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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李由

    随着车马不断接近咸阳,李由心中也是思绪万千。做了多年三川郡的郡守,对秦法如何执行感慨良多。

    三川郡原为东周与韩国领土的组合,并入秦国的时间较早,秦律已经施行几十年,所以对百姓心理上的压力不算大。只是三川郡位处老秦与故六国的交界核心地带,关中赋税徭役的征发也常以三川郡为转运点,所以周边郡县实施秦律造成的问题、山东徭役赋税所造成的民怨等,李由也有颇多了解。虽然在他心中“法”仍是不可动摇的根本,但如何施法,李由认为大有可改善的余地。

    天下既然已经统一,原有的秦法中因为战国大争而制定的一些律条就应为适应和平时代而有所修改,这一点他与公子扶苏的看法是完全相同的。秦始皇不改原法,把因此而获得的粮赋以及不减反增的徭役都用来营建驰道、宫室,关中老秦人尚不觉如何,而关东故六国民众则深感压力巨大。

    公子扶苏的平和,让李由觉得始皇帝是争世之王者,而扶苏才是更好的治世之君主。至于胡亥,从这几个月的作为看,承继了始皇帝的暴戾与享乐,又没有始皇帝的权谋和手腕,整个国家政治都落于马车夫赵高的手里,李由一直暗暗腹诽。

    咸阳到三川郡相距千里,调李由回咸阳的诏令是用六百里加急传递的,用了一天半到郡治所在地雒阳。李由用了半天时间把郡内事务转交郡丞代管,然后只用了两天就赶到了咸阳,晚间只休息了三个时辰,几乎是日夜兼程,平均日行五百里。

    如此急迫的赶路,只是因为随着调令一同到达的还有老父去职的消息。

    李由是个孝子,老父骤然从丞相位置被拿下,他不知会对古稀之年的父亲造成多大的影响,急于赶回咸阳。他所带的五十名亲卫都是一人三马,他的轺车也是六马轮换,只是距离咸阳一程时,分出二十名亲卫把多出的一百多匹马又带回了雒阳,毕竟马匹是归属三川郡的,假公济私的途中使用也就罢了,再浩浩荡荡的带入咸阳归入私邸,那就等着被人弹劾吧。

    咸阳城外,巡守的卫尉军拦住了李由的马队。验过官鉴敬礼放行后,李由转头对李直说:“先去见郎中令。”

    李由一方面对李斯被夺职心有担忧,但由于李斯是和赵高同时去职的,而且赵高直接被打发出了咸阳,这也就打消了是赵高在排挤李斯的担心,所以心里还是稍有安定。

    另一方面,李由对随同而来的朝堂人事变动及停建阿房宫等诏令也颇感意外,这似乎不是小皇帝的惯有风格。所以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先去见一下新任的郎中令公子婴。

    另外还有一点促使他先去见公子婴的理由是,他完全不知道李斯是否已经被赶出了原来的丞相府,所以都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见自己的老父。

    到了公子婴的府邸后,亲卫上前叫门询问一番,回来向李由禀报说,郎中令不在府上,因为皇帝也刚从匠师台回返,所以公子婴进宫去见皇帝了。

    李由略一思忖:“你们留四个人跟着我去咸阳宫门,剩下的人去老丞相府探问一下太师现居于何处后直接去见太师,然后着两人到宫门前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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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婴这些天是见惯了皇帝懒洋洋的样子,所以看到一滩稀泥一样歪在丹陛上的胡亥也毫不为怪,倒是对皇帝回宫后听到他的到来立即召见有点儿惊异。

    皇帝这几天马不停蹄的从咸阳到蓝田、再从蓝田到望夷宫,然后毫不停歇的又回咸阳,按说这旅途劳累,回宫之后应该立即洗浴然后上床睡觉。但既然传召他入宫必然是有公事,所以他对皇帝的惊异中还包含着极大地敬意,为此他一进大殿就毕恭毕敬的向皇帝施礼。

