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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凄惶刀

    整头猪已料理完毕,洗刷猪身留下的满地血水也都清理干净,伴着众人的谈笑声,大骨头和血肠下了锅煮着,肉香气渐渐升腾,开始在院中弥漫。

    村里叫来的几个厨子正在另一头支起的棚户中挥铲烧菜,毕竟客人都已上桌。围着棚子的孩童呼啦散开,是李念驾着驴车来到,招呼着人卸下蔬菜瓜果,完事后拒绝了众人的挽留,回家赶着给鸡鸭喂食了。

    简树扛着袋稻米经过屋门,眼睛余光扫去,屋中几人正在推杯换盏,主座上的青年看起来确实有些身份,倒酒夹菜都是左右随从动手。

    一道道杀猪菜飞快端进了堂中,蒜白肉护心肉拆骨肉,煮血肠煎血肠溜肥肠,大排猪肝炖猪肘,最后是加了干菜或酸菜的乱炖锅。因为都知道这顿饭需得讨大人欢心,免得自家人被带去从军,厨子们都展露了十分功力,更舍得用料,做出的猪肉鲜嫩松弹,半点腥味也无。每道菜都采用了好几种地方风味,加上之前就做好的山珍河鱼,安置青年三人的主桌上足足叠了三层盘子。

    等菜上齐,外面的桌也开席了,村民呼朋引伴,纷纷落座,素红抱起简星,带着简络跟其他妇人挤了一桌。

    看着摆满了整个席面的好菜,一旁盛满了二米饭的大桶,简星眼睛定住,口水自嘴角慢慢淌下。

    不待其他人,简络动筷夹过根最大的血肠,放进她碗里。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瞪来一眼。

    “你这小孩,好没家教!”

    简络哽起脖子。

    “我是没家教,你待怎样。”

    妇女还要训斥,被素红拉住了,她倒也知晓简家境遇,哼哼着给在座的人盛了饭。

    桌上已然没了位置,简树跟着刘老三几人,到锅旁单舀了一小盔饭菜,寻处干净的墙根蹲下。

    没吃几口,简树抬起头,见赵村正施施然出了屋,朝着妇人们坐的那几桌走去。

    “你们几个,先都给我停停嘴,进屋去,给萧公子敬杯酒!千万记得啊,多说点儿好听的,人家可是望北城城主的亲侄儿!我等草民的生死,全捏在人家手里,万万不能得罪了!”

    素红皱起眉,扶了扶怀里的简星。

    “为什么要我们去?”

    “哎呀!”赵村正一拍手,“你们不都是咱封刀浦里顶顶漂亮的嘛,拿得出去!看看你们,平常一个个眼尖的不行,今儿你们咋就没好好瞅瞅,人家萧公子那衣裳,那排场!你们真当人家是稀罕咱这顿酒啊?人家要得是心意!好好伺候伺候,到时候还少不了你们的那份赏钱?!”

    几个妇人姑娘顿时来了精神,“那我们干!”

    素红没动弹,“你们去,我懒。”

    “哎,素红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赵村正竖了眉毛,“你但凡露露脸,说几句顺心的场面话,人家萧公子还能不记你这个人情?再说了,你家相公虽然不用去从军,可秋收后的徭役,那还是得服呀!一旦给他发配到蓝河大坝,或是去北边放马,都是招蛮子的丢命活儿!今天靠你张嘴的几句话,萧公子就有可能给你家免了这份差事!咱活这一辈子,有几次这样的好事啊?”

    素红寻思小会,放下了简星。

    “走吧。”

    “这就对了!”赵村正一挥手,“再来几个人,跟我到厢房取酒!”

    简树凝神听个大概,望了眼堂中饮酒的青年,放下碗筷跟了过去。

    走进满是酒味的堂中,简树在桌旁放下酒坛,瞥了眼仍是正襟危坐,手边并无酒杯的两个随从。

    “萧大人慢饮……”赵村正凑到近前,“这几位,都是久仰你大名的村里民众,今日难得相见,权且让她们敬上一杯酒吧?”

