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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与我们一样(二)

    璇缺班了。

    尽管出港之前,冬已见到这事发生,但当虹用紧急通讯告知他始终联系不上璇时,他还是提前赶了回来——那股奇怪心绪骤起,令他心如针扎。他在无人的通道里疾飞,蹬墙拐过最后一个转角,便见面冲着璇的生活舱门的虹与布朗克。

    虹站在离舱门感应区不远的地方看向他,布朗克环抱双臂悬停在虹身后,半侧过脸瞟他。布朗克是他硬喊过来的。

    冬大声问道:“怎么样?”

    虹摇摇头,冬顿感内心焦虑引出一股畏怯,畏怯看见一具不再挣扎的躯壳。他调整身姿,使电推进喷嘴反推减速。意识之下,他朝心底那张“面具”探去。恰时,布朗克打了个懒懒的哈欠,令心中绵绵不散的奇怪心绪再起波荡。

    冬仿佛于一瞬看完了今日已知的全部自己——出港前获知璇不接视讯并从内反锁舱室门时,心生不安的自己;强忍不安,用一句“她也许要静一静”劝解虹,也劝解他自己的自己;因助手位缺失一个背影,而莫名失落的自己;获知始终联系不上璇时,焦虑莫名加重而主动提前退班,约上他俩来探看情况的自己;还有刚刚忽心生畏怯的自己。

    冬收回探向“面具”的意念,稳落在虹与布朗克面前的舱室感应区内。躲不掉的,他告诉自己。他朝布朗克瞟去一眼。布朗克摸摸光秃的头顶,啧了一声,用站长权限开了璇的舱室门。

    冬右脚跨进门,左脚则在迈出半步时停下,落地。

    舱内,只有两盏从简易专职台内侧探入台面正中的小灯亮着,一盏中性光,一盏紫红光。紫红灯下是一个无菌盒,上面放着有如小苗的东西,但比他见过的小苗更大。无菌盒左边顺次摆着几个小瓶,虹的晶矿石杯也在里面。椅板悬浮在临门一侧。一些起居品扔弃在地,包括身前不远的地方。

    冬陷入一种恍惚,有如踏进了一个叠加着两轮考验的幻象。他不由自主地拍拍脸,想把自己拉回某种现实,身后却有一双手将他一把推开。

    虹疾步向前。这时,床脚空区地板的阴影扭动了一下。虹挥手调亮灯光。

    璇伏趴在地,正抬头瞧他们。紧接着,她眯起眼,一声不吭地把那张散披着发的脸埋回头下臂弯。

    虹冲到璇身前,半跪下去,挑起璇的头发似要寻找璇的个人终端。璇忽然挥臂撞开虹的手,大呼:“不用!”

    “够了!”

    冬下意识吼出声,但另一声吼叫——“起来!”却在迸出之前,被一只落上肩头的有力的手狠拍下去。他张着嘴愣住,瞧着虹猛扭头看过来。他动了动下巴,闭上嘴,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却猝然炸响。

    冬为之心颤,按在右肩的手也抖了一下。冬看向身后,布朗克站在已闭合的舱门前,凝视着璇,调整着呼吸。再回头,虹已跪坐璇面前,似是开始等待。冬抱起双臂,挤压着自己,向随哭声骤起的心痛暗暗自语:没人忘掉这哭声,但她会哭累的,都曾这样。可是,边哭边蜷缩身体的璇仍令冬难缓心绪。

    冬能感知到,那股奇怪心绪还缠绕在为曾经而生的揪扯中。他埋下头,右手按揉着太阳穴朝里踱了两步,侧身靠上墙,开始用工作积攒的浅淡愉悦对抗内心苦痛。渐渐的,哭声弱了。他透过指缝瞧去,虹正左右轻晃身体苏活腿脚,顺便四下扫视观察。当哭声再弱,虹试着安慰并扶璇慢慢起身。

    这次,璇没再抗拒。她抽噎着擦抹双眼,顺着虹的动作蜷坐在床边,任由虹查看她的个人终端。

    内心的撕扯感淡了,冬轻轻长呼一口气,放下手。一个清朗和缓的声音忽在他身边响起,“冬说他俩给你讲明灾难的时候,我觉得他俩疯了,居然认为你会变得和我们一样。但看你刚才模样,我……你也许会变得和我们一样。”

    冬吃惊地转过头,布朗克已转身迈入过渡区,但那声音已让冬又见布朗克以前模样:爽朗笑容中总带有几分羞涩。

    “我去把工作补上。”布朗克淡淡说着飘起,似已挂回那张“面具”。临出门,布朗克顺手拍了两下门框,那是“后面交给你们”的意思。

    冬嗯了一声,看着舱门闭合,回转头。璇正一吸一顿地抽着鼻子,瞧着舱室门,面色愕然:像是对短暂恢复原样的布朗克吃惊。虹则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后,轻柔问道:“想去医疗舱,还是待这里?”

