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论恩
自从封铉回了西北，赵婧只觉京城的日子无趣而缓慢，又或许不是封铉的缘故，而是骤然做回了养尊处优的长公主，难以消遣孤独光阴。
“殿下似乎不太高兴。”院子里，玄在和辛夷小声说话。
“哎，你又走神了，”辛夷提笔，在小姑娘脸上添了一笔，画成了花猫，“成天‘殿下，殿下’，你要是真想给你家殿下解忧，识字总不会错的。”
“真的？”
“我可是大燕第一个有编制的女人，骗你这个小丫头干什么？”
“编制是什么意思？”
“编制就是宇宙的尽头……”
“咳，”赵婧听得不明所以，却莫名想笑，故意打断她们，“还是阿英好啊，乖巧。你们两个吵得我头疼，尤其是你，辛夷。”
阿英不会说话，好在听觉没问题，咧嘴笑了笑，给赵婧打扇子更殷勤了。
同生死共患难之后，辛夷也不怎么和赵婧端着了。“这么小的孩子搁我可舍不得使唤，再穷不能穷教育，过来，我一并教了。”
赵婧起身，走近了些，看着辛夷教两个孩子写字。过了半晌到底问出了口：“我其实不太明白…阿玄不是世家女子，阿英有哑疾也无法入仕，你执着于让他们识字，是为了什么呢？”
辛夷张了张口，却又顿住，又提笔写了“玄英”二字，留给两个孩子去仿。“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总觉得，他们多会一点东西，未来就多个选择…尤其是阿玄。”
“殿下，您也许觉得女子入仕这步棋走得太急，又太没必要。”
赵婧不语，辛夷也不以为意。“但其实呢，是我自己没得选。不入仕，不争权，那我早晚还得被父族用孝道压着，被他们摆布人生。”
“我若是个经商的，那就多雇女工，给她们一份营生；我若是个手艺人，那就传授她们一技之长。但偏我是个只能做官的，那就只好尝试去为女子破旧例，开先河。”
“我也知道此举收效甚微，因为抛开生产力发展水平谈男女平等，本就不切实际。何况入仕的门槛比独立谋生更高，就算有了成功的个例，离我想要的未来，还是很远。”
“所以你想要的，其实是公平？”赵婧听得云里雾里。
“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听起来很幼稚，但我就是想试试。”
“阿玄若是个普通姑娘，最好的归宿无非是嫁个好儿郎，还能照顾接济兄弟，说到底是把命运赌在择夫这件事上。但既然我们有缘，我想让她多学点东西。”
“眼下，最好的出路就是让她自己拥有足够留在殿下身边的能力，为您当差办事，像我一样。这话听起来像趋炎附势，但也不…殿下，我说得是不是太模糊了？”
赵婧摇了摇头：“并不，本宫听懂了你的话。”
辛夷笑得很开心：“我就知道殿下懂我。”
“阿英也是，他身患哑疾，作为弱者，如果顺从了命运的安排，那就只能靠着和殿下的这点缘分维生。但情分终究也是消耗品，他总得尝试给殿下更多的回馈。这是报恩，也是借助机缘来自救。”
一旁两个孩子已经停了笔，安静地聆听。
“这下都听懂了？”辛夷转过身冲着姐弟俩挑眉。
“本宫听懂了。”她背后传来赵婧含笑的声音。
“咳，所以假如我向殿下讨走他俩……”
“行，”赵婧答应得爽快，“瞧着他们眼巴巴的样子，都是愿意跟着你的。”转而嘱咐起姐弟俩：“大道理辛夷一向会说，但简单的平安喜乐，也是一种活法，不必顾虑太多。”
“倒是你，辛夷，听你刚刚那个话，好像在本宫身边为官挺勉强的？”
“当然不是，”辛夷矢口否认，嬉笑着又凑过来，“我是自愿给殿下打工的。”
“就算我真想经商做工种田栽花归隐……那也得先助您了却天下事，这是我和殿下的约定。待功成身退，再考虑怎么养老。”
“现在萧家的事也了了，你若真想去当闲云野鹤……”
“殿下您竟然舍得就这么离开妾身吗？”辛夷捧心作受伤状。才倒了一个萧家，她还真不太放心留赵婧一个人继续操心。
赵婧：“……”有时候这人也怪恶心的。
嘉和六年便在这样的嬉闹与平静中度过了。
这年元月宫宴上，皇帝依旧有些咳嗽。待宫宴结束，照旧是姐弟对坐，闲话守岁，却已不如从前闲适。赵婧在这沉闷的寒暄中有些走神，看向窗外纷飞的雪片，突然想到往年的萧翊是会将马车停在宫门外，等自己一同回去的。
