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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林中密语

    一周后春阳开始明媚的一天,刘桃枝向宫中告了两天假。

    她换了一套暗紫色便服,但依然戴着那黑色的皮革面具。这面具几乎遮住了她右眼以外的一切面部特征,这是当时被选拔成为皇帝的影子时,义父交代的重要的宝物。而这面具之下的样子,皇宫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有幸见识。

    刘桃枝其实没有自己的家,不值守的日子里经常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但是今日不同,义父从前线大捷归来的消息前天就送到了皇帝手上,刘桃枝盘算着这个时候义父应该在来宫内向高洋禀报军务的路上。而高洋昨夜在哪过的夜,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胡美人居住的栖林阁外有一条活水,河的对岸就是西宫,是未成年皇子们起居教养的地方。刘桃枝很少去到河的对岸,她的工作一般只在这栖林阁的梁上。

    今天她带上了宫内行走的腰牌,向桥上把守着的羽林卫小校一亮,那几个羽林卫登时肃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原来是御影统领,不知今日什么风吹来了西宫。”

    “两个月前我在西宫遇贤池里养了一条鱼,我去看它还在不在。”刘桃枝淡淡的说。

    听着语气不善,他们哪里还敢过问她的事。御影卫在禁军中的职权凌驾于普通羽林卫的小将,和副统领平级。但是历代御影卫和皇帝关系特殊,所以甚至大统领,也甚为照拂历代御影卫,免得给自己惹祸上身。

    “这一代的影子大人身材还真是有点瘦啊~像是个……”等到刘桃枝已经走出百步开外了,羽林卫甲对羽林卫乙说。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历代的御影卫基本功之一就是训练隔墙听音的功力。他们在上风口的小声议论,被刘桃枝一个字不落的听了进去。但是她也不是那爱找事之人,今天又是这样一个久别重逢的日子。

    她挑了一条僻静的小道,差不多紧靠着整个西宫的外围宫墙。一路上风光幽僻,偶有莺翠鸣唱,绿松红桃,各有妍丽,腊梅正放,暗香浮动。竹影青葱,挨过了一冬的北国土地正迸发着积蓄的力量,几棵尖尖的嫩笋破土而出。刘桃枝停步俯身,捡那鲜嫩的连着根部的土摘了一些,用备用的腰带简单包裹起来。一路找来,还意外的在几株枯木的根部找到几朵可食用的蘑菇和几丛鲜木耳。她自有盘算。

    快要穿过这片竹林的时候,便隐约可以听见传来淙淙水流声。这便是那活水的上游遇贤池了。刘桃枝来到那水边用坚硬的老竹搭起来的一叠大的小茅屋,放下一路的搜刮,只剩手上一根二尺长的竹签。她在茅屋外的临水廊道上坐下,脚离水面只有一个手掌的高度,手用竹签拨弄着池水。

    她耐心的等着那条金色的红斑鲤鱼呢。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她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近了。此时心跳骤然有些加快。百步、五十步、三十步、五步——

    一双强有力的手从后面将她紧紧抱住,耳边传来带着温度的急切喘息。

    是他,是他的味道。那独特的味道控制着桃枝的身体和大脑,皮肤开始战栗,本能的索求着肌肤之亲的记忆。

    “啊——”那人手部微微向后一用力,桃枝重心不稳,手一松,那竹签慌乱中掉进了河里,惊起水面上一阵涟漪。

    她被拉的上半身向后倾倒,背部抵在那人大腿上,后脑栽进那温热的怀。那人手灵活的绕到颈部,熟练地去下了她的面具。

    左眼还没来得急适应自然的光线,桃枝的眼前又是一黑,鼻尖靠着鼻尖,彼此的呼吸声正鸣叫着进攻的号角,骤然鼓动的心跳正是那征战的狂热鼓点。

    “啊——唔……”

    来去几个回合后,桃枝找准机会大口的呼了几口气,借用那人身体的力量转过自己的身体,她仰着头,他埋着头。

    “瞳儿——我……我现在就想……”

    这是半年后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竟然就直奔主题,交涉起了这种事。桃枝眼瞳微微散乱,那经年无表情的脸上竟也略过一抹乱红。直至此刻,她才在阳光漏过的竹影下看清了这人的脸。

    乱发难掩精魄,疏影休遮晴睛;剑眉阔眼高鼻,枯唇锋颊宽肩。天资雄杰,沙场中的鬼神;卓尔不群,诸王里的钢刃。

    此人正是先神武帝庶出第七子、别封上党王的高涣。

    桃枝稍微平复了下腹的奇异的奔流,并没有回答,反而默默的起身进入茅屋里。

    高涣以为这是默示,心中正一阵狂喜,紧跟进去一看,原来茅屋内一个小炉灶中炭火正盛,灶上水已沸腾。刘桃枝俯身抽出靴中黑金匕首,打开备用腰带三两下把竹笋剥皮切块上灶烹制。

