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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贵子贱儿

    尘世如梦,一曲红尘吟唱诉不尽旧年殇。

    百转千回,三生石上镌刻的又是谁的悲凉。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原来,想要在红尘中和彼此心仪的人牵手到白首比登天还难。

    说一声,今生难酬、来世相守。

    轮回里,又有谁愿意喝下桥头那碗忘掉前尘往事的汤。

    ····

    他醒来,自梦中醒来,一场大梦,不记得梦境,却无端伤情,因而悲痛。

    又因哭声而止住悲啼。

    是婴儿的啼哭,人世初啼,清亮且悲伤。

    有声音穿入耳内,是一个苍老妇人的嗓音。

    “恭喜三娘,是个男娃。”

    紧接着是一个妇人轻柔、却有气无力的声音。

    “辛苦大娘你了。”

    那苍老嗓音道:“这算不得什么,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妇道人家生孩子,那是走鬼门关,命悬一线啊。若生的是个女娃,那些个没良心的东西没句贴心话儿不说,还会骂人甩脸色,咱们女人苦啊。”唠叨完毕,又道:“我把孩子包好,你安心睡会,女人坐月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论贵贱,都不能在月子里劳作,前院将军夫人也发过话,让你安心静养,你好生歇息,我待会去喊李良进屋。”

    他在老妇絮叨时睁开眼,却发觉眼前如有千重浓雾,混沌不清。

    想要动弹,浑身全无力道。

    而后,便感觉自己似被绳捆索绑。

    他惶恐张嘴,依旧是一声响亮婴儿嗓音,惊骇之下赶忙闭嘴。

    有脚步声远去,随着开门声,又有脚步来至。

    又听得一个低沉男子声音,“三娘受苦了。”

    却没听到女子嗓音回应,想来是疼累至极已然睡去。

    有一物触碰脸颊,即便轻轻触碰也如老树皴裂树皮瘙痒,满脸生疼。

    他在疼痛里惶恐睁大双眼,有氲氤遮掩,虽不能视物,却清晰感知得到自己再不是一个透明、没有温度的身体。

    幸好只是三两下。随后,有女子痛楚低吟声,有拾掇物件窸窣声,有远去脚步声,还有风过时树叶婆娑声。

    还未完全回神,困乏之感褪去又褪,好似大潮浪涛拍击脑海,逐渐昏沉,最终闭拢了双眼。

    ····

    醒来后耳边传来窸窸窣窣,鼻端传来一缕馨香,这香气如是一只小虫,钻入肺腑,侵入脑海,搅起尘封记忆。

    有残破景象悄然浮现脑海,一只白皙柔软手掌曾揉弄过自己的头发,抚摸过自己的脸颊。拥有那只手掌之人身上也是这般的气息,温馨而幽香。

    却已记不得那人模样,只晓得她是自己的娘。

    他睁开眼,动了动。

    一股温热气息扑在脸上,如和煦春风。

    望向气息的来处,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模糊不清的女子面孔。

    女子察觉他醒来,低头望来,轻笑呢喃:“你醒了?!还以为你是个睡不醒呢!”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声。

    婴儿的嗓音让他觉得荒谬,又伴着不能言说的欣喜。

    门在此刻开了,脚步伴随着影影绰绰的光亮携裹屋外嘈杂倾泻而入。

    你爹回来了。

    女子轻声呢喃。

    父亲?!

    记忆里有着前世父亲深深的烙印,那是个总爱凝着眉头的英伟男子。

    记忆就停留在他送五岁的自己去亲戚家小住返家时的那一刻,那个孤寂的背影随着残阳慢慢下沉。风吹来,扬起枯叶翩翩,背影逐渐消失在纷飞的落叶里,自此天人两隔。

    看不清容貌的男子嗓音低沉。

    “三娘,先生把名字取好了,单一个‘季’字。”

    男子说完,凑近一张模糊面容。

    那物又来触碰脸颊,依旧疼,他便挣扎。

    只听啪的一声,女子嗔怪道:“一手老茧,不要摸。”

    男子呵呵笑了两声。

    女子低头对着怀里的他轻笑道:“你有名字了,李季,你叫李季啊。”

    李季。

    是今生的名字。

    石枫、秦枫,那个曾经的小乞丐成为了过往。

    今生我叫‘李季’。

    七七,听得到么?

    我还记得你,还记得汴州城、冷府的裘衣灵秀女童,记得柿树虬枝上欢喜的笑靥,记得小楼少女俏脸上的娇羞,记得月老祠内曼舞的身影,也记得西风坡上含泪的眼眸。

    有幸不忘。

    七七,故人已再世为人,你可觅得良人?

