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现猪面盔（二合一）
“罗斯，傻站着干什么？去把汤端上来。”
苏珊叫儿子。恐怕是训练了一早上，这会儿人都呆麻了，她心想。自从儿子去基地训练，她便没见他休息过一天。不过她也不心疼，想成事，就要吃改吃的苦，有这样的劲头反而让她放心。即便现在，她对罗斯也不客气。
女人准备了几碟小吃送上二楼。
罗斯走在楼梯上，想到爱丽莎。女孩水灵，身形修长，长个的速度不比男孩慢。姣好的面容如花蕾绽放，就连脸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
他远远看到爱丽莎抱着苏珊，女孩眼睛红红的，她双颊下凹，削瘦不少。
罗斯听不清她们的交谈，直到他走近。
“诸神慈悲，老约翰爵士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孩子，别难过。”苏珊轻轻拍着爱丽莎的肩背。
罗斯被母亲命令待在爱丽莎身旁，让他好好培养骑士精神，保护柔弱女性。
“伊恩呢？”
爱丽莎捞起一块肥牛片放入口中。
“在学士塔帮哲罗姆干活。”
罗斯低头注视着汤锅上蒸腾的白气。
“哦。”
女孩音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喀。”
罗斯轻咳一声，有些话似乎一直翻滚在他脑海里。
爱丽莎的目光终于从满桌盛情难却的荤素菜上移开。她托着下巴，看着身旁像块木头一样动也不动的罗斯，于是笑嘻嘻地抓住男孩的手腕。
“小胖，和我一起吃吧。”
除了感觉男孩的手臂更粗壮，爱丽莎没有什么其他感觉。她让他坐在对面。
罗斯却如坐针毡，仿佛胃里有千万只蝴蝶飞舞。
“小胖，爷爷对我说过，没有什么不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
爱丽莎大快朵颐。“大不了就两顿、三顿！”
上扬的语调，低垂的头，像一朵被风吹败的伤心花朵。
罗斯看到爱丽莎的眼泪。他递去方巾。
“诸神在上，苏珊婶婶的火锅真厉害，辣得我眼睛都出汗…”
“老爵士他…”
罗斯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悲伤的少女。如果伊恩在。不，伊恩说要他勇敢去追。
“你说伊恩喜欢什么样的人？爷爷以前总说让我嫁一个，不对，是娶一个好男人…”
爱丽莎一边涮毛肚，一边咬着酥脆炸鸡。“好男人…”
什么是好男人，对爱丽莎来说，英雄救美就是好男人。她听过多少歌谣，都在讲述这样的故事。比如骑士杀死恶龙救出美丽少女，比如王子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养尊处优的小姐生活听起来如此动人，但她的爵士爷爷告诉她，人生不比歌谣，现实或许会让她失望，所以要用心去看。
罗斯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爱丽莎…”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就连声音都变了形。
少女专心地盯着锅里咕噜翻涌的气泡。
“我…喜欢你。”
啪。
一只猪蹄掉在桌面。
爱丽莎抬头看罗斯，沉默良久。
罗斯被这笔直注视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他看到少女的唇瓣开合，心便悬在嗓子眼。这是决定生死的时刻。
爱丽莎严肃地看着他。
“罗斯。”
他也报以二十分的庄穆。
“你刚刚有在说话吗？”
爱丽莎歪头，将散落的头发用手轻轻拨在耳后。她最近总是梦到爷爷，老爵士似乎总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却听不清爷爷在说什么。或许真的是自己悲伤过度。
“爱丽莎小姐。”罗斯深深吸气。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快要花光了。
“我…我想问你…”
女孩看着罗斯涨红的脸，这火锅真辣，只闻气味都能被呛成这样，她打算给小胖倒杯水。
“我…喜欢…”