    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虹为何给精神失常的璇提供了选择。璇似乎也对此困惑,迟疑一阵后才说道,“这里。”

    “那答应我不再锁门,我需要每次来巡检时能看见你。”虹说到。

    璇点了点头。

    “现在,我得看着你喝一袋药。”

    璇一下抱住腿,低声道:“能不喝吗……”

    “不能。”虹声调轻柔,却不容反驳。

    冬听蒙了,隐隐起伏的奇怪心绪似乎也蒙了。但当一道严厉目光投来时,冬下意识地避开,瞟向专职台一角,经验在说:你闯祸了。他急思自己在哪儿惹出了麻烦,就听见虹又说了起来。

    “你之前淤积太多负面情绪,时间也太久。昨天……你刚才……应该已体会到了。”虹缓了缓,又低声道:“别在那情绪里驻留。”

    负面积压得太久?冬不解地回瞟虹,又与那道严厉目光对上了。冬抿下嘴,蹭了蹭脚,见虹走向靠里的墙角,从地上捡起三条黄底黑杠的药剂袋。三袋,三天的量。

    冬吞了口唾沫,虹在璇入岗头一天的嘱咐也浮入耳畔:“守她按计划服药,别缺失。”下一瞬间,虹用一句发问紧牵住他心中慌乱。

    “不算昨天,少一袋?”

    璇小声答道:“喝了。”

    虹瞟来一眼,冬立时点头,跟着又垂下脑袋。他仿佛已听到虹心中不满:你还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他紧盯地板,听着虹走回璇身边的脚步声,听着璇甩动药袋的声音,听着虹走过来的声音。然后,一条药剂袋也出现在他面前。

    虹对他说,“你也喝。”

    冬知道虹为何给他,抬手准备接过,璇的方向突响起几声重喘。药剂袋于瞬间塞进臂弯,冬跟着抬头,只见晶白身影再次跪坐到璇身边。

    虹要帮璇平顺呼吸,璇却在虹的手触及身体刹那紧紧蜷起身体。她捂着脖子嘶声道:“我……不知……如何面对……”嘶哑的咳嗽声打断了她。

    虹还是轻抚起璇的后背,并用探寻的语气嗯了一声。

    璇强压下咳嗽,艰难吐字,“他们……站里其他人……想到……他们……我……”咳嗽声再起。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知一〇一二接受你的意义,不知一〇一二是否还接受别人,甚至不知灾难是否会重现。但我们还得坚持面对他们,面对不得不面对的我们自己。你认为曾经过往是我们强加给你——不是,我已在你昨天离开后理解了。是一〇一二,是它希望你知道那一切。而我,我们,只是替它完成了它无法完成的那部分,为你讲明它那段经历——”

    冬听着这个满是焦虑的声音急急讲述。和离港前的嗤笑一样,又是他自己的。而这背后,是那份躁动难安的奇怪心绪。他对它默念:可以了,停下吧。它停下了。

    虹听着冬沉沉地呼吸声,忽觉有话于脑海浮响:她,会变得和我们一样。她抠刮一下手指,注视着不再咳嗽,只抱着腿前后轻晃的璇,柔声说出她的部分:“你该已感受到心中背负有多沉……那种无限逼近失去希望的感觉,或许也是一〇一二专为你揭示的,为了让你变得和我们一样:陪着那种深刻的恐惧,看脆弱无助的自己。”

    璇看向她,嘶哑道:“我……听不懂……”

    虹抹下璇眼角泪渍,把那粉末涂在璇颤动的唇上。她注视着因神经反射而舔唇,继而皱起眉头的通红小脸,又说:“你知道它味道,咸苦涩,不能给你快乐,却会在流淌后让心趋近平静,我们都尝过。它是眼泪。由极度不适情绪诱发一种行为的产出物,这行为称为哭。你之前并不了解它们,因为它们不在标准情绪的认知体系内,仅属医师对情绪管理的辨识体系。当初,初现缓和剂短缺时,我们难以及时处置接连发生的群体性失常,只能让大家去了解本不需知晓的各种情绪的定义,了解自己会因此产生什么变化,以缩短诊断时间或……让大家寻求自我救助。现在,你也需要开始了解它们。今后,再感觉重压难以承受时,想哭就哭吧。一〇一二很大,它会轻松给你提供一个没人的地方,或者,你去只有我们在的地方。”

    虹转头看冬,冬还靠在舱壁上,神色已平静下来,但似乎一直紧盯着她们。她认真地对冬说道:“但要记得结束后告诉我。”

