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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崖未卜(二十)

    四散天下的折澜人在收到官宋的传令后,按照浮生潇潇提供的人口买卖的账本找到了当初被世家门庭买卖的征北军的家眷,但想要解救他们有个最大的前提——保证他们在被救后不被世家门庭追杀、能平淡地活下去,否则一切都毫无意义。或许,这该叫作解脱才对。

    这许多时日的安静,让李悖逐渐遗忘了曾经的教义,他在马车的颠簸中读他在山海没读到的书,里面许多道理和在山海的所学有出入,但慢慢他逐渐习惯了在这两者间做分辨和抛舍,“你要如何做到,让这些人余生能活下去,不被追杀?山海可养不了这么多人了。”

    官宋慢慢讨厌了和李悖坐同一架马车,他索性在车外充当车夫的角色,郑秀独自驾另一匹马跟随在左右,其余一同行动的折澜人按照计划在他们方圆五里的地方行进,“李先生,你还是别问君侯了,这么多日我们从来没见过君侯在你的言语下这般狼狈。”

    “呵,你不知道,当初他被我和庞渊救回山海的时候更狼狈。”马车颠簸了一阵,像是官宋故意将马匹往坑洼地赶,这许多时日,他发现折澜人中许多都有伤病,能拖着这样的身体一次次风里来雨里去,他猜到这其中许多都是当初的征北军的士卒。

    郑秀的沉默反而进一步应证了他的猜想,此刻时日已经接近傍晚,他们来到了汉中,“汉中,关中明家。”

    “难道你不好奇当今坐在这首宗之位的家伙好奇吗?”李悖幼时曾经在山海远远看见当时前来拜见俗子的首宗,首宗之位是每七年一次更替,由门庭中最富有威望和盛名的十五个名门世家轮换,时过境迁,如今的十五个名门世家只剩下了关中明氏、江南吴氏、河北袁氏、川蜀景氏和汝南王氏了,其中以关中明氏实力最强,吴氏、袁氏、景氏次之,王氏最末。

    “若不是王朝更迭,名门世家势力衰弱,明氏哪来的机会独专首宗之位十余年,如今也就只有江南吴氏还有骨气和底蕴能和明氏叫板。”郑秀插话道。

    “怎么会,这不还有你家君侯呢?”

    官宋沉默。车轱辘在雪地轧出两条笔直的印记被一直拖向汉中,官宋没有易容成了常人的模样,有小孩打闹举着糖葫芦扑向了他的衣服,他许久没有在假面下表露神情,如今连一个微笑都很难在脸上挤出来。

    李悖上前搀扶,在小孩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小孩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李悖永远面带慈祥但语气却十分阴冷,“小孩子,不可以玩刀喔——”

    话音未落,小孩脸上的微笑消失,眼神中划过一道杀意,一柄匕首从李悖和小孩之间的空隙中刺出。官宋拽住李悖的衣角将他甩出,留出足够的空间,郑秀在一旁抽刀砍断了小孩握刀的手臂,鲜血在空中四溅,周围的人群没有惊讶,小孩好像丧失了痛觉一般没有哭叫,反而用另一只手接住空中的匕首向前刺去。这一次,郑秀心里一惊,但还是果断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吱呀——”身后的城门被关上了。

    原先热闹的汉中城变得一片死寂,眼前的老百姓脱下了衣服,露出了关中明氏的红色家袍。官宋此刻没有着急脱身,他要将这场戏做足。一个一半青丝一半白头的高人在人群的簇拥下出现在了三人面前,腰间盘纽了一柄软剑,“官将军,哦不,折澜侯,别来无恙。”

    “你们的开场白,能换换吗?”话语间,官宋和李悖同时意识到了一道威压从汉中城的最高处传来,抬眼望去,那座高楼通身红瓦黑墙,瓦上布满新雪的白,眼前的刀兵于官宋而言不亚于十年前在邺京中的那次,“明纨郯,首宗大人就派了你这么个货色来擒拿本侯?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君侯见笑了,我是来保证习浊君的安全的,至于君侯,自有人会对付。”话音刚落,一阵琴音蕴涵了杀意从身后的城墙上袭来,李悖自觉地退避到明纨郯身边,官宋和郑秀各自规避,二人在城墙上奔袭最终一睹抚琴者,周开,字子沔。

