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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月下的死神

    武平三年(572年)春正月二十六日,高纬在南郊祭祀。初八,为了安慰胡太后,追赠已故的琅琊王高俨为楚皇帝。八月二十一日,废斛律氏皇后为庶人,另聘陆令萱的干女儿穆黄花为正宫皇后。

    武平四年(573年)夏四月二十三日,高纬任命兰陵王高长恭为太保,南阳王高绰为大司马,太尉卫菩萨为大将军,司徒、安德王高延宗为太尉,武兴王高普为司徒,开府仪同三司、宜阳王赵彦深为司空。二十四日,北周遣使来访。五月,高纬鸩杀兰陵王高长恭。

    武平六年(575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冀、定、赵、幽、沧、瀛六州发大洪灾。这个月,北周军队进入洛川,屯兵于芒山,逼近洛城,高纬派火船焚烧黄河上的浮桥,以阻断道路。闰八月己丑,派右丞相高阿那肱从晋阳前往抵御北周军队,军队此时驻扎在河阳,北周军趁夜退走。

    武平七年(576年)冬十月十一,高纬在祁连池大举狩猎。北周军攻打晋州。十八日,高纬返回晋阳。十九日,出兵,军队全部集合于晋祠。二十五日,高纬从晋阳出发。二十八日,高纬率军队列阵前进,上鸡栖原,和北周齐王宇文宪相互对阵,直到夜晚都不交战,北周军收缩营阵而退走。十一月,北周武帝宇文邕退回长安,留下侧翼的军队镇守晋州,高阿那肱等人包围晋州城。十二月初四,宇文邕前来救援晋州。初六,双方在城南交战,北齐军队大败。高纬丢下军队先返回。初九,高纬进入晋阳,想逃去北朔州。便留下安德王高延宗、广宁王高孝珩等人守卫晋阳。如果晋阳守不住,就投奔突厥。十二日,高纬到城南军营里犒劳将士,当夜准备逃走,将士们不依从。

    十三日,高纬大赦天下,改武平七年为隆化元年。高纬命令受任高延宗为相国,委任他进行防御。高延宗流着泪接受委命。高纬便在深夜斩开五龙门出城,准备奔往突厥,随从官员大多散去。领军梅胜郎勒住马进谏,高纬转身返回邺城。当时只有高阿那肱等十多骑人,后来广宁王孝珩、襄城王彦道陆续赶到,共几十人同行。

    十五日,高延宗在晋阳称帝,改元德昌。十六日,高纬进入邺城。

    十七日,高延宗和北周军在晋阳交战,战败,被北周军队俘虏。帝派遣官员募人,重加官职赏赐,虽然讲出了这样的话,但始终不能兑现。广宁王孝珩奏请放出宫女,将珍宝馈赠将士,帝听后很不高兴。斛律孝卿依照帝的吩咐,身披铠甲,居中处理有关事情,他请求帝亲自劳问将士,并且撰写好了慰问辞,还告诉说应该慷慨激昂、痛哭流涕,才可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帝出门,面对将士,准备下令之时,却忘了孝卿的告诫,猛然大笑,左右近臣也跟着笑了起来。将士们见此情况,没有不灰心丧气的。之后,从大丞相以下的太宰、三师、大司马、大将军、三公等官增加编制,或三或四,乃至不可计数。

    二十一日,皇太后从北道抵达邺城。召集文武一品以上者入朱华门,赐给酒食,供应纸笔,让他们提出抗御周朝的方略。群臣的想法很不相同,帝无所适从。又同高元海、宋士素、卢思道、李德林等谋议,想让位给皇太子。早几天,有望气的人报告说,当要出现革易,于是帝按照天统的故例,禅位幼主,称皇太后为太皇太后,高纬为太上皇帝,皇后为太上皇后。

    这时,薛道衡、陈德信等人劝高纬到黄河以南地区招兵,再做打算,如果不能成功,就投靠南陈。高纬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正月初三,太皇太后、太上皇后从邺城先往济州。北周朝队逐渐逼近。初九,高恒又从邺城往东走。十五日,北周军到达紫陌桥。十九日,放火烧了城西门,高纬带一百多骑向东逃走。二十一日,渡过黄河进入济州。当天,高恒禅位给大丞相、任城王高湝。让斛律孝卿送禅让的册文和玉玺到瀛州,斛律孝卿便带着这些东西投降了北周。他们又替任城王起草诏书,尊称高纬为无上皇,高恒为守国天王。留下太皇太后住在济州,派高阿那肱留守济州。高纬和皇后带着高恒跑到青州。