罗斯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他紧张就结巴。
“什么？”爱丽莎抬头。
他就那样撞进如海的碧蓝。她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我喜欢。”
终于连贯了。罗斯涨红脖子。
“火锅，你喜欢…”
诸神在上。到嘴边的话又拐着弯跑了。
如果被拒绝呢。如果连朋友都做不了呢。
他真的承认自己怯懦。
“当然喜欢啊，不然我为什么点它…”
爱丽莎给罗斯递去一杯水。
虽然罗斯一口也没喝。
苏珊特意吩咐儿子护送爱丽莎回家。
“妈，这是…”罗斯惊讶地看着母亲在自己手心里塞下几个金币。
女人凑到他耳边：“老爵士是个很好的人。过去的每个夏冬，他都会接济城外的人民。你小时候吃到的面包，都是他们给的。”
罗斯看着一旁的爱丽莎。女孩发红的眼眶，面色苍白。她正向乔治夸赞火锅的美味，像是一副强撑着打起精神的样子。笑容那么疲惫，让人有些心疼。
“她是个好女孩。”罗斯低声道。
苏珊点头。“没了家人会很辛苦。罗斯，一路上照顾好爱丽莎小姐，护送她安全回家。”
“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女人的目光落在爱丽莎腰间的悬剑。
正午的日光没有露面。
天空阴沉，灰白色的云层如厚重棉被，生怕裸露的太阳着凉。
暴风谷不知何日入了冬。
城内淙淙声响。有人给护城河注水。干枯冷清的灰石地被黑水滋养。簌簌，淅淅，嘶嘶，呜呜。水声像野兽低吼，幽里空鸣。
就连脚下的石板似乎微微震颤，仿佛地底潜伏的巨兽苏醒，喷吐热流汽液，暗里骚动。
地面一层淡淡的氤氲笼罩。地热让城里的人们不知时节，虽然不用发愁严寒，但今日的天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几分沉重。
就像此刻罗斯感到的，一股浓重的忧伤环绕在爱丽莎四周。
“罗斯，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能回家。”
他们出了餐馆，刚过一个街区。都铎街上格外冷清。往日叫卖的小贩像过冬的山猫，在温暖的角落里躲了起来，让人寻不见影。
罗斯在雾色中看到爱丽莎泫然欲泣的表情。
“想哭就哭吧，爱丽莎小姐。”
他站在女孩斜前方，为她遮挡穿堂的巷风。
“在死亡面前流泪悲伤，是对逝者的哀悼，并非懦弱。”
罗斯记得某天，伊恩手捧书籍对他说道。那是一本讲述诸神传说的书籍，如果他记得没错。他不知道这是书中的话，还是本就出自伊恩之口。但他只想如此告诉爱丽莎。
“我会送你平安回家。”
罗斯手握腰间短剑，目视正前。
爱丽莎看着面前高出自己一头的男孩。上次她记得自己还能轻松看到小胖头顶耸起的呆毛，现在只能看到他的额头。
“听苏珊婶婶说，你最近在骑士基地训练？”爱丽莎手捧婶婶亲手做的奶茶，轻轻移开话题。只要不碰她的伤心处，她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
“是的…”
金属坠地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也把街巷从慵懒的午睡中叫醒。有人从街铺走出来，有人伸长脖子探出窗外。
“请大人行行好，买我一顶面盔吧…”灰袍老妪佝着身子，拦下一名银装侍卫。
“快走快走…”侍卫推开纠缠自己的老人，随手在地上丢了几枚铜板，便朝风堡的方向快步走去。
老妪踉跄后退，不料脚下湿滑，咔嚓。
瘦弱干枯的身体如残枝落叶，飘零在地。
罗斯感觉面颊拂过香风。淡淡的橙条花香。
爱丽莎已然上前，扶起地上的老妪。
“老婆婆，你没事吧？”
那名侍卫也停下脚步。街上有人开始议论。他朝老妪的方向走来。
罗斯护在爱丽莎身旁。
侍卫掀开面罩。那是一张年轻的脸，罗斯在城门外见过。
“请帮我带老人家去看医学士，我不是故意的。”
他取出银币递给女孩。
塔楼的钟声蓦地响起。
侍卫又放下面罩，转身离去，披风如影贴在身后。
罗斯松开腰间紧握短剑的手。
老人伏在地上，伸手去抓散落的铜币。她的手背干枯焦黄，皮肤泛着暗沉，每一处孔窍似乎都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我来帮你，老婆婆，你歇着。”女孩弯腰捡拾。
