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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徐宗献虚位聘主编 桂子实执酒延西席

    却说李梦阳在船舱中一五一十,把李东阳误判《清明上河图》所描绘季节的理由对严嵩讲明:其一,张择端绘图献给宋徽宗,绝不可能选择“路上行人欲断魂”的不吉庆时节。其二,“清明”实指东京汴梁一百三十六坊中的“清明坊”,且本朝之前都是“寒食上墓”,并无“清明节”之说。其三,徽庙在标题中略去“坊”字,意在突出“清明有道”之旨,有画龙点睛之妙。其四,画中有赤膊者、执扇者、着短裤露天席地而睡者,有西瓜摊、“口暑饮子”茶水摊,都可证明是夏、秋季节。严嵩听了十分过瘾,连连点头称是。——看客谨记:这是严嵩初次了解《清明上河图》的详情,却也在心中植入了一窥其真容的欲望种子。日后,由此画与此人引起的渊、缘、怨将次第展开、绵延无已,才演绎出一部令人唏嘘的《丹青记》来。

    此时谈论间舱内客人已满,渡工撑篙摇橹,将船荡离码头。江面宽过四寻,约莫一盏茶功夫,舟已拢岸。

    钤冈离江边二里地,山势俊秀,左右各有溪流,汇入北侧的仙女湖。三人由小石桥过溪,盘桓上山,路旁林木茂密,松竹相间,蓊郁清幽,时有飞瀑溅雾,间闻宿鸟空鸣。

    梦阳不由得赞叹道:“噫,这里可太美啦!要是在这儿一待呀,怕是连神仙都懒得去当嘞!”

    严嵩笑道:“此乃镇南第一峰,是观景最佳去处!”

    须臾来到山顶,却是规规整整长方形一块旷野。严嵩领梦阳来到北侧俯瞰,只见仙女湖水域广阔,粼波万顷,湖光潋滟;秀江如一匹碧绿丝绸,由西向东铺展开去;四方规整的安仁镇依偎江畔,城中景物在樟树林丛中若隐若现;浓密的树冠倒映江中,像美女在盥洗长发。

    看罢多时,二人又来到南侧眺望,但见峰峦起伏,云雾缭绕,群峰回合,如列屏障,气势磅礴,与北侧水色天光的婀娜多姿恰成鲜明对比,直看得梦阳连连摇头咂舌,赞叹不已。

    严嵩又领着梦阳观览了山顶中部的仰山行祠和“愈疾泉”,游兴已尽,便帮着家人严忠采摘山麻竹笋与鲜香菇,归途中于湖畔捞取茨菰。不消一个时辰,他们已是满载而归。

    辰时刚过,严嵩、李梦阳和县教谕董锡九等人就从清源渡将知府徐琏一行接进了教谕署。虽说来客皆着便服,但尊卑有序,仍将徐琏让在东楼一层厅堂正面交椅上坐定,背后屏风上画的是《瑞雪寒山图》。严嵩还要将同知等来客让在上垂首,自己在下垂首相陪,被同知揽住袍袖一力阻止。挣让半天,还是徐琏做主,叫严嵩坐了上垂首头把挂灯椅,同知等客人随着坐下,分宜县令、李梦阳和董锡九等人在下垂首相陪。奉茶已毕,寒暄片刻,严嵩上楼将儿子抱下来给众人观看,引得一番交口称赞,并纷纷送上贺礼、贺金。热闹过后,孩子交丫环抱走,大家重新归坐。

    原来徐琏此行不仅为了叙私谊、做虚功,而是的确有件大事要办——请严嵩领衔撰写袁州地方志书。

    江右社风,历来重文崇史,各地官府对编撰志书都非常重视。袁州旧志年久未修,繁略舛错,难应时用。在徐琏之前,已有两任郡守着手修订,但皆半途离任。故徐琏来后决心加大力度,早日克成,而严嵩做为专修国史的翰林,则是担任主编的不二人选。

    听徐琏说出一番恳请之意,严嵩心中颇为感动。本来,在前任知府手里他已介入此事,只是各种条件简陋,助手也只配了一个,故而进展迟缓。这回,徐琏筹足资金,人手、馆驿、粮草、用具、资料、锓梓等一应具备,提供了最佳编纂条件。严嵩一来本就喜好做学术研究之事;二来受到知府等人一致推崇,面子光彩、心中受用;三来他45两银子的年俸与省用皂隶换得的36两柴薪银实在不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受聘编书得些稿酬,也可补贴家用,于是便满口应承下来。

