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二合一）
基地的大门外墙贴着招募公告，两名银甲侍卫在布告旁负责登记检查。乔治走上前去询问。
侍卫抬头打量衣着寒酸的男人，视线又扫过他身后两个男孩。淡金发色的安安静静，帽檐下露出一绺红发的表情紧张。
“骑士团…”罗斯支吾。
两名侍卫交头接耳在讨论什么。
“你跟我来。”一名侍卫起身指着伊恩，转身就往正后方走。
“不是我，是他。”伊恩将罗斯推到前面。
有人用手指着西面深灰色的通道。“沿着楼梯上去。”
乔治想跟在罗斯身后，被侍卫伸手拦住。“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看着罗斯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男人不停地搓手。
伊恩靠在墙壁，远望吊桥上往来的行人。
白茫茫的雾气里，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我是谁，来自哪里，去往何方，他们的背影里写着没有答案的疑问。
伊恩忽然想起几个无厘头的，来自过往世界的冷笑话。
包子走着走饿了，就把自己吃了。
火柴有天头痒痒，挠啊挠，然后着火了。
他听到过往世界的灵魂在发笑。
如果生命是燃烧，如果生命是风暴，如果生命是某个进度条上，越走越少，逐渐消逝，终将献祭给时间的食粮。
那么他一定得做些什么。
他又想起罗斯昨夜的话。
他不算认真活过。
他曾经觉得自己很衰，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的文学素养不算高，没事捧几本青春读物，假装文艺有谈资。只认真追过一本书，陪着他从中学到大学，在他成为社畜前。一本关于讲述似乎比他还衰的小屁孩，用四分之一生命与魔鬼弟弟做交易屠龙的故事。惨，真是太惨了。即便小屁孩某天成为了英雄，内心仍是千疮百孔。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如果自己某天可以写个不同的故事。但他没有魔鬼弟弟。
在过去的世界里，他满身缺点，有着普通人都有的通病，可能只多不少。小聪明就偷懒，恶作剧捉弄人，说白烂话气老师，在学校不是吊车尾也不是尖子生，平日假装大条晃晃荡荡。至于喜欢的人，大概也不会喜欢他。自觉得像路边长歪的狗尾巴草，整日造型奇特地沐浴在李奶奶的爱的光辉下，竟然也能一路长大。
有时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李奶奶却说他是个好孩子。可恨上天收走了唯一爱他的人。衰仔要辛苦地活着，咸鱼不想翻身，只想遁进空阔的海里。这就是过去的他。
直到人生重走一遭，异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有中古欧洲骑士领主的权力争夺，还有小说游戏里的巨龙异族与诸神法术。他有了自己还没搞懂的金手指。枯木般的心，因为感到温暖，就会燃烧力量，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是他吗。
“术法选择了你，你也选择术法。”
他听到银鸟鸣啼，抬头却只见城堡的石壁。
“你是创法之神。你是无限法师。”有声音对他说。
会不会太疯狂。他只当一阵风吹过。因为除了在海底那次，他就再也没有成功施展过术法。
伊恩盯着灰色的楼梯，直到罗斯再次出现。
“怎么样，儿子？”乔治搂住罗斯。
“莫雷大人说明天早上集合…”罗斯的声音激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燃烧的霞光。
他的内心有些松动。“叔叔，罗斯，我去散步，你们先回。”
灰鸦盘旋过塔楼城堡，伊恩快步穿过吊桥。
