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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年百年都不变

    朝城里,也是寒冬,却没有狂风,也没有暴雪,只有淅淅沥沥的雨,阴森森,湿答答,黏糊糊,软绵绵,钻心的寒湿粘上肌肤便久久不散。

    这天,在朝城最边缘的庆荣镇上,市集未到中午已经稀稀拉拉地散去,下雨天,本就不是适合做生意的日子,长街上最有名的酒楼里空空落落,小二靠着炉子取暖,半吊着眼睛快要睡着。掌柜兴意阑珊地打着算盘。老板娘坐在二楼和几个婶婆打牌,牌打得很慢,闲话一箩筐,说得正是朝里还未及婚配的几个王爷。

    “要我说,几个王爷里最俊的要数穆小王爷。前些日子他上这里儿吃饭,我瞧得真真儿的,那模样,比姑娘还好看!”隔壁布庄的杨大婶眉开眼笑,比划着手势唾沫横飞地说,“我要是有闺女啊,一定要……”

    “你闺女?你怎么不说你自个儿年轻个十岁去,立马上前搭话啊?”米行的秦姨瞟她一眼打趣,顺手掐了几粒瓜子儿放进嘴里。

    “我呸!秦大姨你少胡说,信不信我拧你这嘴皮!”骂归骂,杨大婶粗糙的黑脸上分明飘起两朵小红云。

    “哎哟哟,瞧瞧,婶子脸红了。赶紧告诉你当家的去,看他晚上怎地整治你!”凊宵阁的胡妈妈在杨大婶腰上轻轻一拧,拿出香帕捂住嘴笑。

    “啪!”一块“发财”打到桌子中间,翠绿的字体因为常年被抚摸把玩已淡淡地褪了些颜色,牌下一角还蘸着星点红色的脂膏。

    “我糊了!”老板娘叫了声。

    “呀,还是贾姐姐手气好。”

    “就是就是!”

    三个斗嘴的婆娘语气有些酸味。

    掌柜的算盘停了下,他抬头看一眼楼上的几个女人,摇着头心里道:婆娘就是婆娘,头发长见识短还凭地嘴碎!再俊也不过是个没落王爷,怎么比得过其他几位权位高重呢?再说了,朝城里最富贵的几位王爷和边缘小镇上的他们完全扯不上关系,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如算计算计这个月的营生。

    他揉揉困倦的眼,合上账本。左右无人光顾,他想再去关上半扇门。雨水延绵,股股冷气从门外不断涌入。时节不好啊。他伸手拉门,瞥一眼街上,果然寂寂无人,只有偶尔一两个赶路的旅人或者跑腿的杂役经过。明明只是刚过未时,却好似已到了傍晚,格外忧郁疏冷。

    他手一哆嗦,就要合上门。

    一阵悠远低微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落下来。他循声找去,眼里出现一道红影。

    雨势不算很大,不打伞却是不成。红衣已湿,重重地贴在地上,擦地而行。厚重的料子,有点脏,周身皆是风雨落魄的尘土味。

    掌柜眯了眯眼。僧人?

    长长的红袍,颈间一串佛珠,手里摇着经筒。听不清在念些什么,像是树叶的沙沙声,又像是花瓣的凋零声,划破雨和重重湿透的空气遥遥传送。他淋着雨,手里的经筒不停摇转,被污迹遮掩的脸有种山川横亘的壮美之色。那是原始而质朴的气息。

    掌柜以他阅人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个僧人定非常人。

    雨丝密如织网,视线中的城郭被雨水洗去颜色,往日的艳丽繁华像水彩般融化,深深浅浅的屋瓦,高高低低的楼台,金金银银的漆铂,红红绿绿的门扉,连富贵府门前的守门狮都黯淡了一格色调,灰败了一层辉煌,坠落了一级尊荣。僧人的旧红袍,却在雨中分外妖娆。

    掌柜眯起眼,想再次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有误。那片妖娆看久了,竟隐约有丝血腥气。一阵风窜进来,他打了个寒颤,决定去关上最后半扇门。左右无人,还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不如早些打烊吧。这时节,阴气极盛。鬼神之说虽不可信,但小心总是无错。他刚想拉起门,却见一只手打上了门边。经筒停止了旋转,蜿蜒而下的雨水沾了金属的光泽,像颗颗小金豆般滴答滴答落在砖地上。掌柜低头看看那滩水渍,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嗓音不高不低,柔和得像一池春水:“请问店家是否还有空房?”