    ····

    天庆二年,五月十五,将军府在同一时辰,有两个男童临世,成为这座不大的城邑里一桩奇闻。

    似这般同年、同月、同时所生之人,也有贵贱之别。

    贵子,将军府定远将军朱戊熵之嫡子,名叫‘朱少卿’。

    贱儿,后院奴役李良之后,唤做‘李季’。

    夕阳斜万山,晚霞映重峦,又一个凄美绝艳的黄昏。

    黄昏也是晚食之时,洛郢城里早已炊烟万缕。这个时候妇人大都在灶屋忙乱着烹煮饭食,而整日忙碌的男子们在这个时刻却是闲暇,出了门,与三两近邻凑一起,来一番天南地北的胡乱吹侃,待家人来喊,才丢了意犹未尽的话头回家吃饭。

    习惯使然,李良端着两个粗瓷大碗在余晖里驻足,眯着眼瞧了瞧那落日与彩霞,脸上多了些喜气,而后走向住屋。

    这两个碗里一是稀粥,另一碗则有一片大饼,饼下半碗菜。

    李良走着,看了眼盛了饼菜的碗,饼下那清清白白的罗卜白菜里有几片肉,鲜鲜嫩嫩的肉,泛着油光。有了这几片五花猪肉,往昔寡淡的菜便成了美味,就好似落日余晖中的寥落晚云,因它,这人世上才会有些许旖旎、美好。

    三娘得以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归功于玉娘和苏夫人,特别是年轻夫人,赏了剩饭不说,还准许三娘安稳做月子,这恩典大如天。

    灶屋厨娘也是个善心人,虽说后院自来无好饭食,也依旧会挑一些能滋养的留给三娘,分量也会多一些,像今天就多了几片肉。朱家有添丁之喜,且是将军嫡子,破天荒赏后院几斤五花肉,粥也比往常稠了些。

    能吃上几片薄薄、小小的肥腻肉片,对于下人们来说就是一件大喜事。

    五月的天气已有酷热迹象,住屋门前的梧桐树枝叶招展,荫下比别处清凉几分。

    门开着,三娘坐在床边在做小衣。

    旧粗布料裁剪后缝制,再经过她的巧手画绣,虽然刺绣用的是前院废弃的断丝劣线,做出的婴儿短衣也称得上考究、齐整。

    襁褓中的婴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的模样。

    看着妻儿,神情有些恍惚。

    乱发风凌,一发一愁肠。落日残月,余生未尽,枕边膝下几番浓情。

    自己真做得了人夫人父?

    李良扪心自问,愁肠百转。

    看到他,三娘眯眼笑了笑。

    他摇了摇头,将那情绪摇出脑海,含笑快步走到跟前,将瓷碗递去。

    柳三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碗,当看到那油滋滋的肉,不由得一愣,又望着自己男人。

    李良笑眯眯道:“忘了?今天是吃‘祝米’的日子,老爷特意嘱咐灶房加了肉,全府上下都能吃得。”

    柳三娘有短时的出神。

    若不是奴籍绑缚,那一家人会置备些礼物在选定的日子里登门的。

    多年后的父母也已发有霜白了吧?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也已娶妻生子了吧?

    多年前的愤懑早已淡了去,心里只有念想。

    朱家高墙隔绝了人世,等自己再入市井之时,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感觉,就像一场大梦,忘记了所有。

    她柔柔问道:“你吃过了?”

    “吃了,方才在灶屋吃的。”他应声,伸手抹去妻子脸颊上的线头,道:“快吃吧,凉了不好吃。”说完,憨憨地笑。

    三娘半脸微红,在丈夫温暖目光注视下,拿起碗里的筷子,挑起一片肥腻的薄肉放进嘴里。

    她晓得李良今天的晚食为何会在灶屋吃,菜上面的那两片肉是他舍不得吃、留给自己的。而掺杂在菜中的那四片才是盛进碗里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虽然日子难熬至极,但有个知道心疼自己的人儿总好过那些锦衣玉食却同床异梦。如今有了儿子,日子终归有些盼头。

    “嗯,真是好吃。”

    即使日子到了这般境地,面对他的时候,柳三娘总是眉眼舒展。

    她开心,他也会高兴。

    她笑眯眯吃饭,他在旁观,满脸开心笑容。

    李良转身去抱床上的儿子,笑容倏忽而去。

    原以为正在酣睡,却见儿子正瞪眼望着屋顶出神。

    襁褓中的孩子少有不哭闹,前院小少爷总爱哭闹,一群人手忙脚乱。即使那些不怎啼哭的孩子也总有闹腾之时,可自己的儿子从未哭过。

    也曾想过这孩子是不是天生残障?可出生时也曾哭过几声,唤一声,也会觅声望来,这不聋不哑不瞎、四肢健全没甚缺处自然扯不上残障。心里终究不安生,去求教养过孩子的妇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妇人最后笑言:不哭闹省心省事,也是好事嘛。

    李良抱儿子在屋内游逛,猛然想起今日听闻,就讲给发妻:“听前院人说,今个儿夫人蓟州娘家人来送贺礼,个个骑马背剑,英武不凡。咱们老爷便动了心思,在席间求岳父家来客收儿子学武。初时苏家人不允,最后夫人也了开口,央求许久,苏家领头的老人才勉强应允。”

    柳三娘轻声道:“老妇人在世时说朱家以行伍起家,祖上也曾是京城贵人,后辈子孙若有武道大家指点,出来几个品阶武夫去疆场,容易得军功,官帽子也来快些。也曾请来不少江湖名望武夫做府上供奉,希冀着能指点族中子嗣。可要么是骗钱的假把式,要么藏私不肯尽心,吃过几回亏也就断了这门心思。先前听老夫人提起过蓟州苏家,说是在一州之地名望极高,当初娶少夫人进门就存了这个心思。等小少爷学成武艺再进边军,朱家说不定就能出来一位朝廷重臣。”

    三娘放下碗筷,伸手接过儿子,柔声道:“劳累一天,洗过后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