几个拐弯后，他便彻底把自己搞丢了。城内的道路地形远比他想得要复杂。夜里银鸟俯视时，他自信已经把路线记得清楚。可当他穿行在弯弯绕绕，看来千篇一律的银灰石房中，却有些迷失。尤其是误闯热闹繁华的集市，四处飘逸的食物香气，沿街小贩嚷闹，车马辘辘，让他眼花缭乱。
集市出口的廊道在一座巨大厚重的连柱屋塔下。整个街面躲进黑色的阴影里。
伊恩一脚踩在被磕去半块的石板上，撞上浑身腥臭的灰袍人。
“看路，小子！”他被人挡在路中。
长毛胳膊高举一把滴血的刀，地上斑斑暗红。
“师傅，两斤猪肉。”
“来咯。”男人络腮胡上沾的生肉沫滑在衣襟。
屠夫三步迈成两步朝街边的摊位走去。
暗巷悠长，只有两个端口透着微光。伊恩低头混迹在来往人群中，时刻注意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直到他走出集市。
街巷一侧的灰石墙前围聚着不少人，他们指着墙上的公告。
伊恩停下脚步，听见几个佣兵模样的人交谈。
“魔山和赤羽邦的任务竟然会同时发布。”银灰板寸的男人从耳后的皮肉夹层里取出柳叶状的小刀，在手心把玩。“我看魔山和赤羽邦八成会开战。”男人扯动嘴角针线缝合的伤口，翻出花白的皮肉。
“暴风领主是个死脑筋，他不愿意雇佣外人，不代表异族不愿雇佣我们。”浑身充满花香的阴柔男人一手搭在板寸男肩上，一手握着淡紫珠串。“我们这些自由民，只跟着金钱走，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赤羽邦丢失一件诸神的遗物，听说流落在魔山…”一位流浪武者也加入对话。
读完布告，伊恩看到几名银甲侍卫，便上前从口袋里取出银纹章。
“玉米！玉米！玉米！”
骑士训练基地的正东方，学士塔挺拔在东北方角的茂林前。
哲罗姆抚在灰鸦背上，捋顺发亮的羽毛，扬手将玉米粒撒在空中。
他的小小鸟告诉他，那户人家进城了，那家人的儿子加入了骑士团基地训练，莫雷大人不高兴。
“那个淡金头发的男孩呢？”
灰鸦嘎嘎叫着拍打翅膀，语焉不详。
哲罗姆将最后一把玉米留在窗边，转身进塔。
“工作！工作！工作！”灰鸦在背后提醒。
作为哲罗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不依靠魔药自主觉醒术法的，而且是在那么小的年纪，在那么危险的深海。
他走下瞭望台，在塔顶第六层的图书室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十几声响亮的喷嚏后，他终于找到一本暗红色封皮，腰封围着墨绿藤叶的书籍。
哲罗姆缓缓走下楼梯。他宁可在楼上听灰鸦聒噪，也比在布满尘埃的书籍堆里打喷嚏好。
其实这些书籍本来应该乖乖躺在书架上的，不过因为他出了一趟远门，楼顶的窗子忘了用术法加固闭合，导致塔顶的高风横扫四虐，将书架吹得东倒西歪。不过，往日的风也没有这么大，但夏冬就要来了，不同以往地来了。尤其是，他在海面遇到人鱼时，他们口中歌颂的海神让他不安，虽然那些调子已传唱千年，乏善可陈。
学士塔一共七层，中间一层是大学士处理事务的场所，下三层是分管商贸、户籍、税收、祭祀等领域的学士办公场所。上三层，则是哲罗姆的图书实验室。领主大人偶尔光顾。
哲罗姆刚坐在中间塔层那张温暖柔软的毛垫椅上，翻开书本的第一页。
“大人，有人求见。”
男孩出现在他眼前。
“伊恩？”
哲罗姆示意侍卫退下。他的惊讶毫不意外，他知道这男孩会来找他。
“哲罗姆大人，我能向您学习术法吗？”男孩注视着他。
“伊恩，我是学士，不是法师。”老人微笑。“我可以向你传授学士知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知识远高于我的术法。”
伊恩看着老人桌上的圆轨星仪，缩小的幽兰被风力牵引着在大陆板块上运转。一只木机械鸟从桌上弹起，发出嘎嘎声响。
“我听说，你是乔治捡来的孩子。我愿意收你为养子，培养你为下一任哲罗姆。这座学士塔会属于你，每月百千金币，帮助领主管理整个暴风谷，你看如何？”
老人微笑地等待男孩开口。
哲罗姆相信没人能抵抗这么诱人的价码。他承认自己的私心。哲罗姆本是世袭传承，但他的心早已与尤娜同逝。他不会娶妻生子，所以他打算找个孩子好好培养，以后好来接替。而且他觉得伊恩就是最佳人选。
