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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背后议君王

    这回,皇帝出去都干了些啥,史官自然也不会先去问皇帝,问问跟出去的囊辛、松井等人如果能得到答案,也就够了。

    答案自然现成:皇帝把皇后的旧侍婢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了。

    问题是,这个旧侍婢当下还处于懵圈的状态,弄不清楚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作为贵族家的婢女,对礼仪形制等事多少是了解的,所以看看宫殿的殿台高度和层檐、殿门几开等,基本就能猜出八九分。可虽然心知这里极可能就是大秦帝宫,但实在想不透那个锦衣小恶少怎么就有胆子直闯此地,更想不透为啥要把自己一介民女弄到这个地方来,所以又对自己的判断没什么信心,只觉得是在做梦一般。

    跟着两个宫人绕过主殿从侧面向后走,大殿后面还有殿堂,殿堂后面依旧还有殿堂,一重又一重。直行了几百步的距离,走过一个广场穿过一道宫墙大门,进入了后宫的范围。

    正面一个很大的宫院,两侧两道夹道旁,又有连绵不绝的很多宫院向后延伸。宫人把樊朱带进了正面的大宫院,一进门樊朱的心中就立即充满了惊喜,因为景娥正迎面袅袅婷婷的向她走来。只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带路的两个宫人的话又让她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一步都动弹不得,因为她听到的是:“奴婢见过皇后陛下,皇后的侍婢,奴婢已经带来了。”

    皇后?景娥成了皇后?自己的旧主子是大秦的皇后了?

    樊朱傻在那里一动不动,景娥摆摆手让那两个宫人退到一边,自己快步走到樊朱面前拉住她的手:“樊朱,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樊朱使劲眨眨眼,又晃晃头,愣怔怔的看了景娥一会儿,一下扑倒在地:“主上,主上,奴婢可寻到你了。”说完抱住景娥的腿大哭起来。

    景娥的眼圈也红了,用手扶着樊朱的头发和后颈,由着她哭。景娥心里明白,现在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要先让她心中的苦闷好好发泄一下。

    好一会儿,樊朱才止住了哭声。景娥和一个宫人把她扶了起来:“樊朱,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罪,想必对我怎么会在这里也有很多问题。不过先别多问,和她们先去沐浴,换换衣服,吃点儿饮食。既然来了,有什么事情,都一会再说。”

    樊朱看了看景娥,不好意思的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跟着宫人走了。

    芙蕖和菡萏都在,菡萏在路上就问明白了情况,回来后也告诉了芙蕖。这会儿看着她们主仆情深的样子,自己也很有点儿想哭。转念一想,又为自家公子替皇后抢回了侍女感到应该高兴。

    “皇后姊姊,菡萏今日出宫,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生活的很艰难。相比之下,菡萏一直侍奉公子,还是很幸运的。”

    “是。”景娥叹了叹气,“我也是贵门之家的人,以前在家中也不知百姓的生活不易。后来到咸阳跟随族父行商,才在市井中看到庶民生活的景象。”

    她一手拉着菡萏,一手在她脸上轻抚了一下:“咱们都应该感激上苍,给咱们这样一个陛下。你阿母不是说过,上卿在陛下的身边辅政,陛下最关注的事情并不是山东的反乱,而是民生、农耕、商贸。民稳则天下稳,所以这样的乱局用不了几载一定会被陛下所平定。”

    芙蕖在另一边拉着菡萏:“我就不明白了,公子才有多大年纪,怎么就知道这么多事情,想得出这么多办法?我总觉得,公子从甘泉宫回返之后,就跟登过仙界然后回来似的,换了一副玲珑心。”

    “我的皇后、美人知道我就在屋中,所以故意这么大声的赞颂我,我听得心花都开了。来来,继续好好夸赞夸赞朕,朕心大悦啊。”一个声音在附近响起。

    三个美女齐刷刷的转过头去,就看见恢复旧貌的胡亥一步三摇的从皇后宫院的主殿中走了出来,海红陪在旁边时不时的还用锦帕在他脸上抹一下,显然是水还没擦干就跑了出来。

    景娥扑哧一乐:“陛下听到薜荔等的夸奖就这么兴奋?脸都没擦干净就跑出来了。”

    胡亥一晃脑袋:“当然,我觉得最动听的声音就是听到自己所最亲的人夸自己,还是背后夸。嗯,希望你们夸的是我,而不是皇帝。夸皇帝么,就有谄媚的嫌疑了。”

    菡萏一脚跳到胡亥跟前:“公子就是皇帝,夸公子就是夸皇帝,夸皇帝就是夸公子,除非公子不是皇帝。”这一串话像绕口令一样,被菡萏说的顺畅无比。

    “好好好,我的小菡萏说啥都是对的。也真难为你,这么拗口的话咋说的这么流畅。”胡亥在菡萏脸上捏了一把,“皇后那个侍婢呢?”

