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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夜雪怀情

    窗外大雪,天寒地冻,一夜辗转难眠。不禁望向隔壁墨染,这家伙平卧在榻,没事人一样。

    我小声问:“师哥,你冷吗?”

    他仍闭目,淡淡道:“不冷。”

    “哦…”我鼓鼓嘴,默默缩回了脑袋。翻了个身,蜷成一团,想将热气捂紧。无奈寒从脚底生,怎能留得暖。不禁瑟瑟发抖起来,愈发难熬。终究忍不住出声:“师哥,我好冷…”

    身后没动静。一阵沮丧涌入心头,鼻子一酸,竟忍不住想掉泪。趁泪珠没冻在眼眶上,我忙将它挤了回去。谁料身上一重,一双手正给我掖被角。我惊讶地回头,却对上墨染的目光,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刹那我心头一暖,眼眶又酸起来。而他依旧面无表情,虽说眼里难得涌现一丝暖意,却在转身的刹那消失不见。

    臭石头重回自己冷冰冰的榻上,没了棉被,索性打坐运功。

    我裹着两层棉被缩成一团,感受着暖意渐渐袭身,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时,我又陷身于那片幽蓝梦界。

    周遭寒凉刺骨,我茫然漫步其中,脚下若有若无显现一泓星河,水波暗流,碎光漫浮。我随那星河一路蜿蜒,飘泊至那座我曾来过无数次的宫殿。

    一屏珠帘轻荡,磬声幽幽,缓成曲调。阵阵仙乐悠扬,珠帘后空无一人,只有一架琴。形如半月微悬,质若玉雪冰清。弦丝十二根,无风自弹。是琴在等人?还是琴失了人?

    似被一股力量推搡着,我步入帘内,靠近沐心琴,拢袖正坐,揽琴入怀,指尖挑动,弦丝微颤,与那断奏之曲首尾相接,曲声清泠空明,若涓涓细流,章法自成,鸣玉飞泉。不知不觉,周遭世界从我眼前消失,只剩琴与人。

    正沉醉时,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呼唤:“阿离!”

    我停手回头,一眼便看到那熟悉的笑脸,还有那似曾相识的织羽小帽、雀翎斗篷。一头湛蓝的短发半掩在帽缘下,衬得孩童的脸颊更加纯白无瑕。

    下意识地,我呼出一个名字:“扶遥哥哥!”我放下琴便朝他奔去,钻出帘屏,来到他身边。发觉跟这身量未足的孩子还差半头,只能半仰小脸望着他。他稚弱的脸颊上盈满天真无邪的笑,两颗虎牙半藏在朱唇下,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闪着星星,无由地,我也被他的笑意感染,脸上也绽放出笑容。

    “你看!”他从背后伸出手,指尖捻一簇花。

    “这是什么?”

    “这是灵犀花,我从山崖上采下来的,好看吗?”他望着我吃吃笑着。

    我接过他手里的花,低头一嗅,有淡淡清香,悠远弥长。花开似雪,瓣染幽蓝,蕊珠似蝶,并蒂连心。我点点头,冲他不自觉地笑。

    他小脸转忧,微微一叹:“真想带你去外面看看,花田林野间还有数不清叫不明的花儿呢!”

    “花儿?都有哪些啊?”

    “青羽、碧痕、赤焰、金钟…”他掰开手指头细数,连说带比划,“反正还有好多好多呢!各种颜色,五颜六色,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颜色?”我下意识四下环顾,幽蓝的世界,连空气和面前的小脸也染上一层蓝意,手里的灵犀花也和自己幽蓝色的手融为一体。

    “什么…是颜色啊?”

    扶遥诧异地一愣,“什么?你看不见颜色么?那你手里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我低头细瞧,迟疑着道:“蓝色?”

    他星眸一黯,满目忧虑,“阿离,灵犀花是白色的呀。”

    “白色?”我低头喃喃,“什么是白色呢?”

    他沉默片刻,忽而一牵我的手,“走,我带你去看!”

    方走两步,我忙抽回手,“不行啊,扶遥哥哥,灵婆不许我离开冰肌阁。”

    他握住我的肩,郑重望着我,“去他的灵婆,你我生而为人,岂能独将你放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他不由分说便要带我走。我拧不过他,只好随他。谁知刚走到宫殿门前,一个硕大的黑影从我们脚下延伸至面前,黑压压布满整扇门、整面墙,我俩皆吓得大叫。回头一看,我浑身一凉,不远的逆光处,站着一个森幽幽的佝偻影,手拄锡杖,一双黑暗里冒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

    那声音沙哑似鬼:“王子,你不该来这…”

    扶遥上前半步,挡住我,“我…我要带阿离离开这!”