“大人，感谢您的好意，恐怕我无法答应您的请求。”男孩的声音透着礼貌的距离。
哲罗姆摸着下磕稀疏的银胡，有些不解。
“为什么？伊恩，作为大学士，你也可以学习术法，比如疗愈术，中级风系术法…更何况，你会懂得更多。”
哲罗姆说着，从抽屉中取出一顶托在红天鹅绒上的冠冕。
白银冠身，中间镶嵌着鸽子蛋大的黄金，四周环绕着钢铁、铅、锡，红铜、青铜与紫晶，还有伊恩认不出的金属。
冠冕没有标准完美地对称，而且色泽看起来凌乱混杂。
哲罗姆看着伊恩，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如果是纯银，或者是都镶嵌上黄金，会更对称一些。”男孩说道。
“孩子，这顶冠冕上的每一颗金属，都代表着哲罗姆所掌握的一门学问，冠冕在历代哲罗姆间相传。黄金，代表财务；白银，代表医疗与祭祀；钢铁，代表骑士…”
伊恩暗自数了数冠冕上的晶石，足有十几种。
“平日我不喜戴，一直压在箱底。你若是…”哲罗姆的话语被男孩打断。
“大人，我不属于这里。”伊恩看得出这座城邦有多么孤立隔绝。
“人总要有落脚的归宿，不是吗？”哲罗姆语气严肃。
“在停驻之前”，男孩沉顿片刻，他看到银鸟张开宽广的翅膀，自由地翱翔在高天之上。
“我想先认识自己。”
你是无限法师。
骨节的指环发烫。他又听到那个声音。
像春天里的一缕柔风，像雏鸟的一声鸣啼，轻轻抚着他的思弦。冻冰吹开了，融化了。他的心像是方才苏醒。
“我想走遍整个大陆，我想学术法，我要成为法师。”
哲罗姆面色一沉。
“难道你就不怕我发布公告把你们驱逐出去吗？”
“大人您不会，朝令夕改只会损害您的权威，更何况您宅心仁厚，愿意帮助我们。”男孩沉静地注视着老人的双眼。
哲罗姆双手撑桌，俯身向前，依旧感到意外。
“伊恩，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如此坚持吗？”
男孩安静良久，缓缓开口。
“生命或许只有一次”，他想起罗斯的红发，像火一样燃烧。
“所以人应该活在自己的热爱里。”
过往世界的碎片向他袭来。他记得当自己被卷进海浪的最后一刻，他想，自己如果能多陪陪李奶奶；如果他可以去奇点写写小说；如果他能向喜欢的人表白哪怕被拒绝；如果他能辞掉不喜欢的工作，炒了无良压榨的暴脾气老板，如果……那么那么多如果，他不曾记得自己拥有生活，以为那只是某种流水线般机械的程序。
无人知晓。无人知晓他在这异世。
在无人知晓的沉默孤独里，他与银鸟翱翔于千万米高空，指环为他守卫匍匐大地。
午夜梦回码头，他常眺望黑塔冥海，听涛涛潮水层层翻涌。
重新活过，他要在这异世，去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
“没有能不能，只有敢不敢与愿不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个鸡汤大师。这样的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如果伊恩此刻抬头，就会发现哲罗姆的惊愕不亚于他自己。
老人把冠冕安静地收回抽屉。
“好吧，孩子。”他其实没想为难他，他不会卑鄙地用权力压迫别人。术不轻传。伊恩倒是叫他放心。
“大人，您答应了？”
哲罗姆点头。
“那…学费？”
“帮我干活。”老人指着身后的楼梯。“诸神在上，藏书室里的书要发霉了。”他起身。“随我来，伊恩。先带你上去瞧瞧，明天你就可以来了。”
男孩跟在哲罗姆身后，拾阶而上。阳光撒下，透过石窗，伊恩看到塔楼东侧是浅绿的丛林，这是他在城外便能经常眺望的。正北的树木是黑绿色，似乎冒着紫烟。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板块。
“孩子，上来看。”老人伸出手，拉住男孩，跨过三阶被风吹断的木梯。
望台上，满目的绿映入眼帘。
伊恩听到海的涛声，直抵世界尽头。