    萧姓青年落了酒杯,带有迷离的眼扫动几番,提起了嘴角。

    “好啊。”

    两个妇人咯咯笑起,为他满了酒。

    “萧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我们本以为,到这里的会是些下人辅官,哪成想,居然是位年少有为,风姿玉树的公子!这可真是我们的福气呢!”

    青年含笑一摆手。

    “什么年少有为,这倒是有些抬举我萧端行了,东州可从不缺青年才俊,如我这般的,只能窝在望北城里,若有一丝机会,再到昆吾剑丘转上一圈,路也就到头了。”

    “萧公子这话讲的,像我们这般,活上个六十年,都摸不到望北城的城门钉儿!萧公子请饮上一杯,也叫我们这些俗人沾沾大气运!”

    后面几个姑娘也是屈身起杯,或羞答答,或妩媚风情,嘴里说出连串的恭维话来。

    萧端行抿了口酒,看向旁边的素红。

    素红端了酒杯一口喝光,“萧大人路途劳累,还请保重身体。”

    “……保重身体?”

    萧端行眼神飘忽起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素红立刻变了脸色,抽手出来。

    屋内一静,正撅着屁股坐下的两个村正僵住了身子。

    “萧公子,请。”

    简树送出酒坛,遮住了萧端行的小半视线。

    萧端行无声片刻,啪得放下酒杯,哈哈一笑。

    “倒酒!”

    众人紧忙配合,开酒夹菜,气氛很快又融洽起来,萧端行频频举杯,在桌的人竟是都没追上。

    相较几个姑娘,俩妇人更有眼力,又谈笑一阵,顺手抢下简树的酒坛,站到了萧端行身边。

    “今天真是我们封刀浦的大喜事,自打征丁令下来,奴家是天天发愁,就怕上头来的人不怜惜我们,如今既然来的是萧公子,我们也就放心多啦。”

    “乱讲话!”吕村正一磕杯子,“萧大人声名在外,向来秉公办事,说一不二,怎会在咱们这里徇甚私情!”

    萧端行仰身在椅中,“虽说望北这四百里地界,都由我三叔尽揽大权,可我也并非那种只知浪荡的草包纨绔。此次下到乡里,只要你等好生配合,录名入伍的事,我自可用上些心思,划去几页人名,军府也不会来这里盘查。”

    “太好了!太好了!萧公子高风亮节,大仁大义啊!”

    两村正及女人们俱是开怀,连连作揖。

    “你等无需操心什么,这天自有人撑着。”

    萧端行斜了身子,倚在一妇人胯上。

    “为解青野原之围,麒麟王已遣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麒麟卫,连同家臣方氏统领的虎贲军,不日将穿过望北。到时,我东州大军将合兵青野,彻底扫灭南下作乱的图越部及黑铁部,也让天下诸侯及北荒诸部知晓,我东州较昔日更为强盛!”

    吕村正和赵村正大喜,躬身南拜。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仗打完,我等也就能安心过日子了。”

    “打完?呵!”

    萧端行哂笑一声,“你们这些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的人,哪能看见这天下走势?!”

    “呃……萧大人教训的是!”

    “这天是要变了……中州的皇帝陛下,正向四方诸侯加税,昆吾剑丘的老剑神,正召回着人界各处的剑丘弟子,到那时……”

    萧端行喷吐着酒气,“打仗的地方,可就不止是会在北方,还有中州,夏朗,云中,西陆,还有南方的那几大氏族,都要……”

    “大人!”

    跟着萧端行的一名随从抱拳出声,“大人,当心酒后失言。”

    “哈……我即便失言,又能如何?”

    随从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语声轻微。

    “大人,那座木塔楼上的……”

    萧端行猛地坐直,眼神转清,末了又笑着躺倒。

    “我倒是真被你们吹捧的,感觉自己是个人物了……神王之下,连通天境的修行者亦不过蝼蚁,他老人家那样的昔日王者,要做的事,只有突破境界,抵达传说中的圣灵之境,又怎会对人间琐事挂心!”