    高涣见此,哑然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不过也好。”

    他恶作剧般又从背后抱住手中一刻不停的她,用极度暧昧而又强硬的语调一字一字的在她耳边咬道:

    “不急。”

    刘桃枝匕首反握刺向颈后,在离那喉结还有一指甲盖的机锋停下。

    高涣一脸的坏笑还凝在脸上,霎时结出冷汗。

    “好好好,你忙你的。我碍事,我——我给你洗木耳去——”他双手举起做投降状,抄起半袋新鲜的木耳走向池边。

    刘桃枝对着那健硕的背影白了一眼,转身翻出竹床下早已备好的简单香料。锅内的竹笋还差最后一抹辛香。

    两人一阵忙乱,用竹签为筷,用劈开的竹筒做碗承装这春日的地鲜,执手来到屋外的石桌旁坐定。高涣一手支着头欣赏着桃枝脸上最后一丝慌乱,可桃枝像是故意作弄他似的,掏出了面罩系上。高涣起身去抓他手,反被她的手扣住。刘桃枝的目光越过高涣的乱发射向他身后的竹林冷冷问道:

    “还不出来吗?我可打了。”

    高涣眉头一皱,侧身看向身后,竹林中浮现出一个幼小的童影。

    那孩子大约八九岁左右,身着西宫里未成年皇子的普通白锦装束,还未弱冠,头发梳成两个环别于脑后。他小脸虽生的粉雕玉琢,却有些不自然的白,显是久病着拖累了气色。小朋友偷看被发现,有点难为情的脸上浮现出阵阵红晕。他一步一步的缓缓挪到石桌旁,整了整衣冠,对面露尴尬神色的高大男子极为恭正的一礼,肃然道:

    “七哥又为国立功了。”

    高涣不自然的干咳了两声,和桃枝目光交汇间明白了她为何刚才对这男女之事不允。他的她虽然看起来是冰山一座,可从来都是一个对自己的欲望极为诚实的人。怕是这小不点从他刚来就一直猫在竹林里看着他和桃枝——

    想到这里,他更尴尬了。平了心绪徐声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弟。什么为国立功都是瞎扯,全仰仗二哥龙威和斛律老将军的神策调配。”寒暄过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正色问道:“小弟你今日不入宫学吗?”

    小朋友显也是被问到尬处,羞然道:“七哥,我替你保密,你也替我保密好不好。卢博士的课实在是——”

    高涣秒懂。范阳经学大师卢景裕是个什么样的老夫子自己也很清楚,毕竟自己早几年也不是个好学生。

    “所以你逃了?”

    “嗯。”

    “身边也没带个人?”

    “甩了。”

    高涣无语了。

    沉默良久,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面朝刘桃枝,手指着小朋友亲切的介绍起来。

    “这是我高家最小的弟弟,叫高洽的。年纪还小没有封王。想来也是可怜,是我那只知道杀伐的爹的遗腹子。”他又对高洽柔声道“这是你——你七嫂!”

    高洽咯咯的笑了,露出刚缺没多久的空空的门牙,“七嫂好——”

    刘桃枝在石桌之下狠狠的掐了一把高涣的大腿,摘下面具,并不起身施礼,只是微微一躬,冷冷道;“汉阳郡公下次可别藏着了。习惯不好。”

    那小孩见状,知道她已消了脾气。自己爬上高涣左边的石凳,抄起高涣的竹筷子夹了一块竹笋急切的放入嘴里大嚼特嚼还吞了下去,高涣还来不及制止——

    等到胃中的回味涌上,已经来不及了。

    “啊啊啊啊啊——这——只哈——啥——?”霎时贪吃的小朋友就遭了秧,余光撇见高涣一手扶额双肩笑的止不住颤抖。

    小朋友呸呸呸的干呕了几下,可来不及了,嘴里残留的强烈怪异灼烧感把脸烧成炎上,顾不上体面跌跌撞撞的三两步冲到池边捧起一股清水漱口。高涣追过去拍着他小小的背,还笑个不停的刁难了几句,再回头观察刘桃枝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真是千年难得一见,于是他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足足喝了一刻钟的水,高大的哥哥才把脱力的弟弟抱回来。此时高洽通红的脸上满是泪痕,更显得楚楚可怜了。