侍卫抬头打量衣着寒酸的男人，视线又扫过他身后两个男孩。淡金发色的安安静静，帽檐下露出一绺红发的表情紧张。
“骑士团…”罗斯支吾。
两名侍卫交头接耳在讨论什么。
“你跟我来。”一名侍卫起身指着伊恩，转身就往正后方走。
“不是我，是他。”伊恩将罗斯推到前面。
有人用手指着西面深灰色的通道。“沿着楼梯上去。”
乔治想跟在罗斯身后，被侍卫伸手拦住。“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看着罗斯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男人不停地搓手。
伊恩靠在墙壁，远望吊桥上往来的行人。
白茫茫的雾气里，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我是谁，来自哪里，去往何方，他们的背影里写着没有答案的疑问。
伊恩忽然想起几个无厘头的，来自过往世界的冷笑话。
包子走着走饿了，就把自己吃了。
火柴有天头痒痒，挠啊挠，然后着火了。
他听到过往世界的灵魂在发笑。
如果生命是燃烧，如果生命是风暴，如果生命是某个进度条上，越走越少，逐渐消逝，终将献祭给时间的食粮。
那么他一定得做些什么。
他又想起罗斯昨夜的话。
他不算认真活过。
他曾经觉得自己很衰，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的文学素养不算高，没事捧几本青春读物，假装文艺有谈资。只认真追过一本书，陪着他从中学到大学，在他成为社畜前。一本关于讲述似乎比他还衰的小屁孩，用四分之一生命与魔鬼弟弟做交易屠龙的故事。惨，真是太惨了。即便小屁孩某天成为了英雄，内心仍是千疮百孔。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如果自己某天可以写个不同的故事。但他没有魔鬼弟弟。
在过去的世界里，他满身缺点，有着普通人都有的通病，可能只多不少。小聪明就偷懒，恶作剧捉弄人，说白烂话气老师，在学校不是吊车尾也不是尖子生，平日假装大条晃晃荡荡。至于喜欢的人，大概也不会喜欢他。自觉得像路边长歪的狗尾巴草，整日造型奇特地沐浴在李奶奶的爱的光辉下，竟然也能一路长大。
有时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李奶奶却说他是个好孩子。可恨上天收走了唯一爱他的人。衰仔要辛苦地活着，咸鱼不想翻身，只想遁进空阔的海里。这就是过去的他。
直到人生重走一遭，异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有中古欧洲骑士领主的权力争夺，还有小说游戏里的巨龙异族与诸神法术。他有了自己还没搞懂的金手指。枯木般的心，因为感到温暖，就会燃烧力量，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是他吗。
“术法选择了你，你也选择术法。”
他听到银鸟鸣啼，抬头却只见城堡的石壁。
“你是创法之神。你是无限法师。”有声音对他说。
会不会太疯狂。他只当一阵风吹过。因为除了在海底那次，他就再也没有成功施展过术法。
伊恩盯着灰色的楼梯，直到罗斯再次出现。
“怎么样，儿子？”乔治搂住罗斯。
“莫雷大人说明天早上集合…”罗斯的声音激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燃烧的霞光。
他的内心有些松动。“叔叔，罗斯，我去散步，你们先回。”
灰鸦盘旋过塔楼城堡，伊恩快步穿过吊桥。
几个拐弯后，他便彻底把自己搞丢了。城内的道路地形远比他想得要复杂。夜里银鸟俯视时，他自信已经把路线记得清楚。可当他穿行在弯弯绕绕，看来千篇一律的银灰石房中，却有些迷失。尤其是误闯热闹繁华的集市，四处飘逸的食物香气，沿街小贩嚷闹，车马辘辘，让他眼花缭乱。
集市出口的廊道在一座巨大厚重的连柱屋塔下。整个街面躲进黑色的阴影里。
