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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马厩失火

    柳絮纷飞的季节,飞絮随风而起,如云摇翻飞,飘忽久远后翩然旋落。下落时,片片洁白仿佛簌簌雪花,令人恍若回至那飞雪连天的寒冬。

    傍晚一场细雨,极细,似蒙蒙薄雾铺满天地。雨落雪消,飞絮颓然落尽,留遍地狼藉,再无当空时旖旎景象。

    暮霭渺渺,烟雨半城。

    若黄昏少了煦煦落日,少了旖旎晚霞,那么,这一天便如少了盐的菜肴,变得寡淡无味。

    后院有一株榆树,虬枝向天,树干皴裂,在过了许多年头之后,如同老人,已是暮气沉沉。

    这个鸟雀归林的黄昏,多了细细雨丝,多了淡淡的雾霭,多了莫名的愁绪。

    以往,李良总会在天晴日朗的黄昏在荷塘边青石旁,目光越过院墙,静静地看一会儿日落西山。

    这两年换在老树下。

    即便阴雨天气,他也会在晚饭时的空闲来树下站一站,才肯离去。

    如以往,李良站在树下,没有落日景致就静静看着儿子。

    老榆树数步外是白墙青瓦的马厩,虽是饲马之所,却比寻常人户家的房舍都要高阔许多。垂髫之龄的李季站在马厩门口与父亲对视一眼,而后眺望远方。

    相对无言,默默空朝夕。

    李季三岁时,便要做些洗碗择菜之类力所能及的事才能有碗饭,四岁的孩子不及扫帚高,来马厩当了个小马倌,负责日常清扫。

    儿子听话懂事,还需在这份听话懂事前加一个‘极’字。每日总是不言不语认真做活计,每每看到儿子抱扫帚摇摇晃晃扫草屑清屎尿,李良如有万箭穿心。偏偏这孩子从不喊苦叫累,愈是如此,他李良心里愈是难过。

    太过于听话懂事反倒让人心疼。不少人在夸赞之余会说小李季是来报恩的。李良却在想,这孩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投生成他李良的儿子。

    李季生得一副好模样,也瞧不出到底是随了父母谁的长相。这幅相貌,不输前院号称‘玉面仙童’的将军少爷,这话是下人们私下的评头论足,并非他一个家奴的自夸。模样好的孩子讨喜,前院小少爷每日的赞誉之言足能装满几箩筐。与朱小少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落地的小家奴也讨人喜欢,却是一帮下人。儿子礼数周到,这点他与三娘并没特意交代,小李季见人张口有尊称,只是神情散淡,没个笑脸,难免给人敷衍之感。有人言语戏弄,他也不做声,只静静听着看着。曾有长辈拉他非得让笑一个,他也笑,挺好看的一副笑脸,可任谁都瞧得出是装模作样,自此后众人也就没了逗弄兴致。

    大伙都说这孩子性子随他爹,一样的寡淡无趣,李良认同这说法,觉得这性子没啥不好,言多必失,君子三缄其口。至于不笑?世间人大多心头五味杂陈,却以笑脸悦人悦己。

    儿子不但性子随他,连喜好也相同。黄昏时搬小凳端正坐在屋檐下,静静西望。

    那时刻,恬静,淡然。

    父子二人连神情也相同。

    而每当那时候,李良心头总会不由自主泛起一个荒唐念头——这孩子就像是个大人。

    阴雨天气,白昼草草隐匿,夜色早早来临。

    李良站了片刻,走时叮嘱儿子别误了吃饭。

    李季点头。

    李良回头看了眼儿子,又觉得那个念头不算荒唐。

    ····

    “小季,再去给那匹小马添些草料,就去吃饭吧。要当心,别让那小畜生啃到。”

    马夫王铁锤远远吩咐一声自己的小帮工,便拎了碗去往灶房盛饭。

    大马倌王铁锤面目粗粝却是个和善的人,虽说整日对小马倌呼来唤去,但过重、对幼童过于凶险的活计从来不分派。若是前院大小管家执事人寻小儿晦气,还会护着他,就似母鸡护崽。李良也因此专门向他致谢。壮实汉子大手一挥,笑呵呵道:自己把小李季当做半个儿子,可惜自个是光棍,若是有个女儿,就一定做这孩子的老丈人,只要李季不嫌女儿丑。