    高纬达青州以后,准备投靠南陈。而高阿那肱却派人去请北周军赶快前来,并约定活捉高纬献上以邀功。同时,他又几次派人告诉高纬,说北周兵还在很远的地方,自己已经派人烧了沿路的大桥,挖断了道路。高纬听说之后便不急于南奔。突然间,北周军到达青州,高纬急迫不已,准备逃到南陈去。便把金袋放在马鞍后面,和长鸾、淑妃等十几骑人马奔落荒而逃,到青州以南的邓村时,被北周朝将领尉迟纲遇见抓获,送往邺城。

    安德王高延宗于晋阳称帝时,派遣刘子昂向高湝劝说归顺高延宗,说:“至尊出奔,宗庙快要颠覆了,延宗是在群公劝说下被迫称帝。如果任城王能够归顺,那么一切都可听叔父你的。”

    但高湝却对他说:“我只是一名人臣,怎么能够受得了如此诏命?”于是执捕刘子昂送到邺。其后幼主高恒逃至济州时禅位给高湝,当让位的诏书还未抵达,幼主便被周军俘虏。

    任城王高湝与广宁王高孝珩在冀州召募四万多人,准备背水一战,做最后的反扑。当北周齐王宇文宪来伐时,他先遣送降书及大赦诏,但被高湝丢到井中。

    此战若胜,北齐还可占据冀州苟延残喘;若败,国破身死,四万人马革裹尸。

    亡国的一战,背负着高齐宗庙中供奉的所有的气数。现在的我们,对于历史的印象只是史书中几行小字,却不知其中浸染了何其多的累累白骨,涓涓血流。

    一百多年后,出身北齐高家同宗的高适,成了唐朝有名的边塞诗人,与岑参合称“高岑”。记录一首高适的描写战争残酷的诗,祭奠这个荒唐王朝的终结。

    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战败后,高湝和高孝珩都被擒。

    齐王宇文宪扶起半跪在地的高湝,悲伤的问:“任城王,这又何苦呢?”

    高湝说:“下官是北齐神武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只有我独存,当逢国家灭亡,今日死去,无愧于祖先。”

    宇文宪大受感动,当即释放了二王及其家人,并上奏周武帝赐他们宅院田地,在北周都城长安平凡的生活。

    立府半年之后,高孝珩家里佣人通报,说是后门有几个人来投奔,都是姓高的旧族。齐国灭亡后,高孝珩每天都游走于钢丝之上,他秘密接见了这一队人。本来他以为只是几个不认识的宗室旧臣,但当那几个黑衣人摘下面纱之后,高孝珩彻底惊呆了。

    “母亲……大哥……四弟!”

    为首的三个人,正是冯翊公主带着昔日河南王高孝瑜和兰陵王高长恭。

    当下他来不及询问个中缘由,国破后还能重逢的一家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感动的阖府的人都偷偷的掉眼泪。

    一个月后,周武帝亲率激浊扬清,彻底平定了北方,在隋国公杨坚的辅佐下,开始制定南下的灭陈大计。西晋后分裂长达三百六十多年的中国,即将再次统一。

    又是一年的中秋,这一天周武帝在长安城宫苑中大摆宴席,与群臣共度佳节。席间,他为了戏弄北齐君臣,刻意让被封了温国公的后主高纬唱歌,让高湝伴奏。

    高湝抬起手中的横笛,在北周群臣的哄笑中泣不成声。

    这时的他却不知道,宫阙幽微的一角,一只悲伤的眼睛正在暗处静静的凝望着他。

    撤宴之后,高湝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命仆人翻出府中所有的酒送到自己二楼的卧房,仆人们知道,主人又将借酒消愁了。

    他们十五个兄弟,能活过三十岁的统共也没几个。活下来的人,或许比死去的还要痛苦。男人将房门深锁,摇晃着匍匐在窗框上,俯看着园中的夜色。

    这是一件很小的二楼阁楼,朝东有一扇窗,此时正对着东升的月亮,窗外满是秋日的破败。室内陈设的,只有对着窗的一张一人睡的三尺五寸宽(约85cm)的朴素小榻,这种小榻一般是只用于坐而不用于睡觉的。窗的左侧靠墙是一张书案,油灯倾倒,杂乱的散放着几件用旧的文房和那只屈辱的羌笛。窗下铺陈一张半叠大的地毯。

    在酒宴上已然喝得半醉的男人躺在那具有西域风格的地毯上,中秋的月亮散发出诡异的明亮从窗格中射进房间,盖在男人的身上。

    一切都是冷的。

    他双眼浮肿,浑身像是被抽筋剥骨般的无力,脸侧的长疤隐隐渗出鲜血。

    一口接着一口,一坛好酒很快的就见了底。

    自从她不辞而别后,他就染上了酗酒的习惯。多少个清冷的长夜,只有这酒作伴。如果不这样麻痹自己,他怕自己终有一刻没办法再苟活下去。

    一阵秋风从窗外涌进,裹入几片院中的梧桐叶。恍惚间,窗框上坐着一个黑衣人。

    一瞬间高湝以为自己喝多了,他费力地眨眼摇头,困惑的盯着坐着的人。

    “……谁!”