伊恩一脚踩在被磕去半块的石板上，撞上浑身腥臭的灰袍人。
“看路，小子！”他被人挡在路中。
长毛胳膊高举一把滴血的刀，地上斑斑暗红。
“师傅，两斤猪肉。”
“来咯。”男人络腮胡上沾的生肉沫滑在衣襟。
屠夫三步迈成两步朝街边的摊位走去。
暗巷悠长，只有两个端口透着微光。伊恩低头混迹在来往人群中，时刻注意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直到他走出集市。
街巷一侧的灰石墙前围聚着不少人，他们指着墙上的公告。
伊恩停下脚步，听见几个佣兵模样的人交谈。
“魔山和赤羽邦的任务竟然会同时发布。”银灰板寸的男人从耳后的皮肉夹层里取出柳叶状的小刀，在手心把玩。“我看魔山和赤羽邦八成会开战。”男人扯动嘴角针线缝合的伤口，翻出花白的皮肉。
“暴风领主是个死脑筋，他不愿意雇佣外人，不代表异族不愿雇佣我们。”浑身充满花香的阴柔男人一手搭在板寸男肩上，一手握着淡紫珠串。“我们这些自由民，只跟着金钱走，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赤羽邦丢失一件诸神的遗物，听说流落在魔山…”一位流浪武者也加入对话。
读完布告，伊恩看到几名银甲侍卫，便上前从口袋里取出银纹章。
“玉米！玉米！玉米！”
骑士训练基地的正东方，学士塔挺拔在东北方角的茂林前。
哲罗姆抚在灰鸦背上，捋顺发亮的羽毛，扬手将玉米粒撒在空中。
他的小小鸟告诉他，那户人家进城了，那家人的儿子加入了骑士团基地训练，莫雷大人不高兴。
“那个淡金头发的男孩呢？”
灰鸦嘎嘎叫着拍打翅膀，语焉不详。
哲罗姆将最后一把玉米留在窗边，转身进塔。
“工作！工作！工作！”灰鸦在背后提醒。
作为哲罗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不依靠魔药自主觉醒术法的，而且是在那么小的年纪，在那么危险的深海。
他走下瞭望台，在塔顶第六层的图书室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十几声响亮的喷嚏后，他终于找到一本暗红色封皮，腰封围着墨绿藤叶的书籍。
哲罗姆缓缓走下楼梯。他宁可在楼上听灰鸦聒噪，也比在布满尘埃的书籍堆里打喷嚏好。
其实这些书籍本来应该乖乖躺在书架上的，不过因为他出了一趟远门，楼顶的窗子忘了用术法加固闭合，导致塔顶的高风横扫四虐，将书架吹得东倒西歪。不过，往日的风也没有这么大，但夏冬就要来了，不同以往地来了。尤其是，他在海面遇到人鱼时，他们口中歌颂的海神让他不安，虽然那些调子已传唱千年，乏善可陈。
学士塔一共七层，中间一层是大学士处理事务的场所，下三层是分管商贸、户籍、税收、祭祀等领域的学士办公场所。上三层，则是哲罗姆的图书实验室。领主大人偶尔光顾。
哲罗姆刚坐在中间塔层那张温暖柔软的毛垫椅上，翻开书本的第一页。
“大人，有人求见。”
男孩出现在他眼前。
“伊恩？”
哲罗姆示意侍卫退下。他的惊讶毫不意外，他知道这男孩会来找他。
“哲罗姆大人，我能向您学习术法吗？”男孩注视着他。
“伊恩，我是学士，不是法师。”老人微笑。“我可以向你传授学士知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知识远高于我的术法。”
伊恩看着老人桌上的圆轨星仪，缩小的幽兰被风力牵引着在大陆板块上运转。一只木机械鸟从桌上弹起，发出嘎嘎声响。
“我听说，你是乔治捡来的孩子。我愿意收你为养子，培养你为下一任哲罗姆。这座学士塔会属于你，每月百千金币，帮助领主管理整个暴风谷，你看如何？”
老人微笑地等待男孩开口。
哲罗姆相信没人能抵抗这么诱人的价码。他承认自己的私心。哲罗姆本是世袭传承，但他的心早已与尤娜同逝。他不会娶妻生子，所以他打算找个孩子好好培养，以后好来接替。而且他觉得伊恩就是最佳人选。
“大人，感谢您的好意，恐怕我无法答应您的请求。”男孩的声音透着礼貌的距离。
哲罗姆摸着下磕稀疏的银胡，有些不解。