罗斯把老妪扶到墙边。街上的视线变得稀薄起来。他却感觉一股冰凉。
黑鸦在沿街的屋顶上注视他们。
爱丽莎手捧头盔，掌心里握着钱币。“老婆婆，这是你的面盔吗？”
老妪点头。
罗斯看到那熟悉的猪面盔，上面还有他摔在地上留下的坑洼痕迹。
“老人家，这面盔是从哪里来的？”罗斯不由得问。
“是我在桥上捡的…”像是想起什么，老妪忽然变得沉默。
“我买了。”爱丽莎笑嘻嘻道。
“爱丽莎小姐，我买下给你…”罗斯拦住女孩，又补充道：“这是我母亲的意思。”
“老婆婆，我送你去医学士那里。”爱丽莎搀着老人。
但老人的双臂却像滑溜的泥鳅，从女孩的手中松落。
“不用了，好心的小姐，我得赶紧回家给孙子做饭…”
她道完谢，便一趔一趄地摇着身子远去。因为不想让孙儿担心。
罗斯凝望老人的背影。那张干皴的双颊像被风吹裂的冷岩，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
“小胖，你觉得这个怎么样？”爱丽莎捧着面盔，将里外翻个遍。
“你们骑士竟然要戴这么笨厚的帽子…”
女孩笑嘻嘻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
“我猜你一定不喜欢戴…”
爱丽莎记得他们去黑塔时，罗斯只要看不到光亮就会哭。更别说这黑洞洞的面盔。
“不是，爱丽莎，我…”
橙条花的香气却让他迷醉。女孩的脸恶作剧般地凑到他眼前，罗斯的舌头打结。他真想告诉她，那日他戴着这顶面盔发生了什么。他已不是小孩了。
“诸神仁慈，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女孩将面盔高举过头顶。
“爱丽莎，别…”
罗斯不安地伸手阻拦，却已来不及。
面盔里传来闷闷的回答。
“至少我要试一试，戴着是什么感觉。”
爱丽莎不顾街上各种打量的目光，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这样她就能大哭一场，也没人会注意到她。
“爱丽莎，你没事吧？”
罗斯跟在女孩身后。他们已经平安走过几条街。现在一切都很正常。罗斯有些怀疑，上次的厄运事件或许只是个巧合。
“小胖，我很好，我一点都不难过…我爷爷…”
爱丽莎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她突然放慢脚步，安静地走着。仿佛踏足水上，步履无声。
“爱丽莎？”
“爱丽莎，你还好吗？”
女孩梦游般继续往前走。
“速速避让！速速避让！”马夫抽鞭。十字街口有人高喊：“艾伦大人驾到，速速避让！”
四名穿着灰蓝相间格子披风的卫士骑着高大骏马，举着领旗，轰隆隆地经过。城里新晋的爵士老爷正端坐在马背上，招摇过市。
“爱丽莎！”罗斯看到女孩朝马车冲去。
眼看马车的车辙要压在爱丽莎身上，罗斯双手紧紧抓住女孩的肩膀，把她箍在自己怀里。
他拖着爱丽莎撞在街墙上，勉强躲过那高头骏马。
面盔像吞掉女孩的整个头颅。
痛。好痛。爱丽莎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爆炸。
闷沉，黑暗，还有爷爷似乎就在她耳边对他说话。爷爷在说什么。
爱丽莎，爱丽莎。有人在唤她。
她看到罗斯的红发，一辆马车，新爵士的旗帜飘扬。人们簇拥在街边，不知热闹地议论什么。
她想逃离这喧闹的一切。
面罩被人掀开。
罗斯看见女孩眼角噙着泪花。
爱丽莎听见自己说。“离开这里。”
罗斯的手被女孩紧紧拉着。
他们一路奔跑。穿过低矮的石桥街巷，路过宽敞的花园庭院。道路两侧的色彩扭曲，割裂，渲染，交织，又再次扭曲。天上的辰日幽兰似乎都跟着旋转。
爱丽莎像一只美丽的天鹅，他在她身后，紧紧跟随。
耳边的天地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与心跳。
罗斯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
停下时，眼前只有一条暗巷。深而长，远而寂。
女孩停下脚步，拔出腰间纤细修长的银剑，缓缓吐出两个字。
“决斗。”