    皇帝倒还是老样子,摆摆手说:“皇兄免礼吧。这么晚还把皇兄召来倒是辛苦皇兄了。李左车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陛下,臣昨日一早在峣关外截获了李左车。”公子婴在丹陛下的席案前坐下,“昨晚在蓝田停宿,今日未时带回了咸阳。乌闻昨日就已将十八名刺客押回了咸阳,臣事先已与他商定就在陛下赐予臣的燕宫中找一个院落暂押他们。今日臣将李左车带回后也与他那些刺客随从软禁在一起,没有绑缚,一千骑军就在院外轮班严密看守。”

    “甚好。”胡亥软绵绵的说了一句。

    “陛下看什么时候与李左车一谈?”

    “不急,先关他们几天。饮食不要太差,给这些人送一些换洗衣物。皇兄在路上没有与李左车闲叙一番?”

    “臣倒是很愿意与大名鼎鼎的赵武安君之孙叙叙交情,”公子婴轻笑一声,“只是公子左车头日赶路出武关走的太过疲累,所以一路上都呆怔思事,对臣的问话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

    “皇兄这两日也是车马劳顿,”胡亥有点强撑要坐起的意思,但还是动了动就继续半躺,“你也好好歇息一晚,让他们也好好歇息,明日也不要去理睬他们。”

    沉默了一阵胡亥又说:“过两日你可以去找李左车叙叙,问问他为什么要刺杀朕,而且还在关中这种老秦人防范严密的地方刺杀朕。为什么不在我东巡的时候行刺杀之事呢?那时虽然我随扈的兵卒要多一些,但我当时的行程是像先皇帝一样公之于众的,他们的准备不至于如此仓促。不要审问,就是闲谈闲叙,他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

    “臣遵诏。”

    “我可以跟皇兄透个底。还记得前几日去往山东的博士叔孙通吧。”

    “臣当然记得。”

    “叔孙通向我举荐李左车,说此人常恨自己无法如其祖李牧一般北抗胡夷卫护中原,深为憾事,而此人对其祖的兵法韬略有所继承,颇具谋略。叔孙通的意思是要我启用此人在北疆抗胡,与北疆军一起建立一道从九原郡到代郡的防线,同时也等于将此人排除在日后山东可能的反叛之外,减少大秦的一个敌人。”

    “叔孙通还另外向我举荐了其他方面的一些人,所以我让叔孙通去山东游说包括李左车在内的这些人为大秦效力。没想叔孙通去山东找他们,这个李左车倒来关中刺杀我。”

    胡亥终于很努力的坐了起来:“皇兄这几日可多与李左车叙谈一番,看看他对山东局势的看法,对抗击北夷的想法。本来这些事情我可以等叔孙通回来后由他进行,但叔孙通刚走,要回来估计要两三个月,我不想等。”

    他看着公子婴一字一句的说:“我必须知道此人是更恨北夷而想建一番功业,还是更恨大秦想重现赵国往日辉煌。”

    胡亥也像公子婴一样轻笑了一声:“先皇父用姚贾的离间计让赵国杀了他的祖父,你要看看他到底把这笔帐算在谁身上。这也是看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还是个盲目忠于故赵的人。如果是后者,朕也就用不上他了,只好杀了了事。”

    “这个……”公子婴听皇帝想要让李左车去抗胡夷,倒觉得是个办法,只是这才刺驾,转头又去帮大秦御边,皇帝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太一厢情愿了?