    掌柜竭力搬出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大师有所不知,本店主要是做吃喝生意,客房本就不多。眼下实在没有多余的客房可供大师留宿了,请大师见谅。”

    僧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想要一间最好的房间,倒是不需要‘多余’的房间。”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布袋。

    掌柜的头皮开始发麻,太阳穴也有些隐痛。可片刻后,他的瞳孔便因为商人的天性而闪现莹莹舒适的光芒。

    一根拇指粗的金条乖巧地躺在他手心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抬起的手,大约这就叫见钱眼开吧。

    “这个够住一两日吧?我只住一两日就好,劳烦店家。”僧人打量下酒楼的环境,“店家这门面很是气阔,尤其是店名起得极好,未来三代之内,生计无忧,香火鼎旺,大可放心。”

    装柜愣愣地看着匾额上自家店面的字号,心道: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啊。

    僧人的视线往上寻去,二楼那桌女人们也正看着他。都是阅人无数的生意人,片刻间已对他做了个大概的评判。他微微一笑,对她们行个礼,回头对掌柜道:“劳烦掌柜给我房间送两桶热水,我想洗个澡。”

    “哦好,我先带大师去房间休息。”

    胡妈妈待他俩走后,小声嗔道:“原来长得好看的男人都去当和尚了。难怪来我阁子里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姑娘们很是提不起精神做活计。”

    秦姨笑着啐他一口:“你这坯子,连出家人也来打趣,不怕报应?”

    杨大婶不语,只偷偷瞄着僧人的背影。

    老板娘站起来,温和地说:“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去喊轿夫送姐妹们回去。”

    “怎么,来了个俊和尚就赶我们走啊?”胡妈妈拉着袖子撒娇。

    “妹妹别说笑了,这节气不好,天黑又早,你们早些回去各自打理营生吧。”老板娘将赢来的银子分作三份,拿帕子裹了一一递给三个婆娘,“今日我做东,拿去买茶喝。”

    老板娘一贯是四人中最不多话的一个,说出的话却最是分明。三个婆娘也不再推辞耍嘴,各自收拾下楼而去。

    老板娘让伙计送她们上轿,自己回去屋里。果不其然已经看见掌柜正在房里若有所思的看着那金条。

    “这个和尚……”老板娘婉约的眉眼里有重重担忧。

    “我会叫人仔细看着。”掌柜苦笑,“大概是这节气的缘故,我总觉得不吉利。”

    老板娘想到了什么眼眶微微泛起泪光。

    掌柜沉默片刻:“是福是祸,或许很快就见分晓了。”

    “你是说……”

    “且再看看。”掌柜将金条收好,“吩咐厨房准备素斋,还得去喂曲儿吃药。”

    老板娘点头答应。

    君子远庖厨。厨房是男人最不喜欢去的地方,所以她丈夫才把孩子锁在这里。本就不想见,放在根本不会去的地方更是省心。她不恨他,但却怨他心冷,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知疼,便不会疼。她吩咐好厨娘们晚上要做的菜,以及刚入住客人的特殊饮食,然后揉一揉酸痛的脸颊。下午的牌局是为了跟几家有生意往来的老板娘应酬寒暄的,笑到脸颊都在抽筋。女人堆里是非多,就怕一个照应不周嫌隙暗生,又怕往来过密嘴碎难忍,势必要对她家的底细详细盘问,真是苦差。她走出厨房,从拐角的小木梯再往下便是酒窖,也存放些腌渍的食物。酒窖尽头有一扇铁门,上面落着锁,钥匙只有她有。从颈子里掏出长绳,那枚小小的金钥匙每日熨着她心窝,却只会带给她的心更多忧愁。下人们隐约知道这个铁门,做工的空隙也会各自揣测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但出来做事,都明白装聋作哑的道理,只私下议论议论罢了。久而久之,看见老板娘往酒窖去时,都识趣地自动避开以免见了什么不该见的弄丢了营生。

