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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执念

    幽云十六州,已经不是赵光义神圣武功最后一撇的问题了。

    大腿上的箭伤不久便愈合,但伤口撕裂的疼痛记忆和那头黑驴的嚎叫哀鸣,却时不时地从他记忆伤处的裂缝里爬上来。

    这也不单单是耻辱的问题。

    领导犯了错,总能在下属身上找到原因,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谁才是真正要罚酒三杯的那个人。而且领导虽然能漂亮甩锅,可威信颜面却并非毫发无伤。

    位置越高的人,自尊心往往越脆弱。

    这个场子,赵光义一定是要找回来的,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不是朕错了,是你们错了!

    这几个念头和情绪纠缠在一起,扯不开、剪不断,化作一团光怪陆离的火焰,日夜烧灼着他的心。

    也许是赵光义的执念感动了上苍,他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机会是一个叫贺令图的人“创造”的。

    贺令图在赵光义没当皇帝的时候就跟着他混,也算是从龙之臣。赵光义当上大老板后,贺令图这只小犬也跟着升了天,被外放了个实差知州。

    贺令图很会察言观色,他对大老板的脾性和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幽云十六州一直是赵光义心里的刺,所以每次年终述职的时候,他总会跟大老板说收复幽云的事。

    宋太宗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初,贺令图给赵光义打了份报告,说“契丹主少,母后专政,宠幸用事,请乘其忧以取燕、蓟。”(《宋史纪事本末》)

    贺令图的报告一半真一半假。

    辽国皇帝辽圣宗年纪不大(15岁)是真,其生母萧太后秉政也不假,但贺令图从这两点就推导出辽国政局不稳,有机可乘的结论(必然性推论也是许多人的通病),就大大的错了,其实事实刚好相反。

    可人往往选择去听自己愿听、爱听的,对不爱听、不想听的,就会把头埋进沙子里,装作没看到,也没听到。

    我等了七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证明我有多了不起,我是要告诉大家,我曾经失去的,我一定要拿回来!

    这样的情节,难道不必小马哥励志吗。

    赵光义不顾反对,更确切地说是无视反对,决定兵分三路,大举北伐:

    东路以开国名将曹彬为主帅,率主力10万出雄州;中路以田重进为主帅,出飞狐(今河北涞源);西路以潘美为主,杨业为副出雁门。

    赵光义的计划是三路齐发,以东路牵制辽军主力,中路和西路夺取山后(太行山以北)诸州后,与东路合围幽州。

    赵光义的计划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但他的一个创举却亲手断送了这种可能性。

    皇帝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物种。

    而赵家兄弟的疑心病还特别的重,这也难怪,谁让他俩就是靠掌兵权、耍诡计发家的呢。

    赵光义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渴望一雪前耻,收复幽云;另一方面又怕大将掌兵在外,心怀不轨。

    想让马儿快快跑,又怕马儿瞎几吧跑,咋整?

    赵光义想到了一个绝招——授阵图。

    阵图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士兵打仗时的队列阵形。

    中国历史上阵图花样繁多,像诸葛亮就按照八卦发明了大名鼎鼎的八阵图(走位估计比奥运会开幕式还复杂)。

    作战时,阵图并非一成不变,制胜秘诀在随机应变,因势制宜,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三路大军出发前,赵光义面授机宜,不单给了详细的阵图,更要命的是还给指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三路大军都得按作战计划和阵图不折不扣地执行。

    为防止各路将领自行其是,他向各军派出了太监作监军,监督各军的一举一动,这等于是给统兵大将戴上了镣铐枷锁。

    那些大将都是熟读兵书的,兵法上说的以正合、以奇胜,以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

    他们是不能、更不敢。

    中国人经常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做事情不仅要考虑事情本身的风险,还要考虑背后潜在的风险。

    按阵图行事,打了胜仗,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打了败仗,问题也不大,反正我是不折不扣地执行老板的决定,根子不在我身上,最多吃点挂落,挨一顿板子。

    但如果不按阵图行事,败了,说明你这个人不听话;胜了,不但说明你这个人不听话,还证明老板是错的。

    不听话的人没人喜欢,证明老板是错的人更没人喜欢。比老板厉害,又不受老板控制,这样的人最多只能活两集。

    其中的利弊,只要不傻,谁都能掂量清楚。

    有这样的创举,结果已可预见。

    这次北伐几乎和上次一样,一开始进展地很顺利:西路军连克寰州、朔州、应州、云州;中路军克飞狐、灵丘、蔚州;东路军下固安,进据涿州,离幽州一步之遥。

    面对宋军的攻势,辽国采取了无比正确的策略——以逸待劳,以守代攻。

    宋军远道而来,不利久战,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

    辽国正是抓住了最关键的点,选择固守幽州,然后集中优势兵力伺机反攻。只要守住幽州,无论宋军翻起多大风浪,辽国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为了守住幽州,那时候最厉害的寡妇——萧太后,带着辽圣宗亲自到幽州督战,辽国上下一心,幽州这座坚城稳固地如金汤浇筑一般。

    宋军三路大军中最先掉链子的是曹彬的东路军。

    此次宋军北伐,军械和粮草都准备不足。曹彬十万大军到达涿州时,军需已出现问题,因此曹彬不得不冒险出击,主动寻求与辽军决战。

    曹彬孤军冒进,这给了辽国等待已久的机会。

    辽国发挥出了草原民族的巨大优势,利用骑兵的高机动性,频繁对曹彬大军进行袭扰,威胁粮道。

    曹彬见形势不妙,而中路、西路军又迟迟未至,不得已下令退军。

    这一退不打紧,关键是将士的心气一下子就泄了,心气一泄,还怎么打战?

    辽国铁骑主力追至涿州西南的岐沟关,将曹彬主力击溃。东路十万大军被击溃,中路、西路两条小鱼再折腾,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萧太后随后派辽国名将耶律斜轸率十万,对中、西路进行反击,很快收复了山后诸州县,并俘获了杨业(杨令公,人称杨无敌,负伤被俘后,绝食而死)。

    赵光义第二次北伐最终饮恨收场,但这种钳制将领的手法却一直延用了下来,也难怪大宋朝几乎逢战不胜。

    贺令图也成功背锅,所有人都认为此次丧师败绩,都是因为他贪功生事。不过,处罚就算了,毕竟人家也因此把小命给丢了。

    宋太宗至道三年(公元997年)三月二十九日,大内万岁殿。

    弥留之际的赵光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艰难地招了招手,把太子赵恒叫到了跟前。

    赵光义昏暗的眼睛里突然恢复了些许光亮,他用尽力气,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北面,吐出了最后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幽……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