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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后大帐中】

    营帐的空间很大,最后面是一张榻床,前边是一盏不透光的深色屏风,再过来是一把做工精细的高背椅,垫着垫子;椅子前是一张大桌,文房四宝排在桌左,其他的空间被一张大地图占据;桌前一条走道直通帐门,中间放置一只火炉,过道两边对称有座。

    “二郎。”说话的人掀开了帘子,带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作揖,是老鲜。

    “不是说三个月就可以拿下全境吗?”二郎稳坐椅上,怀中抱着手炉,腿上披着毯子,盯着眼前的地图,语气没有起伏。老穆站在他身后右侧,一言不发。

    “啊…哈。”老鲜稍微一愣,十分尴尬的一笑,瞄了一眼老穆,向前快步走向二郎左侧,途中险些撞倒了笔架,索性他眼疾手快,马上扶住了笔架。“郎君恕罪,某…某也是竭尽所能了,现如今也只剩下最东北边的几个部族没有拿下了。”

    二郎对老鲜的接近没有做出丝毫的回应,直到他撞到了笔架,他才抬头瞥了一眼笔架,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看向了地图。“罢了,意料之中,剩下的这东北一隅,又要多久呢?”

    “咳咳…郎君你看。”老鲜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地图的一角。“这东北虽然地界不大,但是地形错综复杂,尽管战力不比中部部族,但也是比下有余,加上…”

    “所以说,你觉得要多久?”

    “还得…还得个把月。”听罢,年轻人抬头,盯住了老鲜,沉默不语。眼神触碰之际,老鲜,马上低头作着揖快退了几个小碎步,才见年轻人目光重回地图,缓缓开口。“嗯,比我想的要快。”

    “郎君还有何等吩咐。”老鲜刚刚褪去的血色,一下子又从脖颈下涌了回来,身子又压低了几分。

    “东北虽无精兵勇士,但如你所言,天堑难越,切忌冒进,此番由穆叔坐镇,你走先锋。”老穆、老鲜都作揖称是,退出帐外。

    “再拿只炉子进来。”二郎起身,对左右吩咐,转身走向屏风后,卧于榻上,他睡的很轻,甚至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中一个着钿钗襢衣,举手投足都端着十足架子的美丽女人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的对他说着:“鲞儿,你要明白,生在九鼎之家,注定风波不断,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以后定要倾心辅佐兄长,这天下,帝位是谁,不重要,江山何姓,才重要。”

    他看到年少的自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注意力有一大半儿被桌子上的糕点吸引,但是因为女人凌厉的目光,不得不转过头来和母亲对视。

    他感知到自己皱起了眉,身体却重如千斤难以动弹,这段梦境让他五味杂陈。“郎君,郎君。”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他,才醒了过来。

    “仆在帐门听到内里有响动,就过来查看,见郎君表情痛苦,就赶忙叫醒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一个半跪的侍从印在他的眼前,神色慌张的说道。

    “啊,无妨,你去将穆将…校尉叫来。”二郎舒缓着僵硬的身体,吩咐道。

    侍从起身作揖道是,碎步退出了帐外,顺手招呼人端盆倒水。二郎起身,有人伺候漱口,擦脸,拾掇干净后,踱过屏风,坐在椅子上。老穆就候在帐中,看到二郎出来,赶快作揖叫人。“二郎吩咐。”

    “我想去冬猎。”二郎捏着眉头。

    “此时游猎,颇为不妥,东北战事未定,若有个细作死士的,二郎要是出点儿什么事,让老小拿什么折罪,等战事毕了,再去便是了。”

    “有鲜叔在旁,贼人宵小又有何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稳妥着来吧。”老穆面露难色。

    “连你都这样说,也就只能作罢了。”年轻人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神情,应该是有些失望。

    “寒天雪地也不宜出行,某深知郎君心之所向,但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以康健为先。”