    灵婆缓缓靠近,“王子,你不该来这…”

    “你…你别过来!”扶遥忽而平握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印,霎时风从平地起,卷起珠帘帷幔,只有扶遥的衣袂纹丝不动。

    风于青萍之末,刹那之间卷向灵婆。灵婆一动未动,忽然一抬拐杖,轻轻叩地。弹指间,那阵风反向卷回,一股脑泼洒在我脸上、身上,我惊叫着飞出去,摔在地上。

    扶遥惊慌地回头,刚想跑向我,忽而身子一震,小脸霎时就白了。他怔怔望向我身后,似乎发觉什么恐怖的事物。我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到一身洁白的长袍。那人头戴流光溢彩的星冠,面容尊贵如神祇,正静静凝望着我,不带一丝生气。无由的,我觉得他似曾相识,眉目有一丝熟悉感,我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扶遥冲上来,挡在我面前,鼓足勇气放声道:“巫尊,我...我要带阿离离开!”

    白袍人微微侧头示意身后,“玄风,带你们的王子离开。”话音未落,他身后就走出一个裹在银白斗篷里的人,半张脸戴着鹰脸面具,眸子直勾勾瞪着我,却伸手一把抱起了扶遥,扛在肩上。任由扶遥怎么踢打扑腾,都无济于事。

    扶遥离开了,那个银白色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有光照亮的地方。剩我一个在黑暗中。白袍人凝望着我,声音飘渺若神:“离曜,你是迦兰的罪人。你永远也不要忘记,你是如何来到这世上,又如何带给你的族人灾难。你不配离开这里。”声音远去,带走了扶遥的声音,带走了清风明月,带走了仅存的微光。

    世界归于幽蓝寂静的虚无里,视线所及只有幽蓝色;那是萤灯发出的光亮,也是这冰肌阁唯一的光明。灵婆每隔一段时间会更换它们,新的萤灯更亮,但终究也会走向消亡。

    寂寥如深渊,拖着我下坠。

    天旋地转之时,我掉入无尽的黑暗…

    那巨大的失重感将我唤醒。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坐起。坐在温暖的小木屋里温暖的榻上。

    下意识朝旁边看——

    墨染的榻空空如也,被褥齐整。是他的作风。我不甚在意,吃过早饭,逗逗大黄,上蹿下跳一阵子,终于觉得太过安静。墨染怎么还不回来?于是去他惯常待的林中空地。

    没有人,昨夜大雪已抚平那道剑痕,连同我们的足迹一并消隐。

    我又回到木屋,四处搜寻,上至狗窝,下至地窖,杳无踪影。

    郁闷时坐在墨染的榻上,两顾茫茫。倏然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衣物呢?他的傲雪剑呢?都不见了!

    猛然瞥见桌上一张生绢,平整地被压在茶壶下。我忙抽出来看,上面两行隽逸墨字:

    身世空浮何须问,莫入尘网归故林。独善自身当珍重,唯愿有生聚此门。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只言片语。但我知道,这是墨染的笔迹。

    心中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走了?他就这般不声不响、不辞而别了?他带走了一切,背负行囊和长剑,于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刻,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冲出门外,不甘心地寻遍每个角落,厨房、地窖,乃至狗窝…每个我们曾一起到过的地方,大大小小,远远近近,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原来沉默即是否认。我却天真存满臆想。妄图他会陪我一起留下,守那一时冲动许的可笑诺言。

    天地苍苍,林雪皑皑,崇山峻岭,谷底陋居,独我一人。不,还有那条老黄狗,算是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唯有它和这茅草屋,证明昨天的一切不是做梦。今日以前,墨染还曾与我把酒对诗,林中舞剑。今日之后,就只剩我一人而已。

    我倚着门框坐下,举头望天。天大地大,何去何从?像遗失了珍馐,终日惶惶,跌落谷底深渊。夜里又被梦魇,辗转反侧,于是孤灯长明,不愿入梦。

    长夜于恍惚中溜走。天明后依旧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雪,飘过指尖,一吹就散。我走到院中,无意瞥见狗窝,老黄狗没有趴在雪地里打滚,只是耷拉着脑袋静静躺在雪中,雪落满它一身,眼睫凝结厚厚的一层霜,一动也不动。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伸手去探。老黄狗的身体已冰冷,同冰雪融为一体。它于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刻死了。现在这方世界彻底只剩我一人。