苏珊叫儿子。恐怕是训练了一早上，这会儿人都呆麻了，她心想。自从儿子去基地训练，她便没见他休息过一天。不过她也不心疼，想成事，就要吃改吃的苦，有这样的劲头反而让她放心。即便现在，她对罗斯也不客气。
女人准备了几碟小吃送上二楼。
罗斯走在楼梯上，想到爱丽莎。女孩水灵，身形修长，长个的速度不比男孩慢。姣好的面容如花蕾绽放，就连脸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
他远远看到爱丽莎抱着苏珊，女孩眼睛红红的，她双颊下凹，削瘦不少。
罗斯听不清她们的交谈，直到他走近。
“诸神慈悲，老约翰爵士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孩子，别难过。”苏珊轻轻拍着爱丽莎的肩背。
罗斯被母亲命令待在爱丽莎身旁，让他好好培养骑士精神，保护柔弱女性。
“伊恩呢？”
爱丽莎捞起一块肥牛片放入口中。
“在学士塔帮哲罗姆干活。”
罗斯低头注视着汤锅上蒸腾的白气。
“哦。”
女孩音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喀。”
罗斯轻咳一声，有些话似乎一直翻滚在他脑海里。
爱丽莎的目光终于从满桌盛情难却的荤素菜上移开。她托着下巴，看着身旁像块木头一样动也不动的罗斯，于是笑嘻嘻地抓住男孩的手腕。
“小胖，和我一起吃吧。”
除了感觉男孩的手臂更粗壮，爱丽莎没有什么其他感觉。她让他坐在对面。
罗斯却如坐针毡，仿佛胃里有千万只蝴蝶飞舞。
“小胖，爷爷对我说过，没有什么不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
爱丽莎大快朵颐。“大不了就两顿、三顿！”
上扬的语调，低垂的头，像一朵被风吹败的伤心花朵。
罗斯看到爱丽莎的眼泪。他递去方巾。
“诸神在上，苏珊婶婶的火锅真厉害，辣得我眼睛都出汗…”
“老爵士他…”
罗斯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悲伤的少女。如果伊恩在。不，伊恩说要他勇敢去追。
“你说伊恩喜欢什么样的人？爷爷以前总说让我嫁一个，不对，是娶一个好男人…”
爱丽莎一边涮毛肚，一边咬着酥脆炸鸡。“好男人…”
什么是好男人，对爱丽莎来说，英雄救美就是好男人。她听过多少歌谣，都在讲述这样的故事。比如骑士杀死恶龙救出美丽少女，比如王子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养尊处优的小姐生活听起来如此动人，但她的爵士爷爷告诉她，人生不比歌谣，现实或许会让她失望，所以要用心去看。
罗斯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爱丽莎…”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就连声音都变了形。
少女专心地盯着锅里咕噜翻涌的气泡。
“我…喜欢你。”
啪。
一只猪蹄掉在桌面。
爱丽莎抬头看罗斯，沉默良久。
罗斯被这笔直注视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他看到少女的唇瓣开合，心便悬在嗓子眼。这是决定生死的时刻。
爱丽莎严肃地看着他。
“罗斯。”
他也报以二十分的庄穆。
“你刚刚有在说话吗？”
爱丽莎歪头，将散落的头发用手轻轻拨在耳后。她最近总是梦到爷爷，老爵士似乎总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却听不清爷爷在说什么。或许真的是自己悲伤过度。
“爱丽莎小姐。”罗斯深深吸气。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快要花光了。
“我…我想问你…”
女孩看着罗斯涨红的脸，这火锅真辣，只闻气味都能被呛成这样，她打算给小胖倒杯水。
“我…喜欢…”
罗斯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他紧张就结巴。
“什么？”爱丽莎抬头。