    在没有官宋的指令下,郑秀率先发射了烟火,原先蛰伏在汉中四处的折澜人出现在明纨郯等人的四周,手指刀剑整齐的冲锋姿态向他们袭来。李悖瞥了一眼明纨郯,看见他嘴角上扬,仿佛一切都正合他意一般,明氏子弟很快与折澜人发生了血战,“习浊君,首宗大人还不想这么快与山海为敌,但是官宋和这些征北军还有他们的家人,今天都必须死了。”

    李悖心中一惊,但他做不了任何事情,他的修为已毁,这是让他们最安心的。官宋血气化剑来到城头,周开自顾地在城头弹奏,只是他并未看见古琴,而是无数根琴弦在夜幕下若隐若现,手指起落处琴音蕴涵着杀意将汉中城头划出裂痕。官宋用剑挡下,挥砍间隙斩断了数根琴弦,回头却发现周开消失在了原地。

    郑秀在抵挡城头下的明氏子弟,官宋用手握住琴弦,琴弦割破血肉,血顺着琴弦划过视野,身体四周琴弦居然已经如同无数张蛛网交织密布,“折澜侯,请指教。”

    罗网·十面蛰伏。

    弦阵仿佛剑阵,每一根琴弦都是有规律地在运动。官宋手中剑消失,四周被鬼气包裹身躯,弦阵如同剑阵在身体划过却无法划破鬼气形成的屏障。突然,弦阵放松,两柄一黑一白的利剑在眼前划过,黑剑阎阿,白剑恩并,“明张机,有趣。”

    “官偿韪,你越界了。”明张机黑白双剑在刹那砍出无数锋芒,鬼气屏障被破,官宋失去了安身之地从城楼跃下,“十年前你重伤,本以为今生都无法与你交手。这一次,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黑白双剑入手,明张机从城楼袭来,官宋还未落地,周开的弦阵已经提前布置好了罗网。假面下,官宋半张残破的脸上划过红晕,瞳孔透出杀意,于长空处定身的同时暗处之敌在眼中变成黑色的阴影,双手握紧两把血气凝成的长剑,脊梁仿佛爬出厉鬼,于一刹将四周之敌击退。

    罗阎·黑白森狱。

    四周溅起的飞石被明纨郯拔出软剑挡下,有折澜人抽刀砍向他身后,被他察觉后他竟能迅速转身刺穿了那人的心脏,李悖此刻方看清他的软剑居然足有五尺长,且通身布满黑蟒纹路,“习浊君,看来山海不滥杀的规矩,是真的破了。”

    “你们究竟要做些什么?”李悖似懂非懂地问道。

    明纨郯回眸,眼神中对这个已经百无一用的书生尽是鄙夷,但碍于首宗的命令和山海的实力耐心解释道:“就在你们走出洛邑的不久,天下四处的折澜人几乎同时行动,想要解救出那些当年被当作奴隶贩卖的征北军家眷,可是你们的动作太慢,首宗大人和名门世家在这件事上有莫名的默契。从赵家灭门我们就有所察觉,这么多日子,官宋下一步棋来到汉中到底是为了掩人耳目,恐怕此时此刻为了解救那些奴隶的折澜人已经被屠戮殆尽了。”

    官宋于与明张机和周开缠斗间听见他的话语,不由得内心愤怒,黑白森狱持续在意念下催动,周开手中琴弦尽断,明张机用黑白双剑挡住了官宋的剑势。在最后一声剑与剑的涤荡声响后,明张机将手中黑白双剑向天空先后掷去,雪夜之下,残月分明,黑白双剑如若剑身合一,长剑入手月光披身。官宋不想给他施展的机会,率先冲去,却不想明张机剑势已成。

    阎恩·阿并修罗。

    血色在明张机眸中闪过,长剑挥砍斩断了官宋手中的血剑,剑势将官宋击落倒在了雪地中。郑秀见状冲出重围,将官宋扶起,“君侯,没事吧?”

    “撤——”

    话音未落,刀刃从背后刺穿了官宋的身体,李悖震惊地看向前方,郑秀居然成了叛徒。折澜人本就败退,无奈重新回头向前击退了郑秀,郑秀在雪急处退到了明纨郯的身前,“郑秀,你居然背叛征北军!”