    旋即他又含着眼脱口问出。

    “是派来杀我的?”

    说到这里,男人仰着头笑了。

    “来吧,来吧!我君臣苟活于世已经太久,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我的父亲和兄弟们了。来吧,快来!我……不会抵抗……”

    他将剩余的一点酒胡乱的淋在脸上,一脸陶醉,仿佛在竭力感受那液体的清凉。酒坛已空,男人手一甩将酒坛朝着神秘人的脚边砸去,酒坛应声而碎。

    “快来吧!”

    他索性在地毯上躺成了大字,不做一点反抗。

    亡国之臣一心求死。

    “你就这么想死吗?”

    月下的死神摘去面纱,显露出独眼的真容。

    这声音,高湝只是觉得好熟悉,想要费力从回忆的迷雾中搜寻,却只换来一阵头疼欲裂。

    身体的记忆一瞬间将他唤醒,如触电般,男人上半身从地毯上弹起。

    “你……你是……”

    逆着月色的那匹母狼,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男人刹那间目光闪动,跪着挪到女人的脚边,想要用自己的手去触碰那不真实的容颜。

    “我……不是在做梦吧……”

    女人的容颜一如初见。

    只是那左眼,再也无法在黑夜中闪烁着青晶石般的跳动。

    像是要确认梦境的真实般,男人伸出双手将女人从窗框上扶下,如同抱着一搓寒冰。

    他下颚的胡茬剐蹭着女人的后颈,让人分不清痛痒。

    阔别整整五年后的再见,山河已经易主,故国已成他乡,只是这怀中的温柔一如从前。高湝已经快要忘记了,他曾经拼了命的想要去忘记。可是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尘封的回忆总会袭上心头。这五年中,他派出了所有的手下找遍了齐国的每一个小镇,却仍是没有女人的一丝丝的线索。直到邺都城破的那一夜,陆太姬的使者将一封信送到了他的手上。

    那信上只有两句话,字迹却再熟悉不过了。寥寥数语,却好似给了他的痛苦的后半生活下去的动力。

    ——与君相知,解我龃龉;与君相离,浮生一梦。

    为了这个没有做完的梦,男人咬着牙活了下去,比所有的兄弟都活的艰辛,但仍是活着,活着冲破了一个又一个的牢笼。

    这样的朴素的道理,却是孝珩曾鼓励他千百次的,也是他唯一教会女人的东西。

    高湝将她抱着平放在地毯上,女人只觉得脸上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浸透。

    突然间,高湝一只虎爪钳住女人的脖颈,他酒意上涌,目露凶光,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让女人的肺部吸进一丝丝的空气。

    女人的脖颈处被她死死地掐住,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泛出疼痛的泪光。但是她在忍耐。直到男人给她致命的一击。

    她不会反抗。

    她顺从的平躺在地上,任由胸腔因为缺氧而起伏,也只能双手死死的抓住那具有西域风格的地毯,以减轻全身的紧张。

    施暴的男人在流泪,被施暴的女人却在笑。

    她脸部的表情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但眼底确实说不清的解脱。

    这一夜,一个曾经的杀手也一心求死。

    男人看着一心求死的她,心底却反而生出了许多复杂的感情。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反抗?好像……

    好像……

    ——好像我才是那个绝情的人。

    “骗子……”

    他猛然松开了手,她本能的大口的呼入了寒夜冰冷的空气,不自觉得剧烈咳嗽。

    男人吸了吸鼻子,将那没来得及溢出的男儿泪重新吸进琥珀色的眼中。

    “你应该杀了我。”

    女人将自己的身体挪了挪,将头隐入窗下的阴影里。

    月光太过强烈,刺激得她的左眼又开始阵痛。

    “这五年你欠我的,我要你拿命来还……”

    她使出全力推开了沉下身子吻着她的他。

    “我们不能再错下去。”