“为什么？伊恩，作为大学士，你也可以学习术法，比如疗愈术，中级风系术法…更何况，你会懂得更多。”
哲罗姆说着，从抽屉中取出一顶托在红天鹅绒上的冠冕。
白银冠身，中间镶嵌着鸽子蛋大的黄金，四周环绕着钢铁、铅、锡，红铜、青铜与紫晶，还有伊恩认不出的金属。
冠冕没有标准完美地对称，而且色泽看起来凌乱混杂。
哲罗姆看着伊恩，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如果是纯银，或者是都镶嵌上黄金，会更对称一些。”男孩说道。
“孩子，这顶冠冕上的每一颗金属，都代表着哲罗姆所掌握的一门学问，冠冕在历代哲罗姆间相传。黄金，代表财务；白银，代表医疗与祭祀；钢铁，代表骑士…”
伊恩暗自数了数冠冕上的晶石，足有十几种。
“平日我不喜戴，一直压在箱底。你若是…”哲罗姆的话语被男孩打断。
“大人，我不属于这里。”伊恩看得出这座城邦有多么孤立隔绝。
“人总要有落脚的归宿，不是吗？”哲罗姆语气严肃。
“在停驻之前”，男孩沉顿片刻，他看到银鸟张开宽广的翅膀，自由地翱翔在高天之上。
“我想先认识自己。”
你是无限法师。
骨节的指环发烫。他又听到那个声音。
像春天里的一缕柔风，像雏鸟的一声鸣啼，轻轻抚着他的思弦。冻冰吹开了，融化了。他的心像是方才苏醒。
“我想走遍整个大陆，我想学术法，我要成为法师。”
哲罗姆面色一沉。
“难道你就不怕我发布公告把你们驱逐出去吗？”
“大人您不会，朝令夕改只会损害您的权威，更何况您宅心仁厚，愿意帮助我们。”男孩沉静地注视着老人的双眼。
哲罗姆双手撑桌，俯身向前，依旧感到意外。
“伊恩，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如此坚持吗？”
男孩安静良久，缓缓开口。
“生命或许只有一次”，他想起罗斯的红发，像火一样燃烧。
“所以人应该活在自己的热爱里。”
过往世界的碎片向他袭来。他记得当自己被卷进海浪的最后一刻，他想，自己如果能多陪陪李奶奶；如果他可以去奇点写写小说；如果他能向喜欢的人表白哪怕被拒绝；如果他能辞掉不喜欢的工作，炒了无良压榨的暴脾气老板，如果……那么那么多如果，他不曾记得自己拥有生活，以为那只是某种流水线般机械的程序。
无人知晓。无人知晓他在这异世。
在无人知晓的沉默孤独里，他与银鸟翱翔于千万米高空，指环为他守卫匍匐大地。
午夜梦回码头，他常眺望黑塔冥海，听涛涛潮水层层翻涌。
重新活过，他要在这异世，去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
“没有能不能，只有敢不敢与愿不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个鸡汤大师。这样的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如果伊恩此刻抬头，就会发现哲罗姆的惊愕不亚于他自己。
老人把冠冕安静地收回抽屉。
“好吧，孩子。”他其实没想为难他，他不会卑鄙地用权力压迫别人。术不轻传。伊恩倒是叫他放心。
“大人，您答应了？”
哲罗姆点头。
“那…学费？”
“帮我干活。”老人指着身后的楼梯。“诸神在上，藏书室里的书要发霉了。”他起身。“随我来，伊恩。先带你上去瞧瞧，明天你就可以来了。”
男孩跟在哲罗姆身后，拾阶而上。阳光撒下，透过石窗，伊恩看到塔楼东侧是浅绿的丛林，这是他在城外便能经常眺望的。正北的树木是黑绿色，似乎冒着紫烟。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板块。
“孩子，上来看。”老人伸出手，拉住男孩，跨过三阶被风吹断的木梯。
望台上，满目的绿映入眼帘。
伊恩听到海的涛声，直抵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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