    “七嫂真是好厨艺。”高洽因为身材还尚小,只能跪在石凳趴在石桌上,委屈的泛着泪光的眼睛看着刘桃枝。

    厨神刘桃枝抄起自己的筷子,狠狠的夹了一大夹那笋,自己倒是有滋有味的吃起来,只是脸上细微可以观察到血管微张成一条条淡粉色的细线抖动着。

    高洽这下更是吓得下巴都掉了,震惊的看着老七。高涣还笑着呢,强装镇定赶紧吸了一大口气解释道:“这笋加了北周沙漠边盛产的一种叫椒的香料,这东西只有你七嫂吃得惯,吃得还很开心。”

    高涣笑着坐定,抄起原本属于自己的筷子夹起那木耳倒是一起吃起来,还打算喂一口幼弟,但高洽已然一朝被蛇咬,哪敢近井绳,头摇得比鼓还快。

    “放心,这凉拌木耳是我做的。”高涣也不去管他,自顾自的吃起来。

    等到东西吃个精光,身材高大的男人起身收拾杯盘残局,打扫战场是他驾轻就熟的工作。小朋友脸色到还是潮红着,肚子却叫了,愤愤的嘟囔说自己要回去了,简单的行了个别礼就沿着水边向学宫走去。走了二三十步,忽然,他回头赧然一笑,朝着正在系面具的女人柔声说——

    “七嫂这么美,为什么总要带个面具呢,依我看您的绝色不逊于皇后。”

    桃枝冷冷的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用更小声的声音请求道——

    ——下次请来找我玩呀,我就住在西宫三条的最里面,姐姐——

    说完,他孤零零的向水的另一边走去。

    桃枝心里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一种不好的预感溢上心头,那孩子——

    “看什么呢——喂——”洗完手的高涣顺手还洗了个脸,眉上还沾着几粒水珠,更显得英姿勃发。他对着她的脸弹了弹手上的水,把她凉的往后一缩,两人又在石凳上坐着交谈了起来。

    “父亲——”刘桃枝先开口。

    “哦——话说斛律老将军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完了吧。”

    “嗯。此次行军可有危险?途中可有负伤?”

    高涣一摆手,别过头去。

    “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杀人嘛。这事你比我在行。我和老将军都还好,无甚大事。只是——”

    “嗯?”

    高涣冷起脸来,黯然的说——

    “这次北周那边倒是出了几个新人,身法颇为了得。这次全仰仗老将军神策,借地形优势以少胜多守住了西牢关。功劳不小啊,这次怕是会被封个王。”

    “嗯——”

    高涣忽而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她的脸,刻意压低了声音关切的问——

    “听三哥说,二哥近日不甚了了。你在他身边,伴君如虎,你——没事吧——”

    “没事。”刘桃枝被问到此处依然是波澜不惊,似乎也不是很在意高洋。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上周的那件事,口风一转提醒高涣道:“你——离永安王远一点。”

    永安王就是高涣的三哥高浚,那个娄太后口中嘴臭的“正经人”,高洋口中的“狗脚”。

    而离奇死去的先文襄帝高澄、在位的高洋和这永安王高浚,正是高欢最为年长的三个儿子。

    男人被这句提醒一时间搞得摸不着头脑,旋即又似乎懂了什么,低头道:

    “他们的事,我不管。我——只管打仗。这次大捷,我作为老将军的副将估计也会鸡犬升天,不日就会下诏赐我府第,让我正经做个王爷。到时候,你来找我,也就方便多了。”

    “还有娘子吧。”女人的语调依然是淡淡的,只是隐约地漏出一丝醋意。

    高涣被这几个字里的杀意吓得惊了,坐立不安的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急不可耐地解释道——

    “你——你想什么呢?哪家姑娘愿意跟我这种上战场杀人的土王爷。况且——我又不是嫡出,有什么前程。除了你,我——”刘桃枝用手捂住他的嘴,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高涣拨开那手,被激得站了起来,来回背着手走了两圈,愤愤的接着说——

    “我和老将军聊过很多次你的事,我想要你,可是——老将军说——”

    桃枝目光闪动,静静的听下去。

    “他不依——说你在二哥身边职责险要,将有大用。我——我也是——嗨!”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坐回桃枝身边,把手盖在她的手上,眼中的晴空烧灼成了火,信誓旦旦的说:“你信我!我真的——除了你——我——”

    “别说了,我信你。”她的语调依然平静,旋即内心的话第一次这么直直的脱出——

    “我去跟父亲说。”语罢,她起身头也不回的踩着轻功跃出这竹林,翻过宫墙,似流星一般的去了。

    留下男人在原地心里不知喜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