他就那样撞进如海的碧蓝。她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我喜欢。”
终于连贯了。罗斯涨红脖子。
“火锅，你喜欢…”
诸神在上。到嘴边的话又拐着弯跑了。
如果被拒绝呢。如果连朋友都做不了呢。
他真的承认自己怯懦。
“当然喜欢啊，不然我为什么点它…”
爱丽莎给罗斯递去一杯水。
虽然罗斯一口也没喝。
苏珊特意吩咐儿子护送爱丽莎回家。
“妈，这是…”罗斯惊讶地看着母亲在自己手心里塞下几个金币。
女人凑到他耳边：“老爵士是个很好的人。过去的每个夏冬，他都会接济城外的人民。你小时候吃到的面包，都是他们给的。”
罗斯看着一旁的爱丽莎。女孩发红的眼眶，面色苍白。她正向乔治夸赞火锅的美味，像是一副强撑着打起精神的样子。笑容那么疲惫，让人有些心疼。
“她是个好女孩。”罗斯低声道。
苏珊点头。“没了家人会很辛苦。罗斯，一路上照顾好爱丽莎小姐，护送她安全回家。”
“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女人的目光落在爱丽莎腰间的悬剑。
正午的日光没有露面。
天空阴沉，灰白色的云层如厚重棉被，生怕裸露的太阳着凉。
暴风谷不知何日入了冬。
城内淙淙声响。有人给护城河注水。干枯冷清的灰石地被黑水滋养。簌簌，淅淅，嘶嘶，呜呜。水声像野兽低吼，幽里空鸣。
就连脚下的石板似乎微微震颤，仿佛地底潜伏的巨兽苏醒，喷吐热流汽液，暗里骚动。
地面一层淡淡的氤氲笼罩。地热让城里的人们不知时节，虽然不用发愁严寒，但今日的天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几分沉重。
就像此刻罗斯感到的，一股浓重的忧伤环绕在爱丽莎四周。
“罗斯，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能回家。”
他们出了餐馆，刚过一个街区。都铎街上格外冷清。往日叫卖的小贩像过冬的山猫，在温暖的角落里躲了起来，让人寻不见影。
罗斯在雾色中看到爱丽莎泫然欲泣的表情。
“想哭就哭吧，爱丽莎小姐。”
他站在女孩斜前方，为她遮挡穿堂的巷风。
“在死亡面前流泪悲伤，是对逝者的哀悼，并非懦弱。”
罗斯记得某天，伊恩手捧书籍对他说道。那是一本讲述诸神传说的书籍，如果他记得没错。他不知道这是书中的话，还是本就出自伊恩之口。但他只想如此告诉爱丽莎。
“我会送你平安回家。”
罗斯手握腰间短剑，目视正前。
爱丽莎看着面前高出自己一头的男孩。上次她记得自己还能轻松看到小胖头顶耸起的呆毛，现在只能看到他的额头。
“听苏珊婶婶说，你最近在骑士基地训练？”爱丽莎手捧婶婶亲手做的奶茶，轻轻移开话题。只要不碰她的伤心处，她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
“是的…”
金属坠地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也把街巷从慵懒的午睡中叫醒。有人从街铺走出来，有人伸长脖子探出窗外。
“请大人行行好，买我一顶面盔吧…”灰袍老妪佝着身子，拦下一名银装侍卫。
“快走快走…”侍卫推开纠缠自己的老人，随手在地上丢了几枚铜板，便朝风堡的方向快步走去。
老妪踉跄后退，不料脚下湿滑，咔嚓。
瘦弱干枯的身体如残枝落叶，飘零在地。
罗斯感觉面颊拂过香风。淡淡的橙条花香。
爱丽莎已然上前，扶起地上的老妪。
“老婆婆，你没事吧？”
那名侍卫也停下脚步。街上有人开始议论。他朝老妪的方向走来。
罗斯护在爱丽莎身旁。
侍卫掀开面罩。那是一张年轻的脸，罗斯在城门外见过。
“请帮我带老人家去看医学士，我不是故意的。”
他取出银币递给女孩。
塔楼的钟声蓦地响起。
侍卫又放下面罩，转身离去，披风如影贴在身后。
罗斯松开腰间紧握短剑的手。
老人伏在地上，伸手去抓散落的铜币。她的手背干枯焦黄，皮肤泛着暗沉，每一处孔窍似乎都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我来帮你，老婆婆，你歇着。”女孩弯腰捡拾。
罗斯把老妪扶到墙边。街上的视线变得稀薄起来。他却感觉一股冰凉。
黑鸦在沿街的屋顶上注视他们。
