然靠着人望当了点官,但毕竟出身于渤海高氏的汉族人户,虽然他家也算在怀朔镇戍边几代了,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娄昭君暗中叫自己的侍女偷偷给了高欢不少体己,让他去娄家提亲,实则两个人早就暗中苟合在一起了。那娄昭君的父母见女儿已经腹大,只能退了婚将女儿改嫁高欢。从此以后,高欢凭借娄家的权势,更是一步一步走上权利的巅峰。”

    “可……”长恭打断了她:“姨母说了这么多我祖父母的往事,又和那大月氏的后裔有什么关系呢?”

    “别急小子,你看看你的兄长,此时怕是已经猜出七八分了。”

    长恭侧过头去看孝珩,孝珩双眼涣散,拳头紧紧崩在一起,轻微的颤抖着,“我……我曾听闻……祖父母成婚没多久就生下我父,祖父曾经怀疑过……怀疑过……”男人的声音越说越小了。

    “怀疑高澄不是那老东西亲生子。”元玉仪索性替他说完了下半句,“不错。你们刚才说,那捡到刘桃枝的乃是斛律光,当夜就决定收为义女,这一点实在可疑。你们又说起那女人的眼睛的异能,我才想到了一种本不应该存在的可能……”

    “如果真如姨母所说……”高孝珩此时的大脑几乎无法思考,只凭借着第六感将心底的话倒了出来:“如果真如姨母所说,我这一家不应该姓高,而是……应该姓斛律了。”

    元玉仪再一次抚掌大笑,她笑着笑着,就蜷缩进了草垛里翻滚起来。

    长恭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疑惑的看着孝珩,他的哥哥只是紧紧的握住他的一只手,传递着那自身微微的颤动。

    “按照姨母的意思,如果我们能肯定那刘桃枝是先父亲生,而高家的子孙中又再无其他公主患有这种眼疾,而这种眼疾却和那遥远之地传说如出一辙,那部落的后裔却刚好还是我祖父的副将……所以我猜,这祖母一开始定亲的人,说不定就是……就是……”

    “不错,正是斛律光啊!”元玉仪那可怖的脸又是突然地贴近,“娄昭君那荡妇,还没过门就和斛律光搞到了一起,还拉高欢养着自己和斛律光的孩子,这孩子还险些继承了你高家的江山!”

    想不到,往事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一阵大风刮走了那遮蔽着月亮的云,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月光静谧地泼洒在茅草屋的屋顶上。

    躺在屋顶上的黑衣女人一只手枕着头,望着遥不可及的月亮越来越明亮。

    “这就是您说的……根源吗?”

    这时才惊觉,那自己唤了多少年的义父,或许应该唤做祖父。

    她又想起老将临死之前盯住高纬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个好祖父,将孙女嫁给你这么个昏君。

    您是在临终的……忏悔吗?

    赫连曾说过。

    他说,太后什么都知道。每一个嫡子的死。

    那高澄呢?高洋因夺妻之恨密杀了高澄,太后是否也参与了其中呢?只因,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斛律光的儿子夺了高家的江山。

    那夜,屏风后的老人说,她理解错了重点。

    ——光与影,一同拱卫高齐王室。

    原来如此,那重点不在“齐”,而是在“高”。

    横刀夺爱的高欢,正是老将一生之敌。

    就像女人并没有把死于自己毒手的高殷当做兄弟一样,或许在老将的眼里,只有嫡出的王子,才值得自己效忠吧。

    因为,只有他们是“她”的孩子。

    爱与恨,或许真的只有一念之隔。

    女人正思索着,却听见沉默了许久过后茅草屋里又传出了交谈声。

    孝珩和长恭还在眉头紧锁的思考着,这今夜的推理有何不合常理之处。一时间让这两个人承认自己并非高家血统,实在是太难了。元玉仪笑够了,从背后的背篓里翻找出一个晶莹透亮的珠子,似乎是走街串巷逗弄小孩的玩具。她将那颗小珠捧到油灯前,若有所思的观察着。

    “那遥远部落的传说,我一直在想着有几分真。这琉璃珠你们都见过,你们看——”

    老人将珠子举到了兄弟两人的眼前转动着,那透明的玻璃珠在一点跳动的火苗前,耀眼的折射出千般晃动的光彩。

    “重瞳这样的眼疾,就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黑色的瞳仁前后交叠。如果人的眼球就像这琉璃珠一样,将光聚集在眼后,那么两个眼球前后重合,会使得经过前一个眼球聚焦的光,后一个眼球再次进行聚焦。我想,这是否就是那女人黑夜中仅仅靠着微弱的月光,也能视物的原理所在呢?”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怪你的胞妹会夭折了。只因这眼睛若是在黑夜中还好,若是在强烈的日光中视物,恐怕是——”

    元玉仪顿了顿——

    “恐怕会很快烧坏了眼睛。”

    屋顶的黑衣女人摘下那黑色的头纱,再轻轻的解下左眼的眼罩,细细的抚摸着那早已干涸的左眼。

    ——您给我遮住左眼的皮质面具,竟然是想……保护我。

    血缘,对错,爱恨纠葛,自诩的疯狂终成了空。

    高涣和高湝,都是庶出,细细想来,和女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绯色的月下,半生凄楚的母狼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这不堪回首的一生,竟然也是被许多人深沉的爱着。

    如果红颜命不曾单薄

    这世间有没有传说

    生为飞蛾若是不敢扑火

    这宿命凭借什么壮阔

    似绫罗缠绕着

    似枷锁金妆玉裹

    似雪花飞舞着坠落

    美丽啊向死而活

    爱若能参破终究是寂寞

    忘却了前因后果

    苦守的执着虚晃的一诺

    空耗这青春许多

    年月里蹉跎轮回中错过

    被遗忘的人是我

    熟悉的轮廓泪眼中斑驳

    望着却无法触摸

    爱是可念不可说

    高长恭推开的茅屋的门,却发现皓月当空,无端的飘下点点透明的冰霜。

    绯色的满月灼烧着大地,荧惑之晶徐徐降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