    “开什么玩笑,背叛?征北军早就成为了历史,官宋?他还要将我们这些好不容易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人重新带回到深渊中,我难道不应该恨他吗?”官宋、李悖和折澜人一时无话,他们此刻本就动摇的信仰在一瞬间坍塌,支撑他们的只是忠诚的本分。

    此时,明纨郯上前被明张机挡下,明张机厌恶这种腌臜的计量,这次和官宋的对决间接让他感觉耻辱,明纨郯推开了他,“官偿韪,这便是当年岳举一样会失败的理由。你妄图将所有人带入深渊,试图推翻事实和统治,你不该让所有人为了你的理想而付出代价。”

    雪夜被血火烧得炙热,官宋胸口处的鲜血不停在流,折澜人试图寻找退路却被逼入死地,李悖紧攥拳头,他在赌,他在赌如此明显的破绽官宋会看不穿——但一时,好像没有。他们听见了官宋凄厉的笑声和哭声,官宋脸上的假面脱落,残破的面容裸露在众人眼前,明纨郯恶心地后退。

    “你说,你们说,我不该把所有人带入深渊。哈哈哈哈,可是我们本来,就从未,从深渊中爬出来!你们说这只是少数人的信仰,可凭什么让多数人付出代价?哈哈哈哈。”官宋仿佛又听见了周开此前凄厉的琴声,他环顾眼前的仿佛所有都陈列好的一切,“当初,盘蒙人入侵,门庭避让,将中原拱手让人。你们也是这套陈辞,征北军北伐,你们依然是这套陈辞。如今天下,燕难之地还未收复,半个青台落入昭瀛人手中,你们讲收复失地是少数人的信仰?

    “可,为什么会是少数?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吗?门庭和世家大族把握遂举之制,天下读书人读的都是你们希望他们拥护你们统治的腐朽道理,人人趋炎附势妄图出人头地,再无人记得燕难之地和青台之耻,是你们把我们变成了少数人。是你们,多数人,让天下,掉入了深渊!”

    话音刚落,官宋支撑不住了身体,明纨郯上前给了官宋等折澜人最后的了解。风雪打在所有人的脸上,郑秀似懂非懂地独独留在原地,一柄黑剑穿过他的身体,明张机在他身后鄙夷他的轮廓和血液,“叛徒,不配活着。”

    李悖将官宋的尸体带回马车,明纨郯接到的指令没有强留下李悖的意思。明纨郯、明张机和周开返回到了红瓦黑墙的高楼复命,他们很快收到了各地传来的消息,“各地叛乱的折澜人和征北军家眷都已经尽数杀光。”

    帘幕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发出,“你们完成的不错。”

    但很快,另一个让所有人琢磨不透头脑的消息传来,“官宋于川蜀被杀,官宋于江南被杀,官宋于河北被杀……”

    李悖放弃了马车,居然还有折澜人蛰伏在了汉中城外。黑夜之下,一处简陋的房屋中,陈子兰守护着真正的折澜侯官宋在操控傀儡,是的,在汉中死去的折澜侯官宋只是他操控的傀儡——他想要窥探一个秘密,或者是验证,如今坐在首宗之位的人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他很快从操控中脱离,至于那些四处死去的折澜侯官宋,都只是折澜人假扮的。

    “君侯,郑秀果然……”

    “我知道了,事情进展如何?”官宋缓缓回神道。

    “祝良君从浮生潇潇那购置的奴隶替换了征北军的家眷,就算人手不够,按你的吩咐死士会代替家眷去赴死。只有让他们亲手杀死所有代替了他们身份的人,真正活下来的人才不会再遭到他们的追杀。”

    “还不够,这其中周折太多,有朝一日势必会露出马脚。”官宋扭头看出了陈子兰在担心什么,今天的傀儡之术让他心中笃定了十年来他盘算和窥探到的许多猜想,如今他要将人口买卖的证据四散于天下,折澜侯官宋的名声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噩梦,“李习浊呢?”

    “不出意外,习浊君就在返回洛邑的路上了。”陈子兰端来一碗茶水。

    回想起自己骗过了李悖的眼睛,以假乱真的戏法做的足够好了。如此布局,背后还有公孙皇帝的手笔,只有军队参与的情况下世家大族才会草草收场,“今日,从郑秀的口中我听到了可能也是你们心中的道理。”

    这次试探,掩人耳目是真,但将郑秀试探出来也是意料之中,他的窥探太过频繁,自己难免会怀疑他,“早在救出郑秀时我便疑惑,为什么他没有和你们一样被当做奴隶贩卖。如今是明了了,人心入局,官子无敌。”

    “君侯英明。”话在嘴边,但陈子兰不敢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