    冬领会到她深意:绝不能再出差错。冬郑重地点了点头。

    虹回过头,见璇眼神中仍存困惑,但像是明白了重要一点:她不会,也不是在独自承受那份重压与痛苦。虹拍了拍床,说:“先好好睡一觉。”

    璇吃力地起身,虹伸手挽上璇的胳膊。臂弯间沉沉的,令虹觉得心也沉沉的。她帮着璇脱下工服充电,又扶她慢慢躺好,而后掏出最后一条拾起的药剂袋朝璇晃了晃,说:“我放饮台,睡醒后吃饭,再喝它。”

    璇皱了皱眉头才点点头。

    “我会来检查。”

    这下,璇抿住嘴向内翻身。

    虹微微笑了下,将照明换成休息模式。昏黄灯光中,简易专职台上的两盏小灯显得过于明亮了。她走过去,问道:“这小灯怎么关?”

    璇突然转身大喊:“别!”

    虹愣在原地,瞧了瞧用胳膊支起身,惊慌注视着她的璇,又看回专职台。双色混合的灯光下,无菌盒中是一节绿色小棍支着同样颜色、大小不一的四个小薄片。她下意识生出好奇,“这是?”

    “小苗。”璇答道。

    虹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惊呼:这是以前那个晶绿小点!?随即,她意识到,璇此刻确实需要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精神缓和物。

    “好,不关。”虹说着把缓和剂放上饮台,然后拾起落在饮台边的一块恒温小毯,再去拾起缓和剂的角落拿起头枕,全塞回璇支着身的胳膊里。

    “睡吧。”她边说边转身,走向冬,“该走了。”

    冬收回凝视小苗的目光,向舱门走去。

    虹跟过去,忽地瞟见门框上有几缕微光,是她熟悉的晶石折射出的光。她默默回头看了一眼杯子:这里更需要你。

    璇守着舱门关闭,躺下,看着小苗。松弛下来的神经使她疲惫,而小苗带着她陷入回忆。

    昨天发觉虹的杯子还在手里攥着时,她已锁了舱门。她没勇气,也找不出送回杯子的理由。她借着休息灯打开两盏小灯,又关掉休息灯,让自己沉入寂静。但听到的灾难,虹和冬失常的模样,仍令她心绪混乱不堪。她紧握着杯子,下巴支着脑袋,伏趴桌沿,尝试让小苗帮助自己平静。她不止一遍地问小苗,“我活着……活着的,那灾难……新灾难何时会发生?”

    小苗一动不动,却慢慢变得模糊了。

    她直起身放下杯子,擦抹一下眼角,左手探向工具盒。她想随便取个工具出来,如“一〇一二意志”时那样用培训期的快乐转换心绪。猝然间,她瞟见掌心那道斜斜的细疤,那种本已忘却的,火辣的,来回摩擦的割痛感旋即涌入掌心。

    “不!”她大叫着收回手,双手紧攥成拳头抵到额头上,“别再……来了……”

    她颤抖起来,紧盯从晶矿石杯透射桌面的灯光。那是一小片炫彩晶光,静静的,又将她牵入另一层难言的揪扯中:那名同为错派的小伙子,生活和她现在相像吗?他为什么感谢一〇一二……还有那些同样成为“累赘”的人?

    她不停思索缘由,始终无果,倦意却渐浓。她只得挤出点精神,简单整理好专职台便上床靠墙蜷坐。昏昏欲睡的她呆呆凝视小苗,恍惚中,那彩色的半球安静地与小苗相叠。

    忽然,一些辨不出样貌的幻影出现在舱门前,墙角处。他们说笑着,无声地说笑着,慢慢朝她围聚过来似要带她离开。倦意顷刻间散去,她嘶嚎着抓起身边东西胡乱挥甩,想驱走他们。幻影们不再上前,却始终待在他们出现的地方,任由她抛扔的东西穿过他们缥缈的躯体。

    当手边、身后备品柜里再无东西可扔,她瑟缩着向小苗——她唯一的小伙伴哭喊:“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小苗依旧不动。

    幻影们却似听懂她的话,停下那些无声说笑,也看向沐浴着灯光的小苗。那一刻,她恍若寻见答案,挂着泪向幻影们怯问:“它就是……那感谢的理由?”

    幻影们霎时消散,再不出现。

    她噌地下床,循着记忆中“交流”的动作面朝小苗跪地,背述尚未忘记的唯一内容:“时机到来,请为我揭开迷茫帷幔。”接着又一遍,再一遍,直至自己疲惫不堪地睡去。

    这时,璇仿佛于朦胧中又见那浮于半空的,安静的半球。

    她不想再见它,却又怕它因自己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