    谈论说笑间,严忠来报酒宴齐备。

    教谕署大门内有仪门,其间窄院中两侧各有一株古樟;二进主院青石铺地,正面讲堂三楹,东西砖木楼各三开间,院落四角亦有古樟一棵;后院内宅正厅五楹,东西砖木楼各三开间,也有古樟四棵,为教谕董锡九居所。因之,教谕署的庭院完全被浓浓树荫覆盖,白天无论何时,阳光都难以窥入。院中微风习习、空气清新、舒适宜人,五桌酒宴便摆放在主院之中。

    当下严嵩请徐琏在主桌主位就座,其他人谦让一番也都归位。只见主人殷勤,宾客风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席间觥筹交错,彼此热情洋溢。

    酒过三巡,见上垂首席上有一人站起身来主桌敬酒,敬到严嵩时看着他用乡土话笑道:“严玉堂(注),嗰盅子酒是我里受家兄特径(特意)托咐咯,自当先干为敬着!”说罢不顾潞酒奇苦,仰面一饮而尽。

    “不敢当,不敢当咯!”严嵩连忙饮酒回敬,苦得一面咧嘴一面问道:“——不晓得尊兄伢子是哪位嘞?”

    但见此人身量不高,长得结实敦厚。头戴荔枝瘿木九螺纹偃月束发冠,用一对“一点油”金簪固定;饱满的圆脸庞,双眼皮儿,眼睛不大但瞳仁黑亮有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部浓浓的连鬓胡须,与鼻下八字胡汇合一处,使下半边脸只露出一点儿下巴颏儿。穿件白纱护领深绿色番石榴、骨朵云、鹤衔桃暗花纱袍,系墨绿丝绦,足蹬圆翘头厚底绸布皂靴,腰间挂着块白玉和田君子佩。

    在清源渡口码头迎接时,严嵩听徐琏介绍此人姓桂名萼字子实,饶州府安仁县人。当时就觉得有些面善,可又的确不曾见过。此时听他提起兄长,胸中顿时一亮,不等对方答言便提高声音说道:“嗷,我里晓得咯——莫非子实兄的兄伢子是桂华桂学士麽?!”

    “对咯对咯!高公(地位高者)眼界嘎呷架(太棒)嘞!哈哈哈哈……”桂子实朗声笑着连连点头。

    知道了对方是桂华兄弟,感觉一下子亲近许多。严嵩赶忙自斟一盏酒,满脸是笑地回敬道:“啊呀,失敬失敬——我里过身(过去)在京师同子澹兄是关系蛮好蛮好的伙计(朋友),厥(他)尽心打护(照顾)我里,话是亲兄户弟也不为过嘞!”

    当年严嵩高中进士后进北京翰林院成为庶吉士,授编修,而桂华已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虽然品职高许多,但桂华为人极其平易,待这个新来的老乡如亲兄弟一般,方方面面关照有加。他俩不仅性情相投,且都是以“诗经中试”,对诗词有极深造诣,还都酷喜钻研书法,故爱好亦颇为一致,以至于旦有闲暇,两人便形影不离。桂华在京城有家室,严嵩则孑然一身,所以每逢朔望假,以及元宵、清明、端午等节日,桂华必请严嵩到家做客,春节自不必说。他还带严嵩四处观赏景致,品尝美食,乘兴吟诗作对,费用一概由他开销。为打消这位老乡无功受禄的不安,他聘请严嵩作了自己儿子的老师。所以,桂华是严嵩在京城最为亲近的人。

    “……我里兄伢子来信尽对高公的才学推崇备至,并特事叮嘱,如要延师教崽,一定要非高公莫属嘞!”桂萼说着,恭恭敬敬举起酒盏,瞩目望着严嵩,挺直身子正色说道:“今日好适逢到高公,真是天应(天公作美)咯!今日我里就协面里(厚着脸皮),借着嗰盅子酒为敬礼,为愿高公把我里崽收在膝下教练(教诲),桂萼必不敢忘高公的大恩大德!”言罢将酒一饮而尽。

    严嵩陪饮后问道:“不晓得贵公子而今学业争样(怎么样)嘞?”

    桂萼道:“厥已经考过院试,现在州学做附生(注2)。故哇子(过段时间)高公就要到袁州开馆修志,与州学近在咫尺,故是我里崽正好经个清早、夜边子前去求教嘞。”

    严嵩连连点头道:“作数作数,既是子澹兄托咐,严某从命就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唐代以“玉堂”为翰林院之别称,桂萼如此称呼有奉承之意。

    注2:明初,各地生员名额很少,为府学40,州学30,县学20,由官府供给廪米钱粮,称“廪生”。后两次增额,但均无官府供给,分别称“增生”和“附生”。取得生员资格的考试叫童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院试由各省学政主持,合格者称生员,然后分往府、州、县学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