    “皇兄无须为难,先去做做看。我只想知道此人的心态,用与不用也需要因情势而定。能打探到最好,若是他嘴紧,我也不会怪罪皇兄没有尽力。”

    “臣奉诏,臣尽力去做。”公子婴拗不过皇帝,只好先答应下来。看到皇帝疲累的样子,刚要起身告辞,内侍姚展匆匆从殿外走进来,直接上了丹陛对胡亥轻声说了几句话,并放下一个竹筒。

    胡亥坐起身仔细看了看竹筒,然后拿起案头的一个铜龙镇纸砸开了筒的一端,从里面倒出一卷竹简,展开看了一遍就笑了起来:“李由回来了,来得还真快,皇兄去宫门领他进来,然后就先回吧,刚才说的事情就按我的意思去做。”

    李由在公子婴的引领下走入大殿,非常正式的向端坐在丹陛之上的小皇帝施拜礼:“臣李由,奉诏回都。”

    “起来坐吧。朕已免了三公九卿的见君拜礼,卿既回,任九卿之廷尉,以后见朕揖礼即可。”胡亥满面笑容的说。

    “臣谢过陛下。”李由直起身走到席案边坐下,抬头极快的打量了一下丹陛上的小皇帝。

    与几个月前东巡时他见到的胡亥相比(真货,但不是被鬼上身的现在这位),现在的皇帝虽然仍然是那个娃儿的样子,但目光显得更加坚定又不乏灵动,虽然看上去很疲倦有点强打精神,但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李由觉得整个皇帝的气质已经变得自信和从容,已经……很有皇帝的样子。

    李由观察皇帝的同时,皇帝也在观察李由。旧胡亥残留的记忆中对李由的印象很淡,现在看到的李由由于刚刚长途连续跋涉显得风尘仆仆,但目光有神,气质正如史书所说一般的有些冷峻。

    作为李斯的长子,李由的相貌并不是很像李斯。李斯是个长脸,下颌略有前凸,有一点“瓦刀脸”,只是年岁大了发福,两腮鼓出遮掩了一些。李由则是一个很方正的国字脸,身材瘦削,所以面庞轮廓清晰,眼角的皱纹也如刀刻一般的条条可见。乍一看这父子二人似无相像之处,细看之下,李由的眼睛和嘴型与其父则甚为相似。

    “李由,”胡亥既然是皇帝,自然先开口,“咸阳到雒阳听闻有千里之遥,如此算来,卿只用了两日便赶到了咸阳?”

    “陛下,”李由一拱手,“臣接到的诏令是六百里加急传召,臣不敢轻忽。另外臣父以老迈辞丞相职,臣也有些担心臣父的身体状况,所以日夜兼程。”

    他停顿了一下,“臣心过急,因此虽然臣卸职三川郡守,但仍越权使用了三川郡的军马百匹,一路换马而来,臣向陛下请罪。”

    “免卿罪。”胡亥笑眯眯的看着李由,“急于见驾是忠,急于见父是孝。卿忠孝两全之举,何罪之有呢。况且,我以六百里加急召卿本就是此意,不过卿还是过于心急了一些。日夜兼程,卿必然非常劳顿。”

    “适才听郎中令言,陛下这几日从咸阳到蓝田再到望夷宫,也是辛苦异常。相比之下,为臣子的辛劳就不算什么了。”李由由衷的说道。

    “我可不是甘愿辛劳的,我最喜欢乐舞角抵俳优之戏,醇酒佳肴我也喜欢,嗯嗯,我虽然年岁不大,可美女我也喜欢的。所以,朕该是个大大的昏君。”胡亥一脸憧憬的奸笑。

    “可是陛下,”李由并没有被皇帝的这些话吓着,从容的说道:“从臣下前日所接到的诸多诏制上看,可并非是昏君所为,完全是明君作为。所以,臣对陛下深为敬服。”

    “你还真与尔父不同。尔父因我在甘泉宫嬉玩俩月,忧国忧民,就差直斥朕为昏君。你倒好,我说我是昏君,你倒替我开脱起来了。难道说,卿本佞臣乎?”胡亥用颇带玩味的眼神看着李由。