    小小金锁应声而开,老板娘提起裙角走入一室昏暗。豆苗般孤弱的光影中,熟悉的两道绿光循声扫视过来。母爱能战胜一切恐惧,不惧他人,也不惧自身。她缓缓走过去,尽量放轻脚步怕吓坏习惯了独处的孩子。

    “曲儿,是娘……”

    刚从木梯上走下来的中年男子深深地看着锈迹斑驳的铁门慢慢掩上,铁会生锈,铁不疼。心也会生锈,,该有多疼?

    妻子的精疲力竭都看在眼里,她的心情他并非不懂。只是身为一个男人,他无法将情绪宣泄于口,只能在埋头算账的时候,任由那阵阵的刺痛随着算珠的噼啪声撞击心头。瞬间的犹豫,一刻的晃神,人生中很多事似乎最终都是在反复纠结无果后的某个突如其来的瞬息,由着直觉作出了回应。他踩着坚实沉凝的脚步穿过二楼长长的走廊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客房。这是整间酒楼里最好的客房,这间房在正东,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便是照进这里。

    他欲叩门,手指在碰到门板前停了停,然后才重重敲下。

    梳洗过后人人都会有些改变,而这种改变在这僧人身上看起来颇为巨大。掌柜的第一个念头是,莫不是找错了房间?

    他本能地四下张望,房间并没有弄错。

    察觉到掌柜的迷惑,魔生咧开嘴笑了:“掌柜的,你找我有事?莫不是金条有问题?”

    掌柜听到金条两字,方才确认没有找错人,呐呐地答道:“不、不是,金条,没什么……问题。只是,……大师?”

    魔生欠欠身,“我是佛门弟子,正在出外化缘的路上。我法号魔生,掌柜可以此相称。”

    “魔生?”掌柜惊疑,“不会是我……想的那两个字吧?”

    “正是掌柜想的那两个字。佛与魔本就同体共生,无需刻意避忌。除魔障方能悟佛道,此乃至高境界啊。”他的声音干净而沉厚,有出家人一贯的超脱与从容,可似乎又有些说不上来的低哑,很是好听。

    “那……我想问问魔生小师傅,魔一定能被佛除去吗?”掌柜问。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只要是有缘人,度人亦是度己。佛不杀生,即使是魔也并非一定要杀,不过是助它往生罢了。妖魔并不可怕,也不难除,真正难以去除的乃是人心中之魔。”

    “若……魔,魔本就由心而生,超度魔后,人会怎样?”

    魔生脸上露出哀伤:“若能除去心魔,人自是无恙,但倘若魔本就不在心中,那超度之后,人身也将陨毁。”

    掌柜的身体颤了颤,虽是早有预感的答案,可真听见时依然免不了再惊痛一次。

    “……不过,魔栖人身的种类不甚相同,总得看过后方可判定。掌柜可是要下定决心了吗?”他甩一甩头发,用一根细绳绑于颈后,捋一捋新换上的干净红袍,笑容可掬地看着掌柜。

    “决心?”掌柜额头沁出薄汗,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小师傅早就有备而来。

    “要除魔,就得有比魔心更坚定的决心,你……你们下定决心了吗?”

    果然,他并非随随便便挑了这间酒楼入住。

    掌柜咬了咬牙,点头。

    魔生笑一笑,似乎很满意,“那很好,你们比我预想的好一些。不瞒掌柜,我其实是在赶路,所以不能耽搁太久。”他走出房门,对掌柜伸手,“劳驾带路。”

