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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崖未卜(七)

    一叠一叠浪花拍在了男人的脚边,男人赤裸了双足,风紧,江河的水和海浪撞在一起,浪花四溅,就像是花的放蕊。男人在江堤上徘徊,近海起落着无数象牙舟,新现的光明像利斧在他的瞳孔上挥砍出一道道血丝。他方才明白,他成了牺牲品。

    李悖挽起裤脚,腰间系了两双草鞋,走下江堤,和男人保持十步距离的地方驻足,任由海风吹走他的头巾,“怀蝶抬苍告半生,华余存萍酹余忱。王泊,你这首《泊老怀》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

    王泊,字藤京。王泊扭头,让李悖看清了他的脸,时光的车辙在他脸上轧出一道道纹路,皲裂的手放下了滚烫的弓,“你说,你能成功吗?”

    言语被海风吹入耳蜗,李悖听完扭过了头,然后把头埋下,海水倒映着他的笑容,王泊听见了他的笑声,急促地问道:“怎么?为何发笑?你到底有多少把握,能为岳将军、为征北军,讨一个公道!”

    “问谁要个公道?是现在的章唐朝,还是你心心念念的章汉朝?”李悖本来话少,此刻却大步踢起海面下的水朝王泊走去,“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给你做出了什么承诺,我不想知道,但你今天要对山海出手,我便不得不对你出手了。”

    “听说,山海从不滥杀。”王泊轻声试探着。

    李泊将手放在王泊的弓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各自抓住了弓的一端,李悖看出了王泊眼里的血丝蔓延到瞳孔,眉眼处的血管翻涌像野兽般侵袭到了他的脑后,“杀了我——”

    李悖听见王泊的低吼,他明白这个受人利用的潦倒老兵此刻用尽气血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王孙还北称名日,朝丝暮雪老征人。王泊,你的一切,会有人记住的。”

    言罢,李悖将空出的手划过水面,一点水珠在指尖凝聚,当他抬手将要点到王泊的眉心时,一只翻滚着青筋的手扼住了李悖抬起的手腕,李悖回眸定睛看见缓缓抬额的王泊眸中已再无眼白,瞳孔被血丝爬满,“公道,公道——”

    原先抓住了弓再次变得滚烫,李悖迅速撤手,只是一只手被王泊抓住。王泊迷失了心智,境界却随着心魔的释放提升了,血管想要逃离肌肤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手中的弓被他的恨意灌入,弓身出现了火光,被王泊举起当做利刃挥砍。

    李悖拍起一滩水面,从中拔出一道透明的水刀率先砍断了王泊紧抓自己的手,然后在海面上消失,出现在了江堤上,“王泊,海上不是你我的归宿。至少,不是我的。”

    王泊像是丧失了痛觉,被李悖砍断的手沉入水底,血液融入水中。王泊在海水中泡浸了许久的双脚开始移动,他跃入半空,朝李悖奔袭而来。

    木叶在狰狞处飞舞,水珠却在半空凝固,然后一道道锁链从水珠中窜处,缠住了王泊的躯干,李悖抬起了手,手掌在高处缓缓收紧,缠紧王泊的锁链同样慢慢收缩,直到将王泊的血肉慢慢割裂,“你的选择。”

    上善·在水刑身。

    水链将王泊托拽回海中,海中,王泊咽喉呛入无数的漩涡,漩涡在他的肺腑间似旋风般肆虐,直到肉身被漩涡撕裂。血肉被海下的暗流冲淡在水中,却仍然能看见一滩鲜红在近海的水面上翻涌。

    李悖坐在树下,解下腰间的草鞋,烈阳向地上投下无形的躯体,枝丫穿透了它的血肉,光斑打在地上,晾干了李悖的双脚,“先生,我很想知道您一直紧盯着学生,是为了看看学生是否会杀人吗?”

    近海,一只象牙舟乘着波涛向岸上摇曳着风帆,那个老者离李悖越来越近,直到船靠岸这才看清了他的打扮,“首宗和我都很想知道,你会为山海做出这样的选择。”

    王萍,字浮举。李悖撕下衣袖的一角,当做头巾绑定了散乱的头发,“学生从不敢为山海八万子弟做出选择,学生和诸子老师们只是为他们提供选项的人。至于先生和首宗的门庭,却一直在替天下做出选择,对错几何呢?”

    “放肆。”

    言罢,一股怒意化作威压震垮了江堤的护堤,种在江堤上的树木露出了根须,李悖面对飞溅的水石没有眨眼,脚上的草鞋用力抬起,大胆地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山海如今也想给你们的天下一个选择,山海的择拔或你们门庭的遂举,应该并列。”

    “俗子教出来的学生,和他一样都是违背师道的蠢货。”王萍和李悖相对走去,李悖想要拦住王萍,却在瞬息之间被王萍于无形中穿过身躯,身体像被割裂一样,痛感从肺腑涌向四肢,“你可知,你要用你一半的境界来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李悖擦拭了嘴角泛白却淡出的血水,忍耐着疼痛转身面对背对着自己的王萍,“请,先生赐教。”

    言毕,李悖纵身跃出却消失在视线中,王萍抬手竟于左脸处挡下李悖于长空窜出的一记飞踢,王萍双手抬起卸去李悖这记飞踢的力道,先是将他下身顺势纳入怀中,力道在手掌间凝聚,又被王萍击中李悖的胸腔。

    李悖被王萍击飞至半空,双足迅速踩空再次隐匿了身形。王萍调整了姿态,海浪拍在崩塌的江堤上,只是埋入土里的根须在他的意念下被翻腾的泥土卷出,刹那间视野中江堤旁的树木都被吞入土中。