“阿姊？”赵晏唤她。
“…陛下，”她或许该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的，可赵婧不太想说这个，“陛下，婧是前年入冬时去的西北。那时便常听您咳嗽，怎么长久不见好呢？”
赵晏有短暂的沉默，随即笑了笑：“御医说，这是朕幼时受寒落下的病根，秋燥冬寒，所以不时咳嗽。也不打紧，慢慢吃药调理便好。阿姊不必担忧。”
“…我去问问梁阿叔。”赵婧起身欲走。
“阿姊，”赵晏笑得无奈，尾音也延长两分，伸手轻轻牵住了她的袍袖，“阿叔上了年纪，朕已免了他今日的当值。朕是天子，难道还会诓骗阿姊吗？”
赵婧看着他牵上来的手，便沉沉叹息，柔声关怀道：“如今朝堂安定，陛下不必再为政事虚耗身体。”
“嗯，朕明白。”
二人再度无话。
“宫宴上听闻陛下有意纳妃？”赵婧认命地没话找话。
“是啊，朕也到了成婚的年纪，皇室长辈多已过世，朕便吩咐了朝臣商议。若是合适，立后也无不可。”
赵婧作为皇帝唯一的阿姊，这时便有些歉疚：“从前久在深宫，去年又去了西北，这京中谁家女儿最合适，我实在不知。可是，陛下自己就没有钟意的人选吗？”
赵晏摇头。“昔日世家势大，但先帝仍以冯氏为后，于是内帷斗争不宁。外戚乱政的前车之鉴，朕不得不防。只要娶的是能够平衡朝局后宫的女子，便会是一门好亲事。”
赵婧默然。天家婚事，从来都是形势所致，真心是不可也不敢奢求的。当初自己嫁给萧翊，不也是如此吗？“……阿姊到底，还是希望陛下身边有个知心人，不然这宫里的日子，多孤单啊。”
“朕有阿姊呢。”赵晏轻笑。
子时更响，二人沉默着望向远处烟火，然后是互祝安康，饮罢最后一盏热酒，赵婧告辞离宫。
心头没有来由地沉闷，她索性下了轿辇，执意顺着朱墙宫道徐徐步行，宫人们战战兢兢执灯相随。前途无人相候，而她猛然回望，也只看见巍峨的宫殿灯火通明。
朱墙御道一直延向远方，此处梅枝托不住雪，扑簌落下一捧白，冷香清幽。
路还远，可雪下得更大了。
“殿下似乎不太高兴。”院子里，玄在和辛夷小声说话。
“哎，你又走神了，”辛夷提笔，在小姑娘脸上添了一笔，画成了花猫，“成天‘殿下，殿下’，你要是真想给你家殿下解忧，识字总不会错的。”
“真的？”
“我可是大燕第一个有编制的女人，骗你这个小丫头干什么？”
“编制是什么意思？”
“编制就是宇宙的尽头……”
“咳，”赵婧听得不明所以，却莫名想笑，故意打断她们，“还是阿英好啊，乖巧。你们两个吵得我头疼，尤其是你，辛夷。”
阿英不会说话，好在听觉没问题，咧嘴笑了笑，给赵婧打扇子更殷勤了。
同生死共患难之后，辛夷也不怎么和赵婧端着了。“这么小的孩子搁我可舍不得使唤，再穷不能穷教育，过来，我一并教了。”
赵婧起身，走近了些，看着辛夷教两个孩子写字。过了半晌到底问出了口：“我其实不太明白…阿玄不是世家女子，阿英有哑疾也无法入仕，你执着于让他们识字，是为了什么呢？”
辛夷张了张口，却又顿住，又提笔写了“玄英”二字，留给两个孩子去仿。“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总觉得，他们多会一点东西，未来就多个选择…尤其是阿玄。”
“殿下，您也许觉得女子入仕这步棋走得太急，又太没必要。”
赵婧不语，辛夷也不以为意。“但其实呢，是我自己没得选。不入仕，不争权，那我早晚还得被父族用孝道压着，被他们摆布人生。”
“我若是个经商的，那就多雇女工，给她们一份营生；我若是个手艺人，那就传授她们一技之长。但偏我是个只能做官的，那就只好尝试去为女子破旧例，开先河。”
“我也知道此举收效甚微，因为抛开生产力发展水平谈男女平等，本就不切实际。何况入仕的门槛比独立谋生更高，就算有了成功的个例，离我想要的未来，还是很远。”
“所以你想要的，其实是公平？”赵婧听得云里雾里。
“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听起来很幼稚，但我就是想试试。”