    他也没有心思去分辨她话里的对,话里的错。

    寒冷的阁楼里,温热的气味飘散。如果这是一个梦,高湝希望能够是余生难忘的春梦。

    女人的脸侧喘着气,甚至比刚才脖颈被钳住的时候还要难受。

    这一刻,女人的痛苦更胜前者。

    这一刻,男人恍惚间打开了女人尘封已久的黑暗的开关。

    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爱与恨,对于故国的执念化作秋风吹散。

    他猛然意识到,他拼了命的活下去,不是为了活到现在杀了她,而是希望能再一次见到她,告诉他,他这五年查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两个人彼此内心的什么东西都在悄然改变。

    她猛然抽出身下那把很久不曾使用的黑金匕首,一刀插在男人的大腿上,匕首的尖端快要刺穿他的大腿根的时候,又猛的将匕首拔出。男人狂叫着挣扎起来,拉过一旁的腰带死死的缠住血流如注的大腿伤口。

    “疯女人、你想干什么?”

    女人将自己的衣袍披后背,端正的跪坐在地毯上。

    背着月亮的强光,她面无表情,仿佛一尊雕像。

    上一刻还顺从的一心求死的女人,这一刻却痛苦得将要杀人。

    “我本不想杀你。”

    受伤的男人仓促间怒极反笑,“你杀我,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高湝跛着一只腿,坐在那窗口对面的小榻上,手中仍然是死死地按住伤口。他不想两人才刚刚重逢,自己就成了残疾人。

    “因为你我在做一件错事。”刘桃枝回答。

    “错事?对错又是谁评定的。”

    “由死去的七王评定。”

    “……”

    高湝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是他来评判?”

    “因为他在知道了我的身世后拒绝了我,而你没有。”

    “所以……”

    “所以他是对的,他只能是对的。你是错的,错的人必须得到惩戒。”

    男人被绕晕了。

    “为什么他一定是对的,为什么对的就不能是我呢?”

    “因为他死了,被你们一群姓高的合力烧死了,灰都不剩。”

    “所以……”

    “所以他是对的,是你的兄弟中唯一正常的人。剩下的,都该死。”

    高湝被这句话里的杀意惊得发不出声,他索性放弃了提问,由女人说下去。

    最好将她满腹的恨意吐露个干净。

    澄净的满月下,死神将降下审判。

    “你们的幼弟高洽说过,你们十五个兄弟都是一群疯子,除了高涣。唯一正常的他被你们烧死了。而事实也是如此——”

    “你的大哥高澄贪恋女色,先后逼迫高欢的小妾郑大车、小姨琅琊公主、弟媳李祖娥,终被亲弟反杀,断送了到手的江山,真是死得其所。”

    “你的二哥高洋就是个疯子,终其一生都在玩着杀虐的游戏,死后的一切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得到半点,真是天道好轮回。”

    “你的三哥高浚助纣为虐,满腹经纶还是没用在正道上,浪荡可鄙,被烧死也不亏。”

    “你的四哥高淹一生如白痴一样平庸,没有半点建树,活的稀里糊涂,被暗中毒死也算死的安乐。”

    “你的五哥高浟虽然脑子还算不错,可人一死就没有能力再为天下的百姓谋半点福利。不懂藏拙,必有殃灾,终究是傻子一个。”

    “你的六哥高演,谋废至尊,篡位还诛杀了废帝,引诱亲弟,该死。”

    “你的八哥英年早逝,我无权评判,想来长大了也是混账一个。”

    “你的九哥高湛,荒|淫无道,好赌成****人间,残害手足,强逼亲嫂,还当着她的面筑杀亲子,后世的史书也难以写尽他残暴的万一。”

    “你的十一弟高湜狐假虎威,仗着高洋的势最喜棒打诸王,被娄太后打死真是活该。”

    “你的十二弟高济软弱无能,终其一生也是个政治的牺牲品。”

    “你的十三弟高凝窝囊废一个,王妃与府中贱奴通情竟然也不敢约束。”

    “你的十四弟高润十五岁还和母妃郑大车睡在一张床上,母子纲常也不顾了,简直疯狂到了极致。”

    “你的十五弟高洽小小年纪就爱趴人墙角,癖好险恶,若以他的才智,长大了必然也是个佞臣。”

    满月下端坐的死神,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外袍。

    女人说完,擒过身边的一坛酒仰头咕噜咕噜喝起来,透明的液体顺着女人柔滑的脖颈一直流下。

    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月下的死神豪饮,忽然想起那句害死高涣的话。

    “亡高者……黑衣。”

    女人将酒坛胡乱仍在墙角,邪佞的笑了,宛如阴间的鬼魅,枯竭的左眼中一点鬼火暴闪。

    看着如鬼魅般疯狂的她,高湝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你少说了一个人。”高湝说。

    “谁?”