    掌柜脚步虚浮,手掌里已濡湿一片。他带着魔生来到方才的铁门前,金锁已落,看来妻子已经喂好药离开了。

    “我……我去拿钥匙。”他嗫喏着折回去。

    魔生看着他上楼,左右环顾见无人经过,嘴里念了一句咒,袖子里的经筒兀自飞了出来停在木梯口。它泛出微光,一道金色云雾便将木梯通往酒楼的接口处封住了。魔生伸手抓住慢慢飞回来经筒,往门锁上轻轻碰触,锁立刻掉落在地。门后漆黑一片,他却精准地找到火烛,点燃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孩子睡的小床,一只矮凳,四方桌上有碗喝了一半的水。他伸手一摸,尚温热。地上散落着几本图画书,一只风筝,两只拨浪鼓,还有几张用过的宣纸。他随意捡起一张放在烛火下瞧,画着两个孩子在柳树下放风筝,再仔细看看,其中一个孩子的脸上没画五官,怪瘆人的。

    “小鬼,出来吧。”魔生淡淡地对床上叫唤。

    床上睡着的孩子大约十来岁,一脸病气分外羸弱。一缕淡黄色的烟雾从孩子身上飘起来,渐渐聚拢成一个孩子的人形,面目不清,颤巍巍地发着抖。

    “你抖什么?怕我吗”魔生轻笑。

    烟雾晃动了下算是回答。

    “怕我啊?也对,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要杀我?”烟雾中传来稚气的童声。

    “佛不杀生。”魔生摸摸头发,“我送你去极乐世界吧。”

    “骗人,你才不是佛呢。你是我的同类。”童声很生气,“明明是同类,却要来杀我。”

    魔生叹气:“我的确不是佛,可我也不是魔啊。对你而言,让我帮你是唯一的机会。只有我能送你重入轮回。你的魔体已经毁了,即使依附在人类身上也只是苟延残喘,这孩子的阳气被你吸完后,你还得找下一个宿主。倒不如重新轮回,无论下一世是人是妖是禽是畜,总好过做个没有形体的孤魂野鬼。”

    烟雾沉默了一会儿。

    魔生挨着床边坐下:“你们曾经是朋友,你也不是故意要害他。但若你再这么附在他身上,这孩子就活不成了。”

    烟雾飘动了几下,“……为什么要帮我?你本该毁灭我的魂体的,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还是说你是为了提升修行才要这么做?”

    “我还需要修行吗?要修成什么?仙吗?佛吗?”魔生伸出手,靠近那烟雾。

    烟雾退开一点,迟疑了下,又停住不动。因为魔生的手掌里传来很舒适的温度。

    “轮回对你来说是不可企及的机会,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即是举手之劳,就顺便做一做吧,反正……我也是闲着。”

    烟雾摇一摇,“我想想。”

    “怎么?舍不得这孩子。”

    烟雾沉默。

    “舍不得的话转世之后就来看看他。”

    烟雾转了一圈,绕到床上的孩子身旁。

    “本来是不急的,但我要赶路,所以你要快点决定。”

    “你要去哪里?”

    “那地方在你们那边也很出名的,叫做落花蹊。”

    “你没事去那里做什么,那个地方……不太好。”

    “当然是有事啊,我要去救人。”魔生把手掌轻轻放在烟雾顶端,“准备好了吗?还有什么遗言?”

    “……你要去救的人,跟这孩子一样吗?”

    “一样,也不一样。被妖魔附身的人通常心性软弱,这孩子被你附身是因为寂寞。那个人也很寂寞,但他似乎又很坚强。”

    “比你强吗?”

    “……现在,自然不如我。将来嘛,还远着。”魔生的手掌内发出亮光。

    “唉,我想来世做人。”烟雾小声抱怨。

    魔生皱眉:“这个啊,很可惜,我帮不了你。”

    掌内金光灼灼,普照一室辉煌,温暖祥和的浮光柔软细致地罩住烟雾,烟雾由黄转白,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烛光昏黄,暗影闪烁,仿佛并没有存在过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魔生又将手掌贴于孩子额头,他正发着高烧,喃喃低语:“小芹……再陪我玩会儿。”

    细小敏感的心灵会将世间的无形之物绘画出形状,无垢的善良心意,不见得能容于人类的世俗判定。与魔为友,便被当成魔拘禁,究竟是魔可怕,还是人可怕呢?在人间辗转游历多年,魔生由最初的震惊到现在的麻木,不知见过多少个这般类似的故事。

    “孩子,我能救你肉身,却医不了你心病。”他抱起孩子走出屋去,烛光再微弱也好过乌黑,“于小芹你便是那烛光,于你我便是那烛光。来日方长,你要记得,且放下,且自由。”

    睡梦中的孩子似有听见,擦着眼睛哭泣起来。

    掌柜匆匆下楼,魔生挥手拂开云雾。

    “孩子没事,你们以后可安心了。”魔生对着掌柜浅浅笑道。

    掌柜不想事情竟如此快速地解决了,拿着钥匙的手哆嗦起来:“真……真的吗?”