    深夜,孤灯一盏,摇摇颤颤。窗外风雪交加,犹如鬼哭。门扉紧掩,我躺在墨染那张竹榻上,将所有的被裹在身上,缩成一团,手伸进枕下取暖。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顺手抓出一块布,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将它看清:

    帝文明之苗裔兮,余太祖曰闻章。

    祖敬德遗哀荣兮,考怀谷以守成。

    柔兆执徐大雪兮,惟戊寅余以降。

    祖依景而赐名兮,铭雪以愿锦年。

    既承祖之厚望兮,吾当修姱以勤励。

    朝夕靡怠受业兮,岁三从祖以致武。

    年章涒兮关逢申,时癸未兮吾妹降。

    名曰嫣兮字玉岁,善琴书兮眇修宜。

    先考妣兮慎独爱,合其乐兮亲融融。

    无忧虑兮驻北麓,墨梅蕤兮益千秋。

    旃蒙岁兮赤奋若,苍殃至兮余家罹。

    恶挟眷兮令余考,意于赀兮掳琼琳。

    考弃剑兮救慈妹,歹弗信兮剹吾亲。

    原煨烬兮骨长湮,巢焚爁兮荒丘墟。

    羌为假兮忘桑梓,遗残命兮寄江湖。

    一朝归忆恨绵长,血海深仇岂泯矣?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兮不吾与。

    宁溘死兮流亡去,吾不忍兮偷安虞。

    亦余心兮之所向,虽九死兮犹未悔!

    熟悉的笔体,其上洋洋洒洒数百字,以血书在他衣衫碎片上。血迹暗红,灯影下触目惊心,字字戳心,久久难去。

    这便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言语?亦或是留给自己,留给这天地,而我只不过机缘巧合窥见而已。这是属于慕容雪的过往,那段深埋的往事,曾多少个日夜掠夺他清梦,让他辗转反侧、兀自悲痛的一段往事。我将书信好生收入怀,感受着他衣衫残存的温度,心潮跌宕中,困意袭来。

    我飘入一座苍茫大山。

    风雪交加,铺满山路,尽头伫立一个人。见那孤俊的背影,翩然的墨衣,我由衷欣喜,呼唤:“师哥!”

    他身形一顿,回头看到了我。眉心有化不开的霜,眼里是凄迷风雪。他只望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前行。

    我再次唤他,追寻他脚步而去。霜雪割划我面颊,我已全然忘却,眼里只剩那个身影,只剩一个念头。多么近,又多么远。他一往无前,直至消失在乱风急雪中。脚下一绊,我摔进碎雪里。顾不得那刺骨的寒,挺身一意孤行地往前。风愈烈,路愈陡,直至三步一打滑,五步一摔跤。

    可我不在乎,只要能再次见他一面。不论前方是大山,大河,亦或万丈深渊。有路行路,有渊筑船,行至绝处,仰对这高耸入天的悬崖,无言。

    天不绝我,幸好手边还有嶙峋怪石和纠缠藤蔓。我倚仗藤蔓,脚踩乱石,艰难地往上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下仅剩白茫茫的云雾,耳畔是空谷回响,我知道,尽头将至。

    待我的手终触到那悬崖边缘时,一张脸自上探出。我乍喜乍惊,那不是墨染!

    陆老鬼惨白的老脸距我咫尺,一双黑漆漆的眼瞪着我,满含怨毒。

    “小鬼,你不守誓言!”话音未落,他大手一挥压我天顶。脑门吃痛,手一松,我坠下万丈深渊…

    于魂飞魄散中惊醒,才知,冷汗已浸透衣衫。我撑坐起身,不由打了个冷颤,这场梦竟似抽走我浑身的力气,现下四肢酸软,头晕脑胀。我望向窗外,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下。积雪压得屋顶吱呀摇颤,压得老树将断。老黄狗的窝已半没入雪,两只雪人早已于地底长眠,就连门前的路亦将不见。

    我穿戴齐整,勉强才能站起,定是我连日忧思,寝食不安所致。我站在门前,仰望天地。茫茫天地之间,只我一人而已。怅然落寞紧紧裹挟着我,教我陷身窒息般的痛楚中。我回头望去,小屋陈设依旧,独不见傲雪墨梅。属于慕容墨染的一切皆消失无踪,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股决然之意涌上心海,一个声音在心底对远方说,对天地说:“慕容墨染,我要去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亲自问你,为何弃我一人独自离去!”

    我愤然转身,潦草收拾些行囊后,闭锁屋门。深深望了一眼茅草屋后,转身投入凄迷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