    众人皆似懂非懂,只能称是。

    “然而,待到天下有变,到时大地为炉,众生为炭……”

    萧端行冷下眼神,盯向躲在人后的素红。

    “只有跟着我,才能不被烧死。”

    “谢萧大人教诲!我等小民,就依仗着萧大人庇护了!”

    两个村正赶忙托酒半跪,行了个大礼。

    ……

    ……

    待简树几人出屋,席间倒是没见少了谁。大伙都晓得,这顿饭不吃白不吃,城里来的三人都是锦衣玉食的主儿,又灌了一肚子马尿,菜肯定不会吃得太多,于是也没多少顾忌,让两位村正陪好就是了。

    回桌的几个女人十分兴奋,给同伴展示起了手上的玉坠和珠串。

    素红面无表情,抱起吃饱了开始小鸡啄米的简星回家去了。

    简树一路跟着,回院先铲土填了水坑,挑桶给缸里打满水,扛过梯子上了房,准备换掉残破的坏瓦。

    领着群孩子的简络进院,抬头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一脚踹翻了梯子。

    “把梯子放好,它能救你的命。”简树开口。

    简络不做搭理,一招手,带小孩们又出去了。

    简树换完瓦,手扣住檐下木檩,翻身落地。

    看向昔日被大火烧毁的主屋,简树想了想,去跟李念借来了推车,准备将屋子拆掉。

    这间屋子是少年简树不愿去触碰的伤痛,如今,这种情绪在他身上已经淡化了很多。

    有些事总要做完,才能继续上路。

    简树开始动手拆墙,成堆垒好,准备之后给院子铺上砖道。

    过了一个多时辰,简络回来了,身后的孩子怀里都搂着大捆的木头柴草,一同堆放到厢房门口,然后每人接了简络的一截血肠,兴高采烈地跑光了。

    简树皱了皱眉。

    “你哪里来的血肠。”

    “要你管。”

    “偷的?”

    “要你管!这不也是你干过的么!”简络大步进屋。

    “自现在起,我不会再偷,你也不许做。”简树说。

    “你当我还信你?”简络冷笑。

    ……

    ……

    墙拆了大半,天已是蒙蒙黑了。

    有了简络带回的柴,简树升起了灶台,热了中午剩下的饭菜,待他俩吃了,便准备关门休息。

    外面的巷口处开始传来了脚步和讲话声,越来越近。

    “……这便是老李家了?”

    简树停下了脚。

    那是萧端行的声音。

    “没错没错!”赵村正随即接话。

    简树眯了眯眼,回屋自零碎物件中掏出块磨刀石。

    “简络,出来。”

    “干啥!”里屋传来一吼。

    “刀给我。”

    “什么刀!滚蛋!”

    “你准备用来捅我的刀。”简树说。

    简络安静了小会儿,“你想干啥!”

    “磨刀。”

    “呸!想对老子动手就直说!”里屋有了搬动椅子的声响。

    “把刀给我,快些。”

    “你以为我吊你……”简络还要叫嚷,却是住了嘴。

    “九月姐姐?”

    “给他吧。”

    女子的轻柔话语声随后传来,缓慢而镇定,莫名的令人信服。

    里屋门开了条缝儿,一把刀当啷落在脚边。

    简树附身拾起,将满是锈迹的柳叶短刀提到眼前。

    昏暗中,他的眼神渐渐改变。

    半瓢水一点点淋下,滑过刀身,晕开在磨石上。

    隔壁的院门被敲响了。

    ……

    ……

    李念走出院子,看到了围成半圈的人群。

    “几位官爷,各位乡亲,是有什么事情么?”

    吕村正上前,先侧身向人群中间的萧端行抱了下手才开口。

    “李念呐,萧大人今日来征丁,你是知道的,因为事务繁忙,他需得在封刀浦留上两天。”

    李念忙对萧端行做礼,“萧大人费心了。”

    赵村正咳嗽一声,“今晚呢,萧公子就在你家留宿了!”