    魔生将孩子递给他:“往后十年,孩子睡觉时也得点着烛火。切记。”

    掌柜笨拙地接过孩子,自六岁那年发病后便没再抱过他,七年之间,孱弱的身体看着一点都没再长大的样子。他眼里有泪,双腿一颤,竟跪倒在地。

    魔生挽住他:“你家孩子生性澄澈良善但优柔怯懦,想来成长之路不会平顺。你既为人父,当多多关怀安慰,时时勉励相助,”他回头看一眼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再坚固的铁门也有腐坏的一天,可人心若伤透了,便是生了锈也打不开了。你们需好自为之。”

    掌柜面上一阵青白,下意识抱紧了孩子羸弱滚烫的身躯。

    “那,我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魔生瞧瞧退开。

    “曲儿,爹,在这里。”掌柜的声音细如蚊蝇。

    厨娘们闻声赶来一看,只见掌柜抱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孩子,蹲在木梯上痛哭不止。

    魔生跨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然黑透,所幸雨停了,身上的袍子干干爽爽散发着清新的皂香。他散开湿发,直直地走入夜色。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马蹄声早已消失不见。

    他抓抓头,自言自语道:“看来要跑了。”他迈开大步,脚下生风,地上的积水哗哗溅起,在夜色里绽开成银白的露花,一片一片,一路向前。

    前方不远,就是延绵三千里山路的朝城官道,一支十人的轻骑兵队正在这山路上扎营。下过雨的路遍布水洼,很难找到一块平整的地坐下休息。树木也是湿润的,无法生火,雨停之后的风冷冽如刀,却割不断他们往前的行程。他们或是靠在马脚上歇息,或是找一块石头坐下,又或是干脆爬上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一边眺望放哨,一边啃着不比石头软多少的干粮。每个人的衣服都半干半湿,山风猛劲,透过轻便的铠甲吹透衣衫。头盔下的脸看不出年纪,只是每双眼睛里都有从容安定的神态,似乎此去并不是为了屠杀,而是为了归家。有时候,人会把习惯了的生活当成真正的生活。

    沉默是男人作战前处理情绪和压力的方式,他们也不例外。夜色正将山林密锁成一座孤岛,不知过去的,不知未来的,每个人都在此时此刻,不用伪装,呈现自我的原貌。深冬的山里,不乏饥饿的野兽,唯一能让他们退却的,是对火光的天然恐惧。可惜,这个夜晚湿气太重,没有任何可能燃烧的原料。潮湿阴冷的夜晚通常给人以恐怖的想象,自然也会激发野兽的食欲。几只黝黑健俏的身影于空旷的山间渐渐聚拢过来,被雨水浸湿了的枯叶和泥土掩藏着它们的足迹和气息。带头的一匹狼尤为壮硕,它有双在黑夜里炯炯发亮的眸子,寒利,凶残,饥饿正灼烧着它的心脏,脏腑间的狂躁犹如疼痛的煎熬。它悄悄靠近十人中最末端的一个瘦小身影,他身体有铠甲包裹,那铁器自然比它的牙齿坚硬,它的目标只能是脖子,务求一击必中。

    它越走越慢,屏息静待,最好的时机。其余几只狼紧随其后,一旦它扑咬成功,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协助它将那具尸体拖入夜色深处。夜风呼唤魑魅,山间野鬼遍布。月与星星都不见,山头上只有阴郁的雾,凝结的霜露,安静地让人听见自己的心跳。