    泥土反卷至半空,像阵巨浪将要席卷视野中的一切。李悖于泥土巨浪的一角逃出,但当他重新想要隐匿身形时,却被这巨浪化出的无数人形触手抓住四肢。李悖收紧四肢的力气,挣出了束缚,这一刻王萍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挥出一记重拳。

    在接住王萍这一记重拳时,一道冰冷的水刃于王萍身后切开了泥土巨浪。水刃在李悖的意念下朝王萍的背脊落下,在李悖以为得逞之际,王萍空出的手被血气缠绕,被水刃切开的泥土巨浪于血气间翻涌凝聚成一只大手挡开水刃朝李悖挥去。

    轰。

    李悖被击落,在海面上划出百米的距离才让他勉强调整气息踏浪而立,身上原本简陋的衣着此刻变得破烂,破烂处透着血腥。血液冲淡在海上,血气吸引了远海的巨兽,引起一阵咆叫声。

    王萍此刻褪去了泥土巨手,只是血气在身周翻涌,身后是山,身前是海。李悖缓步走在海上,缓步行走间闭眼自言了些什么,“王孙还北称名日,朝丝暮雪老征人。先生真该读读这些,被你们视作一无是处的诗句。”

    哗啦啦。

    一只滔鲨巨兽通明了身躯,凭着李悖的血气和境界跃出海面。烈阳减弱了光芒,李悖步履在海上,滔鲨逐渐褪去躯壳,它那尖锐的齿牙化作锋利的刀兵环绕在李悖的身周。

    刀兵·滔鳍戈齿。

    王萍释放周身的血气,瞳孔收缩,面对来势凶猛的招式,慌乱的泥土上翻涌着蚂蚁的尸体,蚁穴被覆盖,却被他吸出蚂蚁的气血。红里透黑的血气内外交纽成八角笼,王萍冲天挥手,血气在手心汇聚成巨大红丸。

    啪。

    红丸爆开,血气浴身浑浊了视线的情况下,李悖的招式也来到了面前。只是一瞬的时间,浴身的血气随他的筋脉化作铠甲。

    无数道鲨鳍锋芒如细雨般席卷了他四周,一道寒芒在这雨中刺入还未完全重合的铠甲处。

    齐身·蚁力甲身。

    挥剑者正是李悖,刺破铠甲处瞳孔中却见有冒着红光的蝼蚁爬上剑身。李悖很快明白中了幻术,他恍神之际,被王萍抓住,铠甲胸口化出蚁口,将他吞入的同时王萍却于甲后缓步走出。

    “啊——”似万蚁噬心般的痛苦让李悖敲碎了剑身,王萍选择背身离去时,被他敲碎的剑刃却从身后插入胸腔。原来,李悖用痛苦的嚎叫来迷惑王萍使其放松了警惕,而手上这把从别人手中借来的断剑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铠甲随着王萍意念的减弱褪去,被万蚁噬心折磨的李悖瘫坐在地上,上身的衣着已经被啃食而光,脸上毫无血色,周身能隐约看见蚁咬的伤口。

    王萍拔出剑刃,肺腑间运气暂时止住了血,但是他仍能感受到一股不知名的剑意被李悖埋入了他的血肉中,看着喘着粗气的李悖,他明白李悖是用了半身的修为换他不敢轻易再战,他体会到了山海与他的决心,“值得吗?赫赫威名的习浊君,就这样没了一半的修为。要知道,你已‘近道’。”

    李悖撑起身子,脸颊划过一道血迹,说话间气息短促,“请先生成全,成全山海八万学子。”

    王萍这次本是来拦路的,不料被李悖拦下了,他不解道:“我还是不解,若今天到此不止我一人,你难道又要搭上自己另外一半修为吗?”

    “先生不妨猜猜,刚才刺向先生的剑,我还有多少把?”李悖和王萍有着一样的身高,两人彼此交换着眼眸中的坚定。

    “你可知你或许踏上了歧路。”王萍惋惜道。

    “我不会找到路,除非我敢于迷路。山海和八万山海子弟的路,也该由他们去走。”这是李悖、李习浊的回答,语气没有丝毫后悔。

    王萍闭目微微颔首,走向了自己来到此地的象牙舟,“这是魏阑的剑吧?也只有他的剑,能藏起这涛涛敌意。最后提醒一句,别和王泊一样,成了牺牲品。”

    “学生明白。”李悖站在被血液浸泡过的污泥上,看着王萍坐在象牙舟上向海岸线驶去。原本在江堤上的树木的绿叶夹在了淤泥下,李悖将它抽出,海风温柔地抚摸着他受伤的肌肤,烈阳变得温柔,他想起了山海此刻的深秋,该是黄叶满了屋檐。

    海的另一端,王萍心头涌上几句诗句,是他弟弟王泊作的,他本觉得不好,如今联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很好,诗的名字唤作《泊老怀》,

    “怀蝶抬苍告半生,华余存萍酹余忱。

    王孙还北称名日,朝丝暮雪老征人。

    瓦缺垣残解热冷,拆花补衣了俗生。

    毁誉般颜雪打尘,契阔折澜托死生。”

    他联想到了弟弟王泊的一生,他明白弟弟的诗或许只能出现在山海,这一刻,他为王泊感到幸运,却又为王泊成了牺牲品感到悲哀。

    船驶入江中,他低眉垂首之际,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窜入脑海,他抬起头环顾岸上欢快车马和人群,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中,“俗子,您,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