    李念怔了下。

    “这倒容易,我就去打扫屋子,准备被褥。”

    “不必了。”赵村正摆摆手,“萧大人不在意这些。”

    “可是……”李念一时讲不出话。

    萧端行自随从的肩上抽回手,打出一个酒嗝。

    “唔……月好,人好,如此我便不负你等的心意了……”

    他晃悠着身子进了院。

    “萧大人,请这边……”李念跟上两步。

    萧端行看了看他。

    “你就不用跟着了。”

    “可,可这是我家……”

    李念再欲上前,被萧端行的随从一把扣下。

    “今晚,这不是你家。”

    随从接着又笑了笑,“明晚可能也不是。”

    李念愣住,猛地挣脱起来,可随从的手臂犹如铁铸,难以撼动半分。

    “素红!素红!”

    院里,刚出屋的素红看到这幅情形,忙想回去,就被闪来的另一随从扣住后颈,一指点在肋下,身子登时软塌下去。

    她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却是半句声音也发不出。

    萧端行走上前,笑出声来。

    “素红姐姐真是性急……张方,带她进去。”

    随从将素红拖进房门。

    “素红!素红!你们要干什么?!”李念自后大吼。

    随从一挥手臂,李念便飞出滚到了人群脚下。

    李念咬牙爬起,还想冲过去,就被赵村正拽住了胳膊。

    “你们要干什么!放了我媳妇!”

    “李念!李念呐!萧大人这是看上你娘子了。”吕村正站到另一侧,“大人是何等身份,这是素红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啊!”

    “这等福气我们不要!”李念目眦欲裂,“你等怎能强迫我们!”

    “我们也没办法!封刀浦几百口,不能去青野原送死啊!”

    “禽兽之举……这是禽兽之举!你们可还有良心?!”

    李念死命挣扎,两个村正上了年纪,有些拉他不住。

    “都来帮忙!”

    人群骚动了一阵,有几人上前,将李念死死按住了。

    “萧大人!萧大人——”

    李念半边脸被按进了土里,手脚已经脱力。

    他竭力转过头,惶急的看向人群。

    “老于!杨树!……刘老三?……东海!伍东海!”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都默然低了头,一个接一个退出去。

    “别走……别走!”

    “我求你们!求你们了!”

    “我什么都给你们,什么都给你们!”

    “我把命也给你们!我去替你们上战场!”

    “放过她啊!!”

    “求你们了……”

    “求你们……”

    人群默默看着,寂寂无声。

    ……

    ……

    房中,萧端行抬手掏了掏耳朵,摇着身子走到炕边。

    “素红,我不是坏人……”

    “听,你丈夫这么叫喊,我都没让手下去杀了他……”

    他附下身去,欣赏着在月光下剧烈起伏的曲线。

    “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你长得,真像我大嫂……”

    “可惜,可惜她早就死了……不过就是一晚,你们女人,总看重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低笑着伸出了手。

    素红死死凝视着屋顶,泪水积在绝望笼罩的眼中,不见流下。

    “你乖乖的,我只要你乖乖的……”

    “只要你听话些,我就带你——”

    萧端行接下来的话,被钝刀入肉的挫声打断。

    他颤了颤身,五官剧烈地抖动起来,嘴刚张开,就被一只从身后暗处伸来的手捂住。

    “别出声,别乱动。”

    身后有人轻声说话,语气沉稳,又仿佛带有着一丝蛊惑。

    “慢慢躺下,这样你就不会立刻死,能撑到你的随从来救你。”

    萧端行被人托着腰,放倒在地上,积满了唾液和血沫的嗓眼中,只剩下了破碎的嗬嗬呼吸声。

    素红艰难地转动脖子,尽力看去。

    持刀者自黑暗中起身,面孔沐入了月光。

    “别怕,他们都会死。”

    简树对素红点了点头,以袖拭干了刀上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