    啸亮悠长的回声陡然响起,惊醒了几只乌鸦逃开,光秃的树枝咿咿呀呀摇晃几声。

    头狼惊退一步,狠狠盯住声响的来源。

    潮湿的空气在吹奏声中掺入一丝杂音,并不影响音律本身的美妙,反而平添了几分随意的野性。笛声从这个山头回荡到那个山头,绵长而坚韧,亮利而清狂,可见吹笛之人深厚不俗的内力。曲调有些呜咽,似是相思,又像乡愁,不知是哪里的姑娘失眠想着情郎,不知是何处的游子低头望见了月光。痴迷,被冷风吹醒。夜色,带走了那几只矫健而危险的身躯。

    凭着野兽天生的敏锐感觉,它们听懂了那曲调中充沛丰盈的杀气。

    ——必杀之气。

    夜半三更,无人私语。

    笛声跟着消失了。

    狼群警觉地往山林深处走去,那是只有它们知晓的山野甬道。若有人追捕,必在密林中迷失方向。它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头狼突然止住脚步,它发出一声低嚎,警告后面的同伴前方或有危险。因为它从没见过的事情发生了。

    对黑夜和野兽的恐惧是人的天性,夜晚的山野从来都是它们的天下。夜晚的官道上有人行走已属罕见,更别提在山林里寻找上山的捷径了。山林是兽类的领地,眼前这个愚蠢的人类是不知道吗?孤身一人在漆黑的山间攀爬,简直是在找死呐。

    狼群严阵以待,准备向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发出致命的袭击。和刚才那群人的杀气不同,他的周身不仅没有戒备,连起码的警惕都感觉不到,只是用极快的速度,穿梭于树林间,片刻便要来到这条羊肠小路的尽头。他是要去官道吧,可惜了,在此之前,他会先遇上几头因为饥饿和首次狩猎失败而格外焦躁的野狼。

    “啊,终于赶上了。”魔生放慢脚步,“幸亏雨停了。”

    狼群听见他的声音,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原始的恐惧再度来袭,比之前更甚。它们躬下身子,以爪刨地。

    “哦,原来是狼啊。这路是你们开辟的?难怪这么快就能通到官道。”他隔着十几步路瞧着那几双狂暴的狼眼,“莫怕莫怕,我不杀生的。”他顿了顿,忽然了悟般又道,“啊,你们要吃我啊?”

    狼群嚎叫一声,响彻整片山林。它们瞬间从四面八方跑开了去,远远绕开魔生。

    “哎呀,小动物们还是那样不喜欢我,怎么办呢?”他苦笑着继续赶路,放轻了脚步,远远已经可以瞥见官道上的那一队人马。

    他拢拢头发,屏息缓步,前面那些人身怀血腥杀气颇重,就算是他也不能掉以轻心。他在心中默默催眠自己:我现在是棵树,跟树没两样,不用呼吸,不用。

    呵呵。树啊,树。

    一只乌鸦飞落在他肩膀上。

    呵呵,树啊。树。

    他捂住嘴巴以免自己笑出声来,乌鸦似乎终于发现自己停错了地方,急急地赶紧飞走。

    魔生正暗自叹息吓走了乌鸦,忽而听见了杀手们的对话。

    “狼群似乎遇到了什么东西。”声音很年轻,声音里的肃杀之气却浓得像陈年老酒。

    “能让狼这么害怕的,应该……不是人。”另一个声音听着很苍老,杀气也不明显,他将一管竹笛揣入怀中。

    “今夜很诡异,我们还是早点上路。”这声音极其威严。

    再没人言语,只听见整理行装的动静,继而便响起干脆利落的马蹄声。

    他抖抖肩膀慢慢跟了上去,始终与前面那队人保持着三里远的距离。他虽不畏惧黑夜,可是在深夜的山里尾随一群杀手,真的是有些寂寞的。他只好在心里默默背起经文。人人都在寻求佛祖的庇佑,可是,谁去庇佑佛祖呢?佛能度世人,谁来度佛呢?他这样胡思乱想着,红袍翻飞在夜色里,像一朵正要盛开的花,拼尽全力烂漫在注定要凋谢的命运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