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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女冠

    天亮后。

    山坳下,溪水旁,几间民屋交错,鸡犬相闻,一如世外桃源。一个后生连蹦带跳地闯进其中一屋的院落里,口里不住喊着:“姆妈、姆妈!”

    一个女人见他进屋,念道:“细赤佬,汝弗曾勒山里头搭阿爹帮手,勾来酿咾!”(注1)

    “姆妈!汝看该个嗲格伐?”后生近前来摊开右掌:一小块碎银。

    女人惊道:“亲娘喂,是银角子!汝囊嗨来地?”(注2)

    “有恁搭阿爹供话,要沽哈伲勾格旧衫,畀吾个个银子!”

    “囊歪个沽旧衫?嗲样恁耶?”(注3)

    男孩半转身,手指处,一个光着上身的青年杵在外头院门旁。女人问:“佗发生嗲事体?”

    “佗话摃佗搭婆子一淘打金华来,渡河时弗当心落了水,衣衫都拨冲走咧,跛了穷半日则才遇到哈呢。”

    “哇有女人?造孽伐啦则!吾进去找些衣衫,汝等歇歇!”说着,男孩的娘进了内屋。

    后生再出家门时,手上多了一个包袱,直跑到青年面前。

    “偶姆妈摃哈呢估勒穷,弗赅好衣衫,汝婆佬两个凑合穿咧。里头哇有馒头,估里剩下格,畀子家饿咧吃。”后生比手划脚一翻,青年这下懂了,连声道谢,才接了过来。

    男孩又伸手:“吾姆妈哇讲助恁积德,覅该个银子!”

    青年见他欲塞回银子,说:“不行,这银子是同你买衣衫用的!”

    男孩哪里肯依?一阵拉扯中,银子掉到地上。

    后生连忙弯腰去拣,再起身时,却不见青年人影。

    “咦?”他转头望,只见他跑在老远之外,速度之快,前所未见!

    “敢是仙人来个?”后生抓抓头,自顾着说。

    青年一路往山坳跑去,近前时弯进山脚树林,不断在林木间穿梭,往上坡时也不曾慢下。不多时,在一块平台空地停下,略调了调气息,喊道:“甄娘、甄娘!”

    甄绾从一旁林子探出头来,喜形于色:“世郎,你回来了!”

    “嗯,俺带了衣服回来,妳快穿上!”世无双打开包袱,递了衣服给她。

    原来他俩离开练硝洞之后,又在黑暗的复杂洞穴中走了老半天,火把很快烧尽,无双撕了外袍代替稻蒿,烧完又继之以里衣,再烧完只好拿甄绾的外衣,直到最后发现露天洞口,但上去不易、加上人已精疲力尽,见外头正值黑夜,干脆就地睡一觉。这一睡直到白日里阳光照进洞里,这才费了一番周折才回到地面。

    出来后,发现身处山野树林中,不分东西南北,只能寻下坡走,又进了一片竹海,总算找到了山路,甄绾却死活不肯穿着单衣走出林子。无双只好将长剑交给她防身,自己只身一人走下山路。不久后他遇见一对采茶父子,这才有了方才买旧衣这段故事。

    甄绾穿上农妇的衣服,虽旧却挺合身,无双身材高大,茶农衣服在身上就显得憋促。她走出来看了,不禁笑道:“你哪里弄来这些衣服?”

    他便将事情前后讲了一遍,又说:“幸好妳教了我说得那些土话,又编了个渡河落水的故事,不然也没这般顺当。对了,这里还有馒头,快吃吧!”

    他俩拣土墩坐了,甄绾撕开馒头:“你也吃。”

    “你吃,俺不饿。”无双笑说。她不好意思地答应,便大口吃起,突然想到什么,鼓着腮帮子说:“你可曾问…?”

    “问了,今日已是二月廿九,俺们在地下整整两天了。”

    “两天了?”

    “是耶!又说翻过这山坳便是荆溪,往北不过廿多里路可回长桥驿,算一算距西氿村更近!”

    他俩在地下走了两天,竟只走出二十里远,可见地下洞穴有多复杂。甄绾想着想着,又说:“我不在这两日里,师父、师姐她们一定担心死了。”又咬了一口馒头肉馅。

    “吃了馒头,我们这就回去。”

    “嗯!”甄绾鼓着腮帮子回答,看得无双也笑了。一会儿又问:“俺道妳们女徒弟都跟着道姑吃素斋,怎么瞧妳吃鱼、吃肉都不曾避讳?”

    “这个…。”甄绾腼腆笑了:“师父要咱们茹素,但姐妺们都在背地里偷吃…。别提这个了,换我问问题!”

    “嗯?”

    “我且问你,”女孩转过身来:“你这人平时对任何事一付淡漠模样,在地底下又怎生说出那番话来?”

    “哪番话耶?”