    王铁锤已近不惑之年,身强体壮。每当脱了上衣,粗壮臂膀宛若那肌肉虬结的犍牛。和善的人大多与世无争,王铁锤也是这样的人,少与人争长短。他也没什么亲人来往,只有一个在酒楼做店小二的远房侄子,叔侄俩情分不浅,他那侄子隔一段时日会送来些酒水。都是客人喝剩下、零零星星积攒出来的,掺杂后的酒水劲更大。王铁锤爱酒,酒量却差,喝酒必豪饮,可几口下肚就面红耳赤醉意熏熏。每当酒劲上头,平素言语不多的汉子变得絮絮叨叨。所说之事是年轻时懵懂错过的几桩风月,李季与他同住在马厩旁的一间屋子里,屋子除了汗酸与脚臭,就是大马倌翻来覆去的絮叨。那几个妇人名字李季听得耳朵出老茧,什么风花雪月,不过是妇人家里男人在外,干不动的力气活寻他帮衬。几句好听话、丢几个隐晦不明的媚眼儿,就成了他念念不忘的缱慻风情。他自己也曾讲出实情,真到晚上敲人门窗,惹来大骂不说,泼辣妇人还拎了刀斧利器冲出屋子,还不是落荒而逃。

    酒醉后的王马倌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鸿鹄之志,他一心想做个铁匠,在烈火熊熊火炉旁挥洒汗水,叮当声响,锤落如雨,一件件器具在他锤下光亮生辉。这时刻,王铁锤会晃荡着已然支撑不住的脑袋,吐沫与口水齐下。他说,这些器具最好是兵器,神兵名器他锻造不出,但会保证件件冷冽锋利,让雄健军卒手持自己锻造的锋利兵刃冲杀疆场,砍下一颗颗大好头颅。

    军卒的军功也得有兵器的军功不是,那么打造兵器的人多少也是有些军功的。

    在说这话时,王铁锤总会咧嘴笑,灌下最后一大口酒,舒畅快意,像是自己得了泼天功勋。

    打个酒嗝,一头栽倒,也不管是否在床榻,骂几声老天瞎了眼,白白给了一副打铁匠的身板,而后,醉死过去。

    李季转身进厩,一股臊臭扑面而来,在这马厩呆久了早已习惯了这厩内的屎尿味。相比在灶屋做杂活,清扫马厩要更轻松些,也少了许多的呼来喝去。顶头上司的使唤照办就是了,没喝酒的邋遢汉子也不愿和自己这个小孩子费口舌,原本就喜欢清净,正称心意。

    生来就是奴籍,还不如乞丐自在,世上似乎没有比这更低贱的户籍。

    李季也什么怨愤,怨愤也无用,人这一世最不能挑选的是父母家世。

    一切是命途使然,就如那前世那般的命中注定。既然再世为人,自己就安稳活着。

    父母各自哀伤,各自心知肚明,又各自深深掩藏,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梦里的自己总在找人,找一个名叫冷七七的女子,江河万里,何觅芳踪?

    梦里更多的是女子身影,窈窕身段,鬓间花开荼蘼。

    也会梦见一扇朱门,依门白裘女童递来粟黄小饼,道一声来吃。

    醒来后总是满脸泪水,心底仿佛有道不肯愈合的伤,扯心扯肝的疼。

    他用簸箕装了些许谷物草料,来至马厩最深处。

    石槽后的一双眼睛警惕盯望着幼小人类。

    李季也警惕这匹马,毛色雪白的小马只四尺来高,尚未长成。今日才由将军自边关带回,是给爱子的礼物。边军常与战马打交道,选马眼光自然不差,这马驹鬃毛初显,却在跨步昂首间已初具不输成年骏马的凤臆龙鬐。

    此刻,这匹神骏小龙驹正瞪着自己,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里尽是敌意。

    方才王铁锤提醒的就是这头畜生,先前两人去前院牵马,本想高头大马自己拉扯费力,就去牵这匹小马缰绳,头顶挨了一巴掌,大马倌气笑道;不要命了?那名牵小马的雄壮军卒哈哈大笑。起初不明就里,当看到王铁锤拉缰时小白马的又踢又咬,才明白自己有些冒失。自府门至后院,这匹野性十足的小畜生啃咬、踩踏、弹踢了无数次,一刻也不消停。期间,王铁锤还被咬到两口,也亏得他皮糙肉厚。耐着性子将马匹栓稳妥,大马倌暴起一拳,沙钵大的拳头恨恨打在马驹耳门处,一声悲嘶,登时低头顺耳。