    “我。”

    “或许冥冥之中,这就是我今夜来找你的理由。”

    “什么?”

    “试探你,是不是仍然对我……”

    男人这一刻终于懂了。女人今夜前来,原来只是试探自己疯狂的程度。

    他可以恨到杀了她,却不能继续爱着她。

    他的恨对于女人来说太容易理解,他的爱却不然。

    他的爱对于她来说,是被高涣早已在天保九年否定过的“错”。

    因为那封斛律光临死前写给他的信,他已经知道他和她有着血缘关系。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了解眼前的女人有多么疯狂,多么偏执。

    多么……让人觉得心疼。

    生长在斛律光的膝下,自然不会有人去教她如何接受这个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因为在斛律光的眼中,她只要会杀人就够了。杀手,想的越多刀就会越迟钝。而唯一教会她如何去爱的人,却被这个世界残忍的烧死了。

    烧死的人如果是对的,那世界就是错的。

    错误的世界,必须得到颠覆。

    既是为了所爱之人复仇,也是为了她那脆弱不堪的世界观。

    男人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女人拾起那染血的匕首朝自己走过来,站在自己面前,无情的俯看着坐着的他。

    此时的她还有几分回头的可能?

    是不是彻头彻尾的恨,会让她这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一生轻松一些。

    杀了他,就是女人复仇的终点。如果可以用自己的一生来解放她的一生……

    “杀我之前,让我说几句话。”

    “说。”

    “你体内是不是流着高家人的血?”

    女人没有回答,男人接着提问。

    “你是不是最疯狂的一个?”

    他接着提问,动摇着女人那不堪一击的内心。

    女人依旧没有回答。

    “你是我大哥和二嫂的孩子,你看着你的同父异母兄弟高孝瑜和高孝琬死去,还亲手杀了你的同母异父兄弟高殷和高绍德,又手刃了数不清的宗室诸王,你难道不算手足相残吗?”

    代表手足的鹡鸰,象征杀伐的荧惑,在女人的身上融合。

    女人这一次,颤抖着开口了。

    “在我的眼里,他们不是兄弟。他们……只是高澄和高洋的孩子。罪恶的血液必须断绝。”

    “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更不是非爱即杀。我的兄弟们当然也有不堪之处,但是二哥荒唐的一生不也深爱着二嫂,六哥去后甚至把江山都托付给了九哥来偿还自己的罪。你身上也流淌着……一样的血啊!”

    女人现在无法去理解男人的话,因为一旦承认,那么支持她痛苦的苟活于人世的唯一复仇的理由将会荡然无存。

    是她如幼童般的心让她的大脑不能去思考。

    死神无情的开口,为自己的一生降下判决。

    “杀了你之后,我会杀了我自己。如你所说,我也是必须断绝的——”

    刹那间,还没等女人做出反应,男人就紧紧抱住左眼流血右眼流泪的女人,用腹心撞上了那黑金匕首。

    最后的最后,他用生命在女人耳边低语——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说服你。那——好吧,错的是我,不是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唯一的一只可视的右眼看不见他的脸。

    时空仿佛冻结,又瞬间倒回到那万里无云的天空下熊熊燃烧的铁笼之上。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被我杀死你不可以救我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死的应该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不想杀你不想杀你不想杀你。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笼中的高涣被业火所灼烧,发出已经不是人能发出的惨叫。

    立于铁笼之前的高湛一脸的陶醉与疯狂的看着铁笼上的自己。

    寂静的满月下,一个爱着自己男人再次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想要拯救她那没有半点星光的错误的一生。与他共度的三年半的美好的回忆,此时正在火中被灼烧的干干净净。

    ——果然名不虚传。

    ——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我先回府上备好薄酒,等着娘子回来。

    ——怎么进了一趟宫哭着回来了。皇帝欺负你了,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狼女满月之下发了狂,内在的世界瞬间崩溃。

    她全身的肌肉紧绷,用力的拔出那没入男人身体的匕首,带出泉涌般殷红的血。

    她转身不敢去看,拼命的否认自己再一次无情的害死了所爱之人的事实。

    刘桃枝扔掉匕首,背对着他,趴坐在地毯上,双手紧紧的按住青筋暴出的天明穴。妖异的月光沐浴着她的全身,左眼中渗出的血被手所涂抹开,宛如一个赤面獠牙的怪物。

    狼女仰起头,对月长啸——

    “活下去!为什么你们都要我活下去!明明我才是最应该下——地——狱的那一个!!!”

    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