    “似我这般疲于二竖侵虐,实以康健为先。”年轻人恢复了神色,但是话里全是不满,还用力压了捧着的手炉。

    “二郎不可使性子,妄自菲薄岂是丈夫所为。”他理所当然的被训诫了。

    “先生教训的是。”年轻人没有起身,放下手炉,作了揖。君后也有师。

    “二郎虽位不在君王,但一言一语亦牵动天下,皇家亲嗣,标榜天下,岂能如此失仪。”老穆喋喋不休。

    “先生之所言,和梦中娘亲的话,颇有几分接近,却是咿呀学语之际,实不知话中真意,被糕点分了神,没记住什么,倒是如今梦中记得真切,一字都没落下。”年轻人兴是被念的头疼,开始打起了感情牌,这招,他屡试不爽,他边说身子还往前靠了靠,好像是想离火盆近一点儿。

    果然,老穆听闻此言瞬间哑了火,沉默了片刻。“龙嗣之尊,自当,有得有失。”他是看着眼前的少年长大的,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比他对这青年更有感情。

    二郎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得意。“郎君。”就在他准备趁胜追击时,帐外左右喝了一声。

    “讲。”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严肃。“王监军的信使到了。”

    二郎看了老穆一眼。“让进来。”他往后坐了坐,身子又摆正了几分。

    一兵卒高举着一卷纸张,片刻碎步疾走到大帐中间,单膝跪地,双手捧信举过头顶,低头,目不直视。“懿亲王,此乃圣人亲笔家书,特令王监军随军携来,交于大王。”

    “呈。”

    兵卒正欲起身却被老穆轻轻按住,他自己接过手书,反扣,展卷,回翻,举过头顶双手呈上。

    二郎接过家书,还未过目,斥候又开了口。“大王,仆还带了监军口信,行伍不出半个时辰便到。”

    “知道了,你且归队。”这次是老穆先开了口,屏退信使,旋即又叫来了左右,安排接洽和宴席,期间,二郎都在看家书,一言未发。

    “我始终看不透,我这兄长到底想要什么。”二郎面色不悦,眉头紧锁。

    “圣人思天下,圣人谋天下,圣人之意,天下之意。”老穆不知道所谓家书到底写了什么,他也不敢知道,他同样不知道他的小主人突如其来的问题到底在问什么,于是他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那这天子家书又是什么?”二郎面色依然难看,显然对他所言不以为然。

    “是圣旨。”老穆神色恭敬的回应。

    “所以圣人无家?”

    “天下是家,家事及国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圣人亦人,力有所不及,难以面面俱到。”

    “应舍小家?”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的是苍生洪福。”

    “那他给我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思念之信,是家书,还是圣旨?”二郎冷笑一声,语气反而更加平静,也不等老穆回话,他继续说道:“既应舍却小家,我则为人臣,君臣之道,忠君谋事,敬畏之心,称兄道弟,有失威严;若重小家,我为血亲兄弟,却又要我百依百顺,还对我百般忌惮,优柔寡断,难堪…”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踱步帐中,原本压抑的语气也是愈发激动。

    “慎言。”老穆厉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二郎被突然打断,先是一怔,随即便收敛了自己,又重新坐了回去,神色黯然,把玩着手炉,长叹一口气,再不发一言。他不怕什么,只是觉得再费口舌也没有意义,他讨厌这种挫败,无力的感觉。

    看他这般样子,老穆又忍不住规劝。“郎君不妨想想,圣人当真对郎君如此苛待?”