    “去沐浴换衣了。”景娥回答道。

    “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她。”胡亥在院中的席面上坐下,几个美女也一同坐下。“其实我本番出宫最大的心愿就是扮扮恶少,抢抢民女什么的。可我要真的强抢民女,那是不是就太昏庸了?”

    几个美女一同点头。

    胡亥一咧嘴:“所以啊,皇后的侍婢出现并被人欺负,既满足了本皇帝的抢民女的愿望,又没有成为大昏君,你们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她呢?”

    几个美女一同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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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见过老师,老师这几日身体可好?”李斯家中,吴公毕恭毕敬的向老师行礼,然后又向坐于侧席的李由施礼:“见过师兄。”

    李斯随意的摆摆手,而李由则还了一礼。

    “老夫的身体现在好得很,”李斯看着吴公笑笑,“从朝堂上退了出来,虽然失却了一些权势,可也少了许多烦恼,远离勾心斗角,老夫这样下去还能再多活个几年。”

    李由也对吴公笑笑:“家翁虽然离开了朝堂,可陛下说了,某现在重修秦律,还需家翁给予指点,另外陛下还诏家翁定隶书的字体,所以家翁也非无事可做。”

    吴公拱拱手:“如此甚好,老师确实也无需再参与朝堂上的琐碎之事。学生听闻,”他忽然顿住,眼睛向四周瞥了两下,轻咳了一声,端起案上的陶碗看了看,“呀,这不是酒水?”

    李斯抿嘴一乐,说道:“这是茶汤,还是陛下所赐。年岁大了,饮酒太多也不好。陛下赐下的茶虽然入口仍觉有些粗粝苦涩,但回味甘甜,汝且试饮之。”

    说着,向侍立一旁的家老使了个眼色,家老会意,把屋内的婢女家隶都带了出去,关好了门。

    吴公凑上碗沿饮了一口,回味良久:“老师所言非虚,果有回甘,虽苦涩,却有醒脑之效。”

    李由也端碗啜饮了一口:“陛下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和物事,这等茶饮,倒也很适合文士,不再需如武夫一般嗜酒。”

    “呵呵,”吴公干笑了一声,“可学弟听闻,陛下将朝中所有政务都交给了公卿们,完全不类先皇帝。据称先皇帝日阅奏简不下一石,师兄既为廷尉,想必是知道陛下每日批阅奏章几许了?”

    “不同方式而已。”李由眯着眼睛饮了一口茶,一副回味口中茶香的神情。

    李斯也饮了一口茶:“先皇帝所行为法家之道,且先皇帝的控制欲极强,天下为一人之天下。”

    “当今陛下,”他抬眼看了看吴公,“汝就没看出陛下似有在行黄老之道的征兆?”

    “无为而治?”吴公愣了一下,想了想:“恩师不言,学生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李斯闻了闻茶碗上的气息:“现在陛下一文一武的能臣已经选好,均为黄老之徒,前些时日安期生居咸阳数月,陛下称其为为仙翁,这些汝不知焉?”

    吴公有些赦然:“安期翁乃先皇帝都很重视的术士,所以学生只是认为其被陛下所尊乃先皇帝余荫而已。”

    李由摇摇头:“不然,先皇帝尊安期仙翁,是欲得长生之法。今上尊安期,乃是为山东事耳。据某所知,陛下从未与安期翁谈过长生之道,倒是得安期所授了一套拟禽术用以健体。昔年先皇帝与安期畅叙三日夜,然后先皇帝再次东巡寻安期时,他就规避了。某思长生之道先要绝人欲,安期翁想是深知先皇帝不可能如此,所以也就不再与先皇帝论长生。而今上只论治民之法和医术之道,所以安期翁才会暂居咸阳为陛下谋划。”

    吴公停下来消化着这一对父子的话,过了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老师适才所言陛下已经选好了两个黄老之士为文武,武者兵也,想上卿陈平似颇具谋略,应为武事者,这文事……又指何人?”

    “治粟内史丞曹参,就是陛下所选的文事之臣。”李由答道。

    吴公迷惑了:“这个曹参吾闻是陛下从楚地强召而来,且与山东一股反贼有关联。刚来咸阳时就在师兄的属下吧,师兄何以认为此人就是陛下定的文臣之首,又何以认为此人必将忠于大秦?”