    畜生也会欺软怕硬,在大马倌跟前服服帖帖,遇到小马倌就要暴起伤人。李季刚要踮脚倒进马驹跟前食槽,白马探头就是一口。虽早有提防,躲闪也难免慌乱,簸箕里的草料洒了一地。

    还得费事费力清扫,李季气得瞪眼,找来鞭子抽打,自己这力气对于马驹来说如同瘙痒,这匹刚才马场捉回来的野畜生也明白眼前小人毫无威胁,更加猖獗。

    李季无奈,扔了鞭子去拾掇草料。

    力气不济时不由得又想起一直拿不定主意的一桩心事。

    前世的功法剑诀烂熟于心,想重拾旧技随时都能重新开始。却又担心凝出真气后难保不会动用,一旦动用又难保不被人瞧破,小家奴无师自通凝练出真气?任谁会信,到那时身不由己福祸难料。转念又一想,真要做一辈子家奴?真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双亲劳累倒毙在这牢笼里?

    始终犹豫不决,就暂且放一放,自己年纪尚小,来日方长,光阴大把。

    正蹲地上捡草料,欢快喊叫与纷乱脚步一同涌入马厩。

    马厩日日打扫冲洗,那尿骚气味依旧直冲脑门。四个垂髫孩童站在门口各自凝眉皱鼻,一人嚷了一声好臭。

    四孩童穿着四色锦衣,胖瘦高低各不同,叫嚷的是个白色锦缎棉衣、领口袖口有金丝走线的孩子。料子不凡,做功考究,其样貌也配得上此等华美衣装。

    这位俊秀孩童李季识得,将军之子‘朱少卿’,当下朱府最金贵的小少爷,被赞誉为玉面仙童的就是这位小公子。当年朱府同一时辰两男童出生,满城皆知,被称作百年一遇的奇事。满月酒那日,曾有好奇心重的宾客特地来后院一观。

    剩余三人也都脸熟,朱少卿母亲管束较严,少与同龄孩子厮混。而这三位就是府里出了名的祸害,骄纵无度,恣意妄为。前院尚有人约束管教,后院俱是仆役下人,无人敢吱声。他们便时常来后院抖露少爷威风,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人人叫苦不迭。

    平时前院小少爷们嫌马厩骚臭难闻,从不来此耍闹。

    此次登门,料想是朱少卿带三人来显摆父亲送给自己的白驹。

    李季皱了眉头,厩内十几匹不是北疆就是西域大马,性子不如中原矮马温顺,小马更是野性未消,几个小子也不安生,一旦有个磕磕碰碰,还是自己过错。若是大马倌在,不需自己这个小马倌操心,眼下王铁锤不在,这几个膏粱少爷委实让人提心吊胆。

    正盘算着阻拦一二,刚上前被蓝色锦袄的小子一把推开。

    瞧见一匹匹雄健骏马,四位少爷喜形于色,不对味的气息也抛至脑后。

    世间男子大都钟爱神骏良骥,就如女子喜好那胭脂水粉一般无二,不以年龄而论,俱是天性使然。

    “这都是咱们的马。”

    四个小子东瞧西望,马栏后的乌骓、骅骝个个膘肥体壮,鬃毛闪亮。看得心痒难耐,想要凑近抚摸一把,靠近护栏刚伸出爪子,马儿一个响鼻,赶忙缩回,相顾嘿嘿笑。

    马厩深处洁白胜雪的马驹在栏内闹腾正欢,长嘶清扬悠长。

    玉面仙童一见,拉玩伴奔去显摆。

    李季站在稍远处,以防这几个不知轻重的魔头胡作非为。

    四个孩子先是一番评头论足,而后因白驹的名字起了争执。

    朱少卿给小马起名‘白玉骢’,而那个蛮横蓝衣小子却说不如‘白龙驹’好听。

    这两个俱是上佳名号,不但熨帖应景,还皆出自诗文。

    前者出自诗句‘才子气如虹,雕鞍白玉骢。’

    后者来至边塞诗词‘将军着白袍,白龙饰银鞍。’

    一个大气磅礴,一个苍茫肃杀。

    各有千秋,难分上下。

    两个孩子就似妇人吵架,相互攻讦,而后谩骂。方才兄弟相亲,转眼面红耳赤。此后又各自拉上一个帮闲壮声势。

    依旧分不出高下,就拉旁观者来决裁。

    李季两方都不敢得罪,只得敷衍一句都好听。

    脸庞浑圆的蓝衣孩子连声追问那个更好听,李季干脆沉默应对。

    惹来一句斥骂‘滚出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季悻悻然,不敢真一走了之,退到稍远处。

