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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缘起之地

    怀朔镇,是北魏末年六镇起义的中心之一。

    六镇之乱指的是在中国南北朝时期的北魏正光五年(公元524年)北方六镇戍卒和各族人民发起的动乱。起因是因北魏首都南迁洛阳後,六镇鲜卑和鲜卑化贵族与将士的待遇及升迁不如洛阳鲜卑贵族,最后发起叛乱的大起事。北魏孝明帝末年,政治腐化,权贵奢侈,守宰暴敛,赋役、兵役繁重,百姓纷纷逃亡或依附豪强。而长期戍守北边的沃野等六镇的将卒(多为拓跋部贵族及其成员或中原强宗子弟)因待遇骤降而不满,遂于正光四年(523)爆发六镇起义,关陇、河北各族纷纷起兵响应,北魏统治濒临崩溃。边镇军事豪强乘机扩充实力,其中尔朱荣实力最盛。

    尔朱荣手下,有个叫高欢的人。他不仅有一个“贺六浑”的鲜卑名字,还娶了一个鲜卑贵族出身的娄昭君为妻。他实在是一个鲜卑化了的汉人。北魏正光四年(523年),北方爆发六镇戍卒和各族人民的大起义。高欢认为时机已到,便带着个人野心,先后参加了破六韩拔陵、杜洛周、葛荣等领导的起义队伍。在义军中暗集死党,窥测时机,发展个人势力。后来,他看到契胡酋长尔朱荣势力强大,便与死党尉景、段荣等叛离义军,投奔尔朱荣,并很快赢得尔朱荣的信任,取得亲信都督(尔朱荣卫队长)的职位。永安三年(530年),魏孝庄帝诱杀尔朱荣于洛阳,高欢乘尔朱氏混乱之机,说动当年被尔朱荣兼并的六镇起义军二十余万众军民归顺自己,并把他们带往河北,这二十多万之众的六镇兵民,遂成为日后高欢起家的政治资本和军事力量。

    第二年,即北魏普泰元年,高欢率众进据冀州(今河北冀县),笼络当地世族地主,利用民族隔阂,煽动反尔朱氏情绪,一时人声鼎沸,势力陡增。永熙元年(532年)三月,尔朱兆率二十万大军进攻高欢。高欢以逸待劳,以少胜多,重创尔朱军,乘胜进据魏都洛阳,成为实际控制北魏政权的“太上皇”。同年七月,高欢克晋阳,彻底铲除尔朱势力。高欢又在晋阳建立大丞相府以遥控朝政。从此,高欢及后来的北齐历代帝王,刻意经营晋阳,使晋阳成为北魏、东魏、北齐三代实际上的政治中心,史称“霸府”。

    永熙三年(534年),北魏孝武帝不甘作高欢傀儡,在攻打高欢失败后,孝武帝率军西入关中,高欢随即另立元善见为帝,迁都邺城,史称东魏。另一军阀宇文泰率领部众占据关中,在孝武帝死后拥立元宝炬为帝,史称西魏。北魏遂亡。

    北魏一分为二,两个皇帝又各自被权臣踢掉,先后建立起了北齐和北周。

    为北齐奠基的高欢,为北周奠基的宇文泰,以及后来取代北周坐享其成统一天下的隋国公杨坚,再包括后来灭隋的唐国公李渊,都是从六镇出发,走向历史的前台。他们无一例外,都出身于驻扎怀朔和武川附近的鲜卑高门和关陇武装集团。

    此时北周统一了北边刚刚一年,正在增兵南下灭陈,北边戍防反而空虚。

    怀朔镇的人,来了又去。现在,她只是北周边界的一个偏僻而宁静的小镇,包容着从长城内外迁居而来的人们。

    大概半年前,镇上来了一家姓高的流民,他们自称是东边因为动乱而逃难来的,因为祖上的渊源得到了怀朔镇守使娄义章的庇佑。这一家姓高的人,有两个长辈互称叔嫂,有三个晚辈互称兄弟,靠耕读过活。