“阿玄若是个普通姑娘，最好的归宿无非是嫁个好儿郎，还能照顾接济兄弟，说到底是把命运赌在择夫这件事上。但既然我们有缘，我想让她多学点东西。”
“眼下，最好的出路就是让她自己拥有足够留在殿下身边的能力，为您当差办事，像我一样。这话听起来像趋炎附势，但也不…殿下，我说得是不是太模糊了？”
赵婧摇了摇头：“并不，本宫听懂了你的话。”
辛夷笑得很开心：“我就知道殿下懂我。”
“阿英也是，他身患哑疾，作为弱者，如果顺从了命运的安排，那就只能靠着和殿下的这点缘分维生。但情分终究也是消耗品，他总得尝试给殿下更多的回馈。这是报恩，也是借助机缘来自救。”
一旁两个孩子已经停了笔，安静地聆听。
“这下都听懂了？”辛夷转过身冲着姐弟俩挑眉。
“本宫听懂了。”她背后传来赵婧含笑的声音。
“咳，所以假如我向殿下讨走他俩……”
“行，”赵婧答应得爽快，“瞧着他们眼巴巴的样子，都是愿意跟着你的。”转而嘱咐起姐弟俩：“大道理辛夷一向会说，但简单的平安喜乐，也是一种活法，不必顾虑太多。”
“倒是你，辛夷，听你刚刚那个话，好像在本宫身边为官挺勉强的？”
“当然不是，”辛夷矢口否认，嬉笑着又凑过来，“我是自愿给殿下打工的。”
“就算我真想经商做工种田栽花归隐……那也得先助您了却天下事，这是我和殿下的约定。待功成身退，再考虑怎么养老。”
“现在萧家的事也了了，你若真想去当闲云野鹤……”
“殿下您竟然舍得就这么离开妾身吗？”辛夷捧心作受伤状。才倒了一个萧家，她还真不太放心留赵婧一个人继续操心。
赵婧：“……”有时候这人也怪恶心的。
嘉和六年便在这样的嬉闹与平静中度过了。
这年元月宫宴上，皇帝依旧有些咳嗽。待宫宴结束，照旧是姐弟对坐，闲话守岁，却已不如从前闲适。赵婧在这沉闷的寒暄中有些走神，看向窗外纷飞的雪片，突然想到往年的萧翊是会将马车停在宫门外，等自己一同回去的。
“阿姊？”赵晏唤她。
“…陛下，”她或许该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的，可赵婧不太想说这个，“陛下，婧是前年入冬时去的西北。那时便常听您咳嗽，怎么长久不见好呢？”
赵晏有短暂的沉默，随即笑了笑：“御医说，这是朕幼时受寒落下的病根，秋燥冬寒，所以不时咳嗽。也不打紧，慢慢吃药调理便好。阿姊不必担忧。”
“…我去问问梁阿叔。”赵婧起身欲走。
“阿姊，”赵晏笑得无奈，尾音也延长两分，伸手轻轻牵住了她的袍袖，“阿叔上了年纪，朕已免了他今日的当值。朕是天子，难道还会诓骗阿姊吗？”
赵婧看着他牵上来的手，便沉沉叹息，柔声关怀道：“如今朝堂安定，陛下不必再为政事虚耗身体。”
“嗯，朕明白。”
二人再度无话。
“宫宴上听闻陛下有意纳妃？”赵婧认命地没话找话。
“是啊，朕也到了成婚的年纪，皇室长辈多已过世，朕便吩咐了朝臣商议。若是合适，立后也无不可。”
赵婧作为皇帝唯一的阿姊，这时便有些歉疚：“从前久在深宫，去年又去了西北，这京中谁家女儿最合适，我实在不知。可是，陛下自己就没有钟意的人选吗？”
赵晏摇头。“昔日世家势大，但先帝仍以冯氏为后，于是内帷斗争不宁。外戚乱政的前车之鉴，朕不得不防。只要娶的是能够平衡朝局后宫的女子，便会是一门好亲事。”
赵婧默然。天家婚事，从来都是形势所致，真心是不可也不敢奢求的。当初自己嫁给萧翊，不也是如此吗？“……阿姊到底，还是希望陛下身边有个知心人，不然这宫里的日子，多孤单啊。”
“朕有阿姊呢。”赵晏轻笑。
子时更响，二人沉默着望向远处烟火，然后是互祝安康，饮罢最后一盏热酒，赵婧告辞离宫。
心头没有来由地沉闷，她索性下了轿辇，执意顺着朱墙宫道徐徐步行，宫人们战战兢兢执灯相随。前途无人相候，而她猛然回望，也只看见巍峨的宫殿灯火通明。
朱墙御道一直延向远方，此处梅枝托不住雪，扑簌落下一捧白，冷香清幽。
路还远，可雪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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