    李由放下茶碗:“曹参刚来时是在廷尉府任过廷尉史,说是协助为兄修律,可是陛下却给了六百石的俸禄,真正的廷尉史年俸不过四百石,这就让为兄对其比较关注了。此人刚到咸阳确实谈不到对大秦有多忠贞,口必称为天下百姓,还要在律法中限制陛下征发徭役的权力,陛下居然不恼,还很赞赏的样子。”

    他捋着胡子呵呵笑了两声:“曹参先是修农耕桑麻方面的律法,后来又被陛下调去修贾律。他倒是做到了为百姓谋的誓言,吾看其所修之律,无论农桑还是商贸,都是把百姓和商贾的利益做了很好的权衡,陛下对其所做之事也很赞赏。这种事都是相互的,陛下赞赏其事,他对陛下真心待百姓也有所感,现在陛下将其调入治粟内史府,专事改良农耕之事以增粮产,虽然他对陛下仍非完全忠顺,可显然已经摆正了自己的心态。至于山东那股反贼,能不能推倒大秦自得天下尚未可知,而现在为陛下谋就是为天下百姓谋,他又何必舍近而求远乎?”

    吴公闻言再次陷入沉思。

    李斯感叹了一声:“陛下若行黄老,老夫还真的不适合在朝堂上占位不放了。非关法家与黄老的异同,而是老夫老矣,陛下可以无为而治,为臣子者则就要肩负重托了。当初陛下将老夫遣出朝堂,说老夫心无怨念那是高抬老夫了,可如果身担重任则必殚精竭虑,上报君恩,下保百姓,老夫觉得心力都不足,或会早死。现在朝堂之事老夫亦可从由(李由)处得,老夫有想法也可直达天听,厉(李厉)在荥阳守城有功已任三川郡守,季(李季)在九原为陛下试行商事,老夫真的无所求了。只愿多活几载,看陛下平定山东乱后,大秦又会是一种什么景象。”

    “可是黄老之说与老师所授,还是有大不同的。”吴公不好直说法家失势对李斯所奉行一生的法家之国理念是一种打击。

    “凡事不可拘泥。”李斯想事做事的灵活性再次体现:“老夫也关注过黄老,其无为也非上至君王、下至小吏全都碌碌无为,而是强调君王的无为。老夫不知陛下内心的理解如何,但从陛下所为观之,就是一句话,不折腾。君王不折腾,万事皆从法度,官吏遵法,百姓守法,老夫思之,这大约就是陛下的无为了。如果确实如此,老夫觉得陛下做的很好。”

    吴公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帝的作为他从李由与顿弱的口中是知道一些的,然后就是市井传言了。在他看来,皇帝虽然不像市井所传那样昏庸、不理政事、只知玩乐,但也不过就是在一些事情上把控一下,以免丧失了君王的权势。怎么到了这父子俩的口中,皇帝竟然是个知进退、会权衡的好皇帝呢?

    皇帝把权势熏天的李斯和赵高都赶出了朝堂(对,就是权势熏天,因为皇帝年少,登基后几乎所有的朝政都在李斯和赵高手中,而当时维系大秦政务的几乎所有事情,都在丞相李斯手中),可现在看来,李斯连一丝不满都不存在,就是因为三个儿子都各居高位?李斯好权势,虽然乐见家门荣光,但也不至于对把他权力都剥夺掉的皇帝如此嘉许吧。

    李由似乎看清了吴公的心思一样:“其实陛下并不昏庸,不但不昏庸,在很多事情上的手段要比先皇帝更柔韧。该柔的,比如对百姓,该韧的,比如对反秦遗族。虽然陛下内心中现在更倾向黄老,但陛下的意思很明白,黄老无为只适用于他,皇帝权力过大,陛下也很愿意约束一下,否则以一人之好恶、一时之好恶,就可能是波及长远的麻烦。”

    “所以陛下对曹参要在律法中限制皇帝征发徭役的提议立即首肯,并不觉得曹参侵犯了他帝王的尊严,本来陛下从甘泉宫归后就停了宫陵的徭役,还缩减宫用,遣散宫人。朝堂上,陛下对家翁、相去疾、尉劫等先皇帝旧臣也都是尊重有加,大朝会的慵懒和不假辞色,就是做给别人看的。陛下用黄老之说而放权臣下,对臣子实际上是一种考验,不但要有办事的能力,还要有谋事的能力,不然出了纰漏,臣子就无法再诿过于君上了。这些事情三公九卿等皆知,只是陛下要表现昏君形象用于麻痹山东反贼,从兵法上讲,示敌以弱,所以公卿之下的臣子们不知而已。”