    说是耕读,但是周围的邻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一点种地的经验都没有。不出两个月,这一家人就将镇守使配给的几亩薄田转租给了佃农,靠着三个儿子传艺过活。

    小镇上的人一提起这高家的三兄弟,每一个都是赞不绝口。

    老大虽然身形高大,但是却体弱多病,不堪重力,常年卧病在床,只在气候较为适宜的春夏两季开班教授附近贵族子弟棋艺,学资可不便宜。偶尔他见到天资过人的穷苦出身的孩子,也很乐意免费教学,所以在镇上的平民中颇有人望。

    老二是个谦谦君子,气质温和,但笔墨却不凡,靠卖画为生。与沉默寡言,不爱出门走动的老大不同,老二热衷交际,毫不吝惜笔墨,就算是个芝麻大点的官上门求画来装点门面,他也乐呵呵的笑着答应下来,并且做到一笔一划都包人满意。没过多久,他就成了小镇上富家大户争相邀请的贵客。

    老三就更不得了了,一身武艺惊人,与戍边的军官们很快的打成一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带着一张般若面具,据说见过他真容的人才会理解个中的缘由。

    此时临近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根据汉人的传统,这是个死去的亲人会回到阳间看望活着的亲人的日子。如果在首都长安,晚上一定会非常热闹。人们结伴上街,扎花灯,在河中放寄托哀思的纸船,在祖宗排位前供上家中最好的粮食。只是在这边陲的小镇,人们仅有的娱乐活动就是聚集在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里听戏喝奶茶。

    这天演的,是由长安里的话本名家刚刚写成的《兰陵王入阵曲》,这是以北齐末年兰陵王带领的军队以少胜多,洛阳大胜为蓝本写成的、歌颂兰陵王英武与美德的男子独舞。这个戏班子由长安出发,一路向北来到这个小镇,只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兰陵王的故事。据说戏班的主人是真正亲历了戏中故事的当事人之一,兰陵王的美貌与英勇让他久久难以忘怀,所以才如此的执著。

    看戏的人们拥挤在台下,表情随着表演的舞者的一颦一笑而心生喜乐,当表演到最后兰陵王被后主鸩杀时,台下的人们都沉默了,女人们甚至眼中泛着斑驳的泪光。

    在茶楼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一位青年也被这精湛的表演所感动,偷偷的在袖子上撒了两滴泪。

    他一身黑衣,脚踩着一双看起来很柔软的牛皮靴,一头乱发胡乱的束于脑后,英挺而端正的五官因为一路的风尘而显得有些疲累。他身材中等,不算很高,却隐约可以看得出有着一身结实的肌肉。那长满了茧的双手说明他曾干过一段很长时间的重活,此时那手正攒着一把收鞘的匕首,两手横抱在胸前,倚靠在茶楼角落的一根柱子上,心跳随着舞者而舞动。

    刚好一场表演结束,一部分人们离开,一部分人们等着看下一场。而就在这攒动的人潮中,一把利器渐渐的逼近了青年的腰心。

    等到他准确的感知到背后的一点剧痛,已经晚了,他大叫起来,声音淹没在来往的嘈杂中。

    “疼……母亲我错了!”青年连忙求饶,眼中几滴泪还在打转。

    用刀抵住他后腰的,乃是一个一身黑衣、戴着竹编的黑色头纱、头纱里隐约还可以看见一只黑色眼罩的女人。她听见青年的哀嚎,冷冷的训喝着。

    “我让你去打听消息,结果在这看了半天戏,好啊,真是好儿子。”

    青年听见女人的训示,吓出一背的冷汗。看来今天的晚饭是没有着落了。

    “不是啊……他们演的是长恭叔的故事,实在是太感人了。”

    背后的女人一听更加火大了。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少了根筋这一点太像他的父亲了。

    “叔什么叔,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在外注意言行。看来你明天也是不想吃饭了。”

    女人将刀回鞘,余光观察了一下茶馆里的客人,她从后门快速的溜了出去。

    青年气喘吁吁的追上女人,正要开口告饶,却发现女人定定的站在一条小巷的中间。那巷口有一个老人背着背篓,叫卖着点心。

    “梨花糕叻!刚出模子的梨花糕!真材实料,甜而不腻!梨花糕叻!”

