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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啼

    序

    恍若梦中,却又似梦非梦,如同恍惚间神游天外。

    他看到一条石栏小径,长无止境,径两侧迷雾氤氲,难窥究竟。

    独自踏上小径,走了许久,或数日、或数月、又或是数年。小径终于有了尽头,尽头处是一丈许方圆的幽幽深潭,潭中之水流光溢彩,似是华丽幕布,又似一颗光华流转的巨眸,深邃无涯。

    这深潭便是黄泉路口?

    光怪陆离的潭中,氤氲流彩不断汇聚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又缓缓散去。

    有爹娘,有仆人爷爷,有乞丐爷爷····,最后是一个聘聘婷婷的女子身影,青色衣裙,发鬓一侧有鲜红花朵,殷红如血。

    花名‘荼蘼’,开至荼蘼。

    美人、鲜花两相宜,他痴痴望着潭中女子。

    女子的一双秋水长眸也盈盈望来。

    她终究是自己的执念。

    他向她伸出手去,石栏穿过透明的指间,再也没有往昔的坚硬触觉,再也无法握住任何东西。

    秦枫已死在西风坡,死在青霜剑下。现在的自己只是一缕魂魄,有着一个透明没有温度的身体。

    身影逐渐散去,就像曾经的记忆,以为会在心底镌刻永久,最终会在一碗汤里化为乌有。

    七七,你我可有来世?

    若真有来世,又可会识得彼此?

    他闭了眼,颓然倒下。

    如一颗石子,坠落入潭。

    有呼呼风声,似在呜咽,又似心中不甘的悲鸣。

    他始终未曾留意,潭边有一石碑,碑上刻有三个字——往生潭。

    有传言,跨过‘往生潭’,便是人间。

    当天色将暮,残阳绝艳无双,万道嫣红华彩轻柔铺满大地,万物都被侵蚀在一片朱红之中。蹲在假山石隙中的李良看着落日西坠、红霞满天,黄瘦的脸庞也在这色泽里有了几分红润的光彩。

    就这般怔怔看着,木然中有几分失神。

    娘曾说,落日的晖芒能通透身心,能带走所有的苦痛。

    他向来信娘的话,于是,除却雨雪阴霾,便都无一例外地在这个时候,看一看这残阳,沐一沐这余晖。

    娘的话没错,心底的凄苦悲哀似是真的会在这绚丽华彩中散去不少。

    就这般看着,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习惯在每天这个时候停下手中永无休止的杂活,抬起头,望一望这绝美的落日晚霞。每当此刻,他都会怔怔的出神,清瘦的脸平静如水,就如同这平寂的日子般无波无澜。

    自爹娘亡故后心里再无牵挂,心境也慢慢的如一潭死水,不再起涟漪,也本无涟漪。只默默在青阳萋萋、白藏萧瑟间年复年,在晨光熹微与暮阳迤逦间重复着月复月、日复日。

    日转星移,白驹过隙。

    曾经丰润的脸颊上留下风霜的刻痕,昔日眼眸的清澈已有浑浊之色,那眉宇间悄然出现的沟壑里是沧桑,也是悲苦。

    无所谓悲与愁。

    又何须愁与苦。

    娘说,凡事皆有定数,人力又岂能违背。

    他清晰记得,这话娘总共说过三次。

    初次听这话语时,他尚幼,懵然不懂。

    第二次,是在那个烈焰冲天的黑夜,娘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仿佛烈火熊熊中的房舍与己无关。在她轻慢的话语里,爹便不再慌乱,不再徒费气力救火,只是一脸的颓丧。

    那年,祖屋失火,十几间房舍一炬成灰,原本殷实家境一夜赤贫。

    第二次是卖身为奴之时,娘捋了捋脸颊青丝,依旧话语淡然。那是大旱之年,赤地千里,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想要活命,只剩卖身入富贵人家一途。那时,若不是爹娘容貌出众,将军府也不会收纳,毕竟那时卖身求活之人多如牛毛。

    他信娘的话,自始至终都深信,娘是大户小姐,读得三书五经,聪慧睿智,有远超寻常男子眼光与气魄。于是,向来沉默寡言、没甚主见的爹便索性不再拿主意,让处变不惊、决断睿智的娘做这一家的主心骨,对于她的话,父子二人笃信不疑,对于她让做的事,爷俩依言而行。

    待明白这话中之意,已是多年之后,你知了娘那话语中的滋味——那是无力挣扎的悲哀,就如刍狗之于苍天,只能哀哀苟活。

    是命,一切早已冥冥中注定。

    失火、卖身为奴,都是命中的定数,如娘那般聪慧都只能默然受之,他便认了命,认了这辈子杂役的命。自己的命就如爹娘与众多仆役一样,在每日繁重、琐碎的劳作中衰老,直至死去。