    “非也,”李由不为皇帝的激将所动,“陛下幸甘泉宫之事臣无所知,不敢妄言。然陛下诏制停宫建、祭蒙氏、解禁六国书等,莫不正对时事之弊。陛下不殉工匠而设匠师台鼓励匠作,既为仁善又壮国力,臣是根据陛下的这些作为而敬服陛下。”

    “好啦,我这几天连续跑路,你呢,两天一夜不得安眠,咱俩都累成犬了,就别在这儿吹捧我了。”胡亥一改玩笑的表情,正色说道:“本想等你休息一晚,明日再召你来谈。既然你不辞辛劳赶来面君,那我就和你谈谈正事。”

    “陛下请讲。”李由也庄重起来。

    “我一直在思虑一事,就是先皇帝集权,一统之后在天下力推秦律。先皇帝宏才伟略我所不及,因此先皇帝崩后,大秦擎天之柱不在,而我自问无有先皇帝施政的平衡和弹压能力。况前些时日我不恤民力大力修造宫陵,而徭役除刑徒外多自山东,反思之下,无论是先皇帝强推秦律和我大征宫陵徭役,对山东之民都是动乱之根,更不要谈故六国遗族的暗中借机煽动。你为三川郡守多年,身在其中,我想听听你对山东百姓的看法。”

    李由虽然颇有城府,但对小皇帝直言自己不及先皇帝能力和施政错误也是暗感惊讶。

    为君王者,统御臣下大都依靠皇帝永远正确来维护皇权的威严,就算始皇帝的各项举措有诸多隐忧,始皇帝也依旧是强力推行,带着绝对的自信。

    二世皇帝于公开场合发罪己诏,于召见臣下的场合直言己非,这都是少见的情况。李由因此倒是对小皇帝越发的尊重起来,并且还有些惕惕然,这样的皇帝恐怕更需要臣子们认真对待。

    “陛下既然有所问,臣必将据实回奏。只是臣所奏之言若有不敬和失礼之处,还请陛下万万恕罪。”李由用明亮的目光直视着胡亥。

    “今日卿所言任何话语均无罪,卿尽可放心言之。”胡亥迎视着李由的目光,毫不含糊的说。

    “臣谢过陛下。”李由收回直视皇帝的目光,带着边思索边讲的神情说:“陛下,臣先说秦律。秦律本是当初商君为关中桀骜老秦人所定,因此必有严苛之处。秦律从商君起,至臣父止,所定律条详尽而繁杂。关中老秦人经近两百年,已经适应秦律,而山东百姓则只是在近十多年才受秦律约束,之前六国律法较之秦律在严谨明细上相差太多,所以不易适应秦律,百姓极易触犯律条。”

    “三川郡归入大秦较早,经几十年也算基本适应,且臣在三川郡这些年,一直坚持发动各级官吏直至亭里,向百姓宣解律法,颇见效用,三川郡内刑徒数量相对它郡而言是较少的,百姓多早已自认为秦人。所以臣以为,秦律并非所传的暴虐之根,只是百姓不明而不适应。”李由叹息了一声。

    “嗯,这点我也模糊的想到一些,但不如卿更明确。”胡亥轻轻敲着御案。

    “先皇帝一统之后所推行的政令中,还有两点是对山东百姓影响最大的。其一是书同文,统一小篆。小篆书写较为复杂,虽然原六国文字也不简练,但因需要重新适应小篆书写方式,且为强制,就有所影响。其二是统一秦币流转,当年六国对秦币皆轻视,币间兑换秦币为贱。先皇帝以秦币强推天下,有很多富户因而损失了很大的财产。不过秦币已经推行多年,这一影响基本已经消融。至于禁六国书之事为臣父向先皇帝建言,陛下既已解禁,臣就不多言了。”李由轻轻摇了摇头。

    “小篆难书,我也深有感触。尤其秦篆本身就有多种变体,当初我随赵高习字时也是颇感吃力。”胡亥赞同的点点头,“那么,如果改小篆为隶书体,在山东施行是否可行,是否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