    小摊前,站着一对童男童女,口水在嘴里打转,死死的盯住那背篓里雪白的、散发着清香的糕点。

    那老人见他俩站了老半天也不买,有些生气。

    “去去去,别买就不要妨碍老头我做生意,我家孙女还等着我挣钱买过冬的棉袄呢!”

    那小男孩见自己被驱赶,百般不舍的吞了一口口水,又千难万难的从胸口摸出一枚被捂得滚烫的铜钱,交到老人的手心。老人唉了一声,捡了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糕点用纸包了放在男孩的手心。

    那男孩又是吞了一大口唾沫,却只是将点心塞进女孩的手里。

    “桐儿,你吃吧,我早上……吃过了。”

    小女孩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男孩,将头埋得低低的,小脸一阵泛红,接过糕点,小口的送入嘴里。

    那青年见状,知道这梨花二字触碰到了母亲的逆鳞,拉着女人的手就往前急走。女人回过头,目光柔和的看着青年的脑后,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叫她瞳儿了。

    两人还没走几步,女人好像撞见了什么古怪一样,手一用力将青年狠狠地拐进了巷角的阴影里。

    “母亲,怎……”

    “嘘!!!”女人从后面捂住他的嘴。

    青年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向前方十几步开外,一位年约半百的端庄妇人后面领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婆,进入了一户寻常的宅子里。

    那后面一个老太婆,奇丑无比,蓬头垢面,背着一个破竹篓,篓下还挂着几个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一看就是走街串巷的老婆子。只是她的容貌太过骇人,估计是那种会拐卖小孩的怪婆婆。

    前面那个端庄的老妇人,女人认得,只是后面那个怪老婆子却不认得。

    可疑。

    不管如何,她算找着了地方。女人低声在青年耳边喝道——

    “放你半天假,你去茶楼接着听你的戏。”

    女人将十几个大钱塞进青年的衣怀里,反身越过矮矮的土墙,摸入了那户人家的宅院。

    满桌子的人正襟危坐,奇怪的看着被女主人领进来、坐在上座的老太婆。

    一张寻常的木质长桌,没有刷漆,更没有雕刻,是长恭得闲了去附近的山上自己砍了做的。细微之处,略显毛躁,却不失可爱和亲切。木桌两侧,分列而坐着几个小辈——孝珩和妻子段氏,及他们的第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儿子,长恭一个人坐在孝珩的对面。按照以往,桌子的两端一般坐的是高湝和元仲华,但今日高湝骑着马去塞外打猎去了。孝瑜最近身体不好,都是段氏将每日饭菜送进他的房间。

    那孝珩的小儿子看见祖母领着一个鬼怪故事中才会登场的怪老婆子,吓得紧紧躲在段氏的怀里,女人轻轻的拍打着儿子的背,细声安慰着。

    昔日文襄府中的冯翊公主元仲华,此时也已经是年近半百的老人了。自从嫡子孝琬暴死于宫中后,女人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好几岁。如今的她,显得有些形销骨立,但那娴静的举止依然昭示着尊贵的身份,这让她难以和乡野村妇打成一片。

    她将一筷子菜夹入那老太婆的碗,再放下筷子,环看了一圈这为着桌子而坐的家人。

    “你们或许觉得奇怪。为娘来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姨母,先魏孝静皇帝和我唯一的胞妹。”

    原来这弓腰驼背、衣着破破烂烂、满脸色斑和褶皱,褶皱里还塞满了污泥的可怜老人,竟然是当年东魏宫中和元仲华并称帝姬的小乔。

    可看着这“尊荣”,孝珩却怎么也没办法将她和孝静皇帝元善见别封的琅琊公主联系在一起。

    老太婆看起来简直要比元仲华大二十岁,真是不知道这些年岁月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都雕刻了些什么。她有些诡异的笑了笑,将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像是一个被砸扁的球,用那指甲缝里满是黄泥的手拢了拢垂到前胸的乱发。