    “就是、就是你为我运功怯寒前,说了一番离经叛道的话,我听了却觉得、觉得十分在理…。”女孩说着,低下头去。

    无双突然起身:“那些话当不得真。”

    “什么?”甄绾一脸不可置信,只听他说:“男为天、女为地,女子受礼教束缚、洁身自爱,乃天经地义的事,妳身为炼师,更应好自为之,万勿胡思乱想。”

    女孩怒道:“你…!哼,当时地洞里脱我衣衫,这会儿又说得满口道德文章,伪君子!”

    “你…,俺…。”青年没料到她会把这事拿出来说嘴,一时张口结舌,脸都红了起来。

    “你不是吗?好,如果你是君子,那你如今碰了我的身子,我倒看你给我什么交待!”一把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起身就走,无双连唤几声,无奈抄起长剑,从后头跟上。

    甄绾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走下林子,好不容易来到山径,更又撒开大步,头也不回往山坳走。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十步左右,不发一语,穿过茶田时,有茶农远远看了,还道是小两口出门,半途闹别扭来得。甄绾只顾着生气,有路就走,走了一刻多,突然路又往上,远远望去却见一座道观隐没在树冠之间。正犹豫间,突然前面传来人声。

    原来几丈外另有一条缓坡路相连,正有一伙人拉着骡子、挑载着行李上来。甄绾从树间探头下看,高兴得大喊:“二师姐、五师姐!”人已跑了出去。

    为首的女子见有人跑来,还在惊疑之间,后头已有人反应过来:“甄师妹!”

    几个女孩迎了上去、与甄绾开心地抱在一块,两边都是喜极而泣,不能自己。

    师姐:“师妹,妳究竟去了哪里?我们以为妳…。”

    甄绾:“我掉进了地下洞穴,整整两天,总算逃了出来。”

    “那…他也一道?”还能说谁?甄绾回顾无双,然后点头。

    “妳怎地又这身衣服?”

    “这…。”

    “好了,别问了。”二师姐插嘴道:“有甚么话,上去再说。”又往身后两名拉骡子的男人瞟了一眼。那两人从刚才起就不断在甄绾与无双两人之间瞄来瞄去。

    甄绾忍不住问:“师姐妳们怎地也在这里?要去何处耶?”

    几人互看一眼,二师姐这才娓娓说来:“妳不在这两天,驿馆出了大事了。先是头一晚,泰山派的大弟子无故暴毙床上,同时曹家的一名马弁也莫名死在宜兴城里。凶手还没抓到,到昨儿半夜又有龙虎山的弟子死于非命!”

    “两个夜里死这许多人!”甄绾咋舌,转头回顾,无双一脸凝重。

    二师姐又说:“正是!师父担心咱们安危,决定离开长桥驿,一起迁往这山上的紫阳观。紫阳观的主持和师父是旧识,答应挪观外的客房给咱们暂住。师父带大师姐她们一早先来了,又嘱我们几个采办一应什物,所以眼下才要上去。天幸我们半途遇着,快跟我们一道去见师父!”

    甄绾开心道“好”,随即又面有难色,回头看向世郎。世郎笑笑:“头里甄炼师说令师有事找俺不是?不如众位师姐行个方便,俺便一同前往,可好?”

    原来甄绾害怕师父不信自己的地下奇遇,甚至怀疑其他,想请世郎旁证,见世郎不但知她心意,而且还刻意为她掩饰,自是十分受用,当下笑靥逐开。

    二师姐要一名女冠先上去通知,接着再要上路时,两个骡夫突然喊肚子痛起来,接连卸下行李、拉着骡子跑了。一问之下,才知这两人是曹琰派来的家仆,只能任其来去。

    看来是急着回去通风报信了,无双心想。

    二师姐:“大伙把东西分一分吧!”女冠们依言上前,无双也要帮手,却被她拦下,“世郎是客,怎敢劳烦?我们自己来就好!”她脸带微笑,语气却很认真。无双又笑了一笑,退后一步。

    一群人扛起东西,一个接着一个,歪歪扭扭地踏阶而上,无双走在后头两丈开外,时不时听到前面女子说话中传出的惊呼声。走了小半刻,遇见一条山涧,对面让出一片飞地,一座规模不大、但形制完整的道庙矗立其上,在葱郁树林间颇有遗世之风。。

    过了桥来到观门外一排客寮,另二名女冠已是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他们一面帮忙,一面带甄绾往小屋走。虚静就站在门口,却是一脸严肃。

    众人顿时安静,只甄绾低着头说:“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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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细赤佬,即小鬼头之意;勾来或估来为"家来"的发音,勾来酿咾即回家来干什么?

    2.宋朝以铜钱做为法定通货,一般人不会、甚至不准使用银子进行买卖。但银子面额比铜钱大很多,毕竟比笨重的铜钱方便。世无双身为皇家特务,很有可能随身带着碎银,以备不时之需。

    3.为什么要买旧衣服?沽,同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