    小郎君对天子或者说他的大哥有诸多不满。自祖辈算起,四十年有余,他懿王是第一个有真正封地的亲王,可笑的是,他的封地需要他自己打回来,而对手是曾经一起在这北境生活过的其他部族,这极北之地虽非寸草不生,更不是鱼米水乡,不贫瘠却也和富庶沾不上边。在他的眼中,按照天子的性格——举棋不定,难以决断的直接表现,想要让他滚的远远的,又不想让他无家可归,于是给他一块地,又不能让他舒舒服服拿到,所以有了“收复失地”的远征,又怕他真的有三长两短,便有了羸弱的同族他部作为对手,又怕太富庶让他起势出头,又怕穷困让他过的辛苦,而这一切的出发点更是如此,他又想当皇帝又想当好大哥。

    痴人说梦,这就是二郎的看法。

    沉默的他真切的意识到了羽翼未丰,他需要自己的班底,自己的心腹。穆守年虽然是他的王傅,归根结底不是他的臂膀,鲜邕也同样不是,他们对他的顺从和保护,包含了长辈的关爱以及忠诚的延续,而那份忠诚的源头,是那被人奉为传奇的先帝,他里二郎的父亲,里龄。

    “某先下去吩咐备宴了,不能失了礼数。”老穆等了半晌,见他久久不开口,作揖离去。这几年,他愈发看不透这座上儿郎的想法了,尤其是在先帝崩殂后。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二郎的燥进和日益膨胀的野心,这和曾经的他大相径庭,老穆甚至很难拿捏到底哪个才是这年轻人的真实面目。他也因此而不安,为看不透的少郎君,也为自己。走出帐外,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帐内座上,里鲞还被淹没在无力的阵痛中,压制着无助带来的烦躁,他努力让自己思路保持清晰,构想着如何壮大自己,北疆狩曲人和他最大的区别在于归化所带来的文化背叛感,想要稳定发展,需要先根除这个问题,稳定了民心就要有官府的管理,最好还可以引入一些人才,一边充裕人口一边轻徭薄赋缔造农、畜、工、商的产业雏形,要因地制宜调整产业结构,有了资本,就可以开展土木工程加大城市规模,加筑城防,亦可以熔炉锻铁,打造兵刃,征募府兵。

    任重道远,二郎如是想着。他内心的焦躁干扰了他的思考能力,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开始。

    他没忍住,用左手捶了一下桌子,力气不大,但仍然动静不小。

    “郎君。”帐外传来了人声。

    “没事。”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

    “郎君,王监军的行伍到了。”帐外继续说道。

    里鲞悄悄一愣,顿了一下,再一次缓和自己的情绪,吩咐到“请监军。”

    不多时,一个绯红圆领袍绣禽纹,戴幞头,腰间系着金饰腰带没有挂物,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满脸敬意的走了进来,他没有带其他随从,跟在他身后的是老穆。

    “大王。”一见少年郎,中年人马上低头弯腰作揖,必恭必敬。

    “军中没有爵位,监军叫孤将军即可。”里鲞重新回到了没有丝毫起伏的冰冷语气。

    “圣人托鄙人给麾下带信,鄙人自不敢怠慢,差人提前送了过来。”

    “有心了。”

    “卑职本分。”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穆心底暗想。

    “监军一路舟车劳顿,孤,本应该营门迎接,然体弱怕风,只好让你账内相见了。穆校尉已为你摆下酒席接风洗尘,我们席上详谈吧。”里鲞嘴上是这样说的,脸上却只能看出理所当然,到现在为止,他甚至没有让监军起身。

    得罪贵人了,王监军心中咯噔一下。别人或许看得上他从四品的身份,面前这位千岁,看他恐怕也只是蚂蚁。

    “全凭将军吩咐。”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碎步倒退往账外走,突然他踢到了后面的人,眼光一瞥,是老穆。

    老穆扶了他一把,他身体僵硬,把着劲儿不敢起,随即他感受到一只大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示意他没事,才敢顺从着慢慢起身。两人前后脚先走出了大帐。老穆在前带着方向。

    “监军是归原人吧。”

    “是,王某乃是归原人,我朝制度赏罚分明,唯才是举,不问出身,朝制官话也都沿袭了归原旧习,足见我朝先圣之豁达。”