    “这些年姨母我为了自保,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亏得你们母亲还认得我……”

    她阴沉的看着一旁面露难色的元仲华。

    “毕竟……姐姐欠我的可太多了。不知道这些年,姐姐有没有因为念着我死,而寝食难安哪!哈哈哈。”

    一句话,搞得一桌子人更加不自在,孝珩一瞬间捕捉到了母亲脸上的羞赧。

    可疑。

    但他已经早就习惯了插科打诨的角色。他高兴的叫段氏取了一壶酒来倒上,又冒失失的连敬了那素未谋面的“姨母”好几杯,说了一大通节日的祝词,才将气氛缓和过来。

    那怪异的老妇人咯咯的笑着一杯杯将酒喝下,却在余光中偷偷的观察着高孝珩,难以言喻的阴狠夹杂其中。

    诸人动箸开饭,段氏早早地就将小孩子喂饱,告了个罪,就带着孩子进去了。剩下的三人在说不清的气氛里将一顿饭好歹吃完。

    晚饭后,长恭抱着蓝色的包袱,端着几碟瓜果和香烛就走到了外面院子里。他将瓜果整齐的摆好,在香炉中点上烛火。在袅袅升起的香火中,戴面具的男子将包袱打开,里面放着两个木质牌位。这是他们一家人逃离晋阳时,冒着生命的危险带上的唯一一件东西。

    一块是故文襄皇帝高澄的,另一块是死去的河间王高孝琬的。

    红光中,两个儿子缓缓下拜,对着两块灵位祈祷着。

    今天是中元节,按照传统,是生者将死去之人的亡魂换回阳间的日子。因为刚好七月半,那夜空中的玉盘本应该又大又圆,但边塞的天气说变就变,此时的蟾宫竟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看不见一点踪影。

    元仲华倚靠在门槛,悲伤的看着两个儿子祈祷着,希望能唤回亡夫和死去的儿子的亡魂。

    让他们死去的魂魄来阳间看看,虽然高家的天下已经不在了,但是这一家人还是拼了命活在了一起,活在了高欢发迹的武川怀朔镇。然而此时,黑暗中猛然钻出一道灰色的矮小影子,将那置于案几之上的灵位一把薅倒在地,又手脚并用的将大点的那个踩得稀烂。

    “一个该死的人有什么好祭拜的,值得你们还把他唤回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才好!哈哈哈哈哈!”

    高长恭是个血性男儿,见这名不见经传的的姨母竟然敢擅自损坏父亲的灵位,登时暴怒,架起拳头就想冲上去,被孝珩狠狠抱住了。

    元仲华在门槛旁见证着这场闹剧,她一脸欲哭无泪的看着疯子一样的妹妹发泄着这么多年来心中的不满,却无计可施。朦胧中,她看见孝珩正对她挤眉弄眼,想要一个解决办法,他已经快抑制不住发狂的长恭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端庄的夫人扶了扶额,用手指了指柴房后的那个用来堆放干草的简易茅草屋,孝珩会意,将长恭拉开,又把疯子老太婆了反手缚住请进了茅草屋。老婆子一路还在骂骂咧咧的,好像是在故意的激怒着长恭,有好几次长恭都愤然的转身冲过去,终是被元仲华拉住了。

    孝珩茅屋里放了点水就转身出门而去,谁知回房之后,那疯婆子仍然在大声叫骂着,还越来越不堪。孝珩的小儿子被这怪女人夜半嚎叫所吓醒,放声大哭起来。高孝珩躺在床上,近处是孩子那富有层次感的哭闹,远处是那疯婆子恶毒的叫骂,终是辗转难眠。

    隔壁的高孝瑜还病着,又开始咳了起来。孝珩知道,自己必须得出马了。于是反身下床,推门而出,为了家宅的安宁,他迎着头皮也要上了。谁知刚刚打开门,那溢出云朵的月色下,朦胧的站着长恭。

    “二哥,带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