    这场争吵在朱少卿的一句‘这马是我的,我就要叫它白玉骢。’才总算一锤定音。

    此刻,暮色渐重,厩里油灯如豆,昏黄如雾里观花。

    朱少卿使唤小马倌:“有没有火把?明亮些的灯也好。”

    李季心道,莫说没有火把,有也不敢拿来。初来马厩王铁锤就有交待,马惧火,见到明火就会躁动不安,马厩内油灯灯芯都极纤细,远比别处烛火暗淡。

    磨磨蹭蹭取下墙上油灯,拨亮几分。

    朱少卿提油灯凑至近前,隔木栏仔细端详自己未来的坐骑,左瞅右看,喜欢得合不拢嘴。

    灼灼灯光驱离昏暗,在周围布下一个烁烁光晕。

    方才还在躁动的马驹静了下来,直直盯望油灯下的笑脸,马瞳内灯火摇曳。

    “白玉骢,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坐骑了,等咱们都长大,你就陪本大侠驰骋江湖。”话语间,朱少卿喜不自胜,伸手去摸。

    李季在旁一直留心四人举动,赶忙喝止。

    白驹已张口咬来。

    亏得制止及时,也多亏朱少卿反应不慢。

    躲过手掌,却被马儿咬到了衣袖。

    马驹猛然甩头。

    白衣男童被大力牵扯,重重撞上护栏,油灯脱手甩出。

    飞出的油灯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墙角草堆之上。

    寒冬时节尽是干草,遇火即燃,火焰顺墙而起,直达房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李季也呆立当场。

    一见大火,群马登时嘶叫躁动,白驹也被火光惊吓松了口。

    回过神,李季赶忙招呼逃跑。

    四子那曾见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哇哇大哭,乱作一团。

    足能容纳二十多匹的马厩通道长达数丈,小少爷们六神无主,奔跑时又脚力不济,更是相互挤扛碰撞,李季在后心急如焚。

    烈焰升腾,惊嘶连连。

    已有惊马撞破围栏。

    火光中,一匹枣红大马飞驰而来。

    最前两个孩童已至门口,随后的黑衣小儿也距厩门不远。

    朱少卿最是笨拙,在慌乱中跌了一跤,灰头土脸,再无半点仙气。

    马蹄如雷,裹风而至。

    前面三个孩子足能逃出,而玉面童子才堪堪跑了通道的一半。

    李季和他相差半步,赶忙抓其后背衣衫一拖,两人一同扑倒在一处护栏下。

    马蹄踏过身侧,火红影子直冲门口。

    所料不差,最先两人已逃出屋外,当黑衣小孩子冲出门口,健马也随即撞入夜色。

    只剩下将军公子这个累赘,李季心中稍定。

    连拖带拽将小公子拉起,他却慌慌张张,脚步踉跄,李季额头汗水淋漓。

    屋顶已被引燃,噼啪之声大作。热浪滚滚,马厩内犹如火炉蒸烤。

    惊马纷纷撞破木质护栏逃逸。

    数匹骏马先后狂奔向马厩大门。

    随着马蹄奔踏,地面抖抖瑟瑟。

    两人总算逃至门口,哪知心惊胆战的朱小少爷慌乱出错,又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李季闪身在门侧,而朱少卿爬起来时前头那马距他不过数尺。

    李季赶忙侧里一记飞踹,白衣男童一声惊叫,踉跄跌倒在门口一侧。

    若是不管不顾,他定然被奔马撞飞。单此一撞不打紧,数马连贯而出,只需一蹄落在身上,朱家仙童不死也残。

    自己却因收腿不及,被奔马撞了个跟头。

    李季终于放下心来,转头去看先前之人,三个趾高气扬的小少爷这时躲在墙角处瑟瑟发抖。

    惊马嘶鸣与火光已引来救火之声,嘈杂喧嚣响彻天际。

    回头再看挨了自己一脚的小子,见他趴在地上没了动静,李季吃了一惊,待到十几匹惊马尽数窜入夜色,跑去一看,朱少卿倒在一根木桩旁,满脸血迹两眼紧闭。

    李季瞬间冷汗淋漓,慌忙伸手探试,幸好尚有鼻息,应该是撞上木桩昏厥过去。

    一位家丁拎木桶在此时奔来,见到这幅景像,惊骇望向小马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