    “归原文化渊源久远,文明璀璨,我等北境人既有机会得起传承,自当与归原人一道,将其发扬光大,北境先人,马背文明,格局终究是小了些。”

    “哪里,哪里,都是先祖流传,皆是真理。”

    两人一唱一和相谈甚欢,片刻就到了老穆账内。“监军请坐。”老穆指了一个左边离门最远的位置。

    “穆校尉折煞王某了,请。”王时安推脱道,说着就往右边第二个位置走去。

    穆守年拉住了他。“以客人为大,王监军不必推脱,有请。”

    王时安正欲回话,却看门帘叫人掀开,走进来一个皂袍壮汉。那人瞧见里面二人,嘿嘿一笑,行了个抱拳礼,开口道。“鲜邕。”

    王时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作揖道:“久仰。”

    见人差不多到齐,穆守年拉着王时安落了座,鲜邕也并排坐到了左边,右边整个空了出来。

    他看到老穆看了他半天,欲语还休的表情,憨厚一笑。“我就是个大老粗,王监军海涵。”

    “岂敢,岂敢。”王时安很给他面子,老穆这才收回目光,三人你一言他一语,聊得融洽。

    约莫半个时辰,忽有侍从掀开帐帘,紧接着又有人搬进来个小火盆放在正中,才看到那小王爷披着袄走了进来。三人马上起身作揖迎接。

    小王爷看到他们的座次愣了一下,又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轻嗯了一声回应众人,不紧不慢的走到主位上,摘取外披,交与左右挂好,再接过手炉方才落座。

    “坐吧。”仿佛是才想起来一般,年轻人看着左下三人道了一声。三人这才重新落座,老穆才招呼开宴上菜。

    宴席并不奢靡,不过三五道菜,还是就地取材,味道也着实一般,对于王时安来说,更是如此。

    这小王爷整个席间一言不发,也不看他们,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用膳。只有老穆时不时和他说两句,老鲜应和一下,王时安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王监军。”小郎君第一次看向他们。王时安条件反射一般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看向上席拱手。

    “监军此来,除了送信,可有其他要务在身?”年轻人如是问道,他的问题同时引来了老穆的关注。

    王时安读不懂这位小王爷,更听不懂这个问题。他从四品文官受命担任监军一职本就奇怪,圣人却也没叫他留心军务,反而最上心的是一封家书,此时被问到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臣奉命送信确是圣人的头等要事,其他的…圣人并未多言。”他实事求是的说。“臣私以为并无其他军机要事,大王若无其他所需,三日后我等就可返京。”他注意到说话间小王爷冷笑了一下,觉得小王爷看他十分不顺眼,走为上策。

    “不妥。”小王爷漱了口说道。“虽无其他要事,监军毕竟是挂着这一职务而来,匆匆离去成何体统,你与穆老也算是相见恨晚,不如多留些日子,一来,也履行一下都监职责;二来,也可多交个朋友;三来,也可以帮孤递交回信。”

    这是王时安这一天头一次听这小千岁说这么多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也拿捏不准小王爷留他究竟是为何,索性他偷偷瞟了几眼老穆,后者偷偷点头示意,让他宽心了些许。“大王所言甚是,且听大王吩咐。”

    小王爷站起了身,众人刚准备起身,便看到他示意不必。“我在此处,你们束手束脚的,你们继续。”众人回了声是,作揖送他出帐。

    “哦,对了。”里鲞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王监军,谢谢你。”

    王时安听到这话先是愕然一愣,接着如五雷轰顶,马上趴在了地上。“岂敢,岂敢。”说着就要磕头。年轻人也不看他,走出了营帐。

    老穆听到这句话,看着少年郎离开的身影神色突然复杂了起来,少顷起身去搀扶王时安,然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老鲜一脸错愕的看着这突然其来的一幕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饭碗。王时安浑身颤抖,一身冷汗,面色寡白的瘫坐着老穆都扶不起来,他以为他要死了。

    老穆叹气后突然也变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