    “今日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李由缓了缓,“汝知即可,万勿再传,切记。”

    吴公心中恍然,之前的一系列谜题都有了答案。

    李斯一口饮干了碗中茶,举着茶碗点着吴公:“老夫退出朝堂,反而能把朝上之事看得更为通透。从陛下让老夫变相致仕后,你也可以理理陛下的作为。以老夫观来,陛下是在布局天下,既为当前布局,也为将来布局。简言之,陛下的着手点就是五点,匠、兵、农、商、学。”

    他兴致勃勃的数着:“设匠师台,施恩巧匠,制新奇兵械;释刑徒为卒,填补关中兵力空虚;重农耕,为军用辎重粮秣做好后备。此三者乃为当前布局,但匠作一道既可强兵,亦可利商,可谓亦为将来,农耕自不必说,现今将来都不可缺。兴商贾,则是为将来计。陛下兴商贾同时对贾者增租赋,充填府库,又以商替徭役,商者得利,朝堂得赋,无田庶民得活,只要能控制好这三者关系,老夫以为兴商贾亦无不可。曹参与季议贾律,也考虑到了不可抽走人力废田的问题,目下看似无弊病,且待后观吧。”

    吴公听得连连点头:“恩师之言使学生豁然开朗,不过恩师说陛下着手于学,这一点学生尚未有所感觉。”

    李由起身给老父斟茶,顺手给吴公也倒满,吴公连忙拱手称谢。

    李由回到自己座席也给自己倒上茶:“太中大夫叔孙通,孔孟学说之徒,曾替陛下游走山东数月。此人交游广泛,山东之行想必是为陛下招揽奇能异士,或有其他布局之举,陛下不言,吾等妄测耳。然此人即为孔孟儒家,于学一道最为看重,陛下因其附议辅王爵事,又是提爵,又由博士转为大夫,想必不会舍其长而不用吧。”

    “刚刚家翁所说五点,以某之见,陛下复王爵也是一个布局,一则安抚宗室,二则,”他连连向李斯行礼:“当初先皇帝废分封而行郡县,不孝儿以为,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陛下复王爵,又满怀信心能控制王者不乱天下,若真能如此,以封王管辖封地民政,也确是过渡的良法。”

    李斯当年是极力附和始皇帝废分封的,所以自己的大儿子与自己意见不一而行礼,他也没说什么,但脸上也没有恼怒之色。

    吴公对自己老师和师兄的分析已经完全信服了,心情放松下来。是啊,有这样一个皇帝,为臣子者既可施展才能,又不像始皇帝时总是时时感受到强大的威压,或许真的能够让天下在山东平靖后能安稳下来吧……

    猛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麻烦事儿,又苦起了脸。李由比较敏感立即就发现了:“看起来你心中还有未解之惑?”

    吴公苦笑:“师兄,本来今日弟是要去廷尉府先找师兄的。咸阳出了一件很奇怪的案子。因为听闻师兄总来恩师府上,加上学生也有些时日未曾来拜望老师,所以就先来此了。若师兄此刻不在恩师府上,我问候过恩师,就准备去廷尉府了。”

    李由轻轻一笑:“还能有什么案子会让你头疼的?还要报上廷尉府?”

    “案子不算大,就是个强抢民女,一户的婢女被一个锦衣童子带数个家仆夺走了。”吴公咧咧嘴:“师兄也知弟到咸阳县没有多久,可就算弟不曾长治咸阳,总也是知道在大秦的严律之下,又是帝都之地,那些宗室贵胄借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等事来,城狐社鼠们更没这胆量。这一下就让弟联想起数月前陛下白龙鱼服时命宫卫杀了几个狐鼠之事,虽然这等联想实在是对上的大不敬之罪。”

    “但后来隶役报来的消息却让弟的疑虑只能更深,因为那户被抢女子的家奴在准备驾车回家前曾被两个狐鼠装扮的人冲撞过,而这两人被人认出就是宫卫。再加之想要追踪锦衣童和其所携至市井几个侍婢的人无一例外的被突至路过的骑军填塞了道路,这就让弟更加疑惑了。弟欲求师兄入宫候驾禀奏一些政事,也帮为弟观望一下陛下行止,或陛下开恩能确证或否认此事,这样弟也知如何将此案进行适当处置。”说毕一个正揖礼:“弟知所求过分,还望师兄相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