    沉静寡言的爹死时也悄无声息,好似这世间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一般。他悄无声息倒在路上,肩头硕大青砖压在脸上,爹就在青砖下没了气息。

    看着爹青白的脸色,看着那双不曾闭拢、却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心里有失去至亲的悲痛,也有难以言明的恐惧,他哭了,蹲在爹的脚边嚎啕大哭。娘却不哭,只闭了眼叹息,沉重、长长的叹息,似同凛冽寒风里枝丫的呜咽。

    待她睁开眼后,那眸子里与脸颊上的悲恸已消散在那声叹息里。

    肥胖的管家只撇了一眼这个在苦劳中丧命的人,眼神漠然得宛如在看一头倒毙的牲畜,丢下一句‘仍城外乱葬岗’便径直走了。

    娘端来一盆清水、一块抹布,小心擦拭爹枯槁的脸,擦去脸上的尘灰,抹去血迹。就像往日那般细心地擦拭。

    给爹净过面后,又拿来一张破旧凉席,对抬尸人说:既然无银钱买棺椁,至少也要裹个席子。娘让他给这几位叔伯磕头。他便跪地,向几个同是后院奴仆的男子磕头,娘也跪下,恳求几位叔伯费些气力将爹挖坑掩埋。说着,娘也磕头,他一直在磕头,如捣蒜一般。

    几位叔伯叹息,叹息着应允下来。他与娘送爹了最后一程,这一程只是至府邸后门的半里之距,他不能送爹入土,娘也不能。管家不允,便不能出府,只能看着,看死去的爹如一头毙了命又不能煮食的家畜般被抬出院门。

    没了爹,他看着娘,她一直都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如今,她更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娘的神色如常,双眼只呆呆望着院门,没有一丝神采、没有一丝波动。她木然的神色里有种莫名的情绪,他不懂这情绪,只是愈加忐忑不安。

    叔伯回来说爹就葬在乱坟岗一株老槐树下,土坑不太深,有树根碎石极难挖,又怕耽搁久了管家怪罪。但叔伯们说在爹的身上放置了不少石块,足以阻挡野狗扒坟食尸。

    娘让他磕头答谢,他便又跪在叔伯面前磕头,直至磕出血来。

    自那日后,娘便没了笑容,也很少说话。开始喜爱看那晚霞如火,看那残阳飘红。娘说,落日的晖芒能通透身心,能带走所有的苦痛。他深信不疑,便自那时始,看晚霞、看斜阳,渐成习惯。

    娘也去了,爹过世仅仅数月,娘又辞世。

    去世的前一夜,自爹过世后很少言语的娘蓦然话语不断,说些与爹相关的事,说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初识的忐忑、羞涩与欢喜。说时,娘在笑,一脸欢愉,娘的笑容永远温暖祥和。

    娘笑,他便也笑,仔细听着娘与爹的往昔,心里欢快、愉悦,替爹感到高兴,能娶得娘这般的女子,是爹多大的福气啊。看着娘,也有了希冀,希冀以后也能娶一个如母亲这般容貌秀丽、又聪慧贤淑的女子为妻,与这样的人儿一起过活,哪怕一辈子吃苦受累,只要能白头到老,该是多大的幸事啊。只可惜,人生凄苦,贱奴之身就连心里的希冀也只是昙花一现。

    那一夜,娘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说至深更还未完。她蓦然说,良儿,等日后你脱离奴身,一定要将爹娘的尸骨挖出,葬在一个景致秀丽的地方。

    这是娘说的最后一句话,任他不安地再三追问,再不言语。

    最后,娘摸了摸他的头,脸颊有泪。

    那一夜,辗转难眠,他起身探望,娘还坐在院落里,如是雕塑,皑皑月华给她镀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清晨,他迷迷糊糊间被人唤醒,匆忙出屋。

    晨曦里,娘依旧坐在矮凳上斜依树干,神情平静,眼睫未闭,只是双眸里再无半点光彩。

    他跪在娘的身前,看着娘已无神采的眸子,那一刻,方才知晓,爹死时娘那种莫名的情绪名为‘绝望’。

    爹离世,娘绝望。娘故去,他绝望。

    娘的嘱托,只是诳语,他晓得,是让自己能苟延残活下去的诳语。

    娘也被门板抬走,也是裹了凉席,他也只是静静看着,爹去世时尚有泪流,而此时,已无悲恸。终此一生,不过是一张凉席,埋骨数尺之地。这便是命,是父母的命,是他李良自己的命,是天下所有奴仆的命。

    此后,无亲无挂,亦无希冀,剩下的只不过是徒具形骸的躯壳而已。于是,无悲无愁、无喜无忧的岁月便如一潭死水,搅不起一丝的波澜。他愿意在孤独中活着,在寂寥中老去。而后,在某一个黄昏悄无声息地倒毙,让残阳给自己披上朱红的锦缎。

    那一年,心已死,只待身卒。

    那一年,李良尚未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