爱丽莎手捧头盔，掌心里握着钱币。“老婆婆，这是你的面盔吗？”
老妪点头。
罗斯看到那熟悉的猪面盔，上面还有他摔在地上留下的坑洼痕迹。
“老人家，这面盔是从哪里来的？”罗斯不由得问。
“是我在桥上捡的…”像是想起什么，老妪忽然变得沉默。
“我买了。”爱丽莎笑嘻嘻道。
“爱丽莎小姐，我买下给你…”罗斯拦住女孩，又补充道：“这是我母亲的意思。”
“老婆婆，我送你去医学士那里。”爱丽莎搀着老人。
但老人的双臂却像滑溜的泥鳅，从女孩的手中松落。
“不用了，好心的小姐，我得赶紧回家给孙子做饭…”
她道完谢，便一趔一趄地摇着身子远去。因为不想让孙儿担心。
罗斯凝望老人的背影。那张干皴的双颊像被风吹裂的冷岩，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
“小胖，你觉得这个怎么样？”爱丽莎捧着面盔，将里外翻个遍。
“你们骑士竟然要戴这么笨厚的帽子…”
女孩笑嘻嘻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
“我猜你一定不喜欢戴…”
爱丽莎记得他们去黑塔时，罗斯只要看不到光亮就会哭。更别说这黑洞洞的面盔。
“不是，爱丽莎，我…”
橙条花的香气却让他迷醉。女孩的脸恶作剧般地凑到他眼前，罗斯的舌头打结。他真想告诉她，那日他戴着这顶面盔发生了什么。他已不是小孩了。
“诸神仁慈，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女孩将面盔高举过头顶。
“爱丽莎，别…”
罗斯不安地伸手阻拦，却已来不及。
面盔里传来闷闷的回答。
“至少我要试一试，戴着是什么感觉。”
爱丽莎不顾街上各种打量的目光，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这样她就能大哭一场，也没人会注意到她。
“爱丽莎，你没事吧？”
罗斯跟在女孩身后。他们已经平安走过几条街。现在一切都很正常。罗斯有些怀疑，上次的厄运事件或许只是个巧合。
“小胖，我很好，我一点都不难过…我爷爷…”
爱丽莎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她突然放慢脚步，安静地走着。仿佛踏足水上，步履无声。
“爱丽莎？”
“爱丽莎，你还好吗？”
女孩梦游般继续往前走。
“速速避让！速速避让！”马夫抽鞭。十字街口有人高喊：“艾伦大人驾到，速速避让！”
四名穿着灰蓝相间格子披风的卫士骑着高大骏马，举着领旗，轰隆隆地经过。城里新晋的爵士老爷正端坐在马背上，招摇过市。
“爱丽莎！”罗斯看到女孩朝马车冲去。
眼看马车的车辙要压在爱丽莎身上，罗斯双手紧紧抓住女孩的肩膀，把她箍在自己怀里。
他拖着爱丽莎撞在街墙上，勉强躲过那高头骏马。
面盔像吞掉女孩的整个头颅。
痛。好痛。爱丽莎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爆炸。
闷沉，黑暗，还有爷爷似乎就在她耳边对他说话。爷爷在说什么。
爱丽莎，爱丽莎。有人在唤她。
她看到罗斯的红发，一辆马车，新爵士的旗帜飘扬。人们簇拥在街边，不知热闹地议论什么。
她想逃离这喧闹的一切。
面罩被人掀开。
罗斯看见女孩眼角噙着泪花。
爱丽莎听见自己说。“离开这里。”
罗斯的手被女孩紧紧拉着。
他们一路奔跑。穿过低矮的石桥街巷，路过宽敞的花园庭院。道路两侧的色彩扭曲，割裂，渲染，交织，又再次扭曲。天上的辰日幽兰似乎都跟着旋转。
爱丽莎像一只美丽的天鹅，他在她身后，紧紧跟随。
耳边的天地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与心跳。
罗斯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
停下时，眼前只有一条暗巷。深而长，远而寂。
女孩停下脚步，拔出腰间纤细修长的银剑，缓缓吐出两个字。
“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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