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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梦枭

    火炼花,因花开时殷红如火而得名,夏秋之交开放,无香无毒,喜干燥,恶水。湖州之地多河流,天气潮湿,火炼花纵使能够成活,也是不会开花的。

    落云关之战,封铉千里奇袭,以少胜多一战扬名。而萧翊在阵前被流矢所伤,不得不退守湖州。贸然举兵反叛,本就是险招。何况师出无名,只能以重赏鼓舞军心。一鼓作气则胜,反之…兵败地失,名裂身死。赵婧调集附近州郡兵马,以及她自己封地鄄城的私兵,与八千西北骑兵统合一军,于是攻守易势,萧家在湖州又坚守到了九月,终于彻底失败。

    萧翊被俘之后,出乎意料的平静。任凭官员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谋反始末,近乎羞辱地反复录下供词。他全数招供,然后安静坐在囚室等待发落。沉重的枷锁让他不能成眠,加上箭伤恶化,昔日风姿卓然、举止温雅的萧郎,已是形容枯槁,狼狈至极。

    “嫁入萧府的前一夜,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赵婧隔着监牢,命人在简陋的囚室里铺开了草席,又摆上了小案酒食。

    萧翊循着他熟悉的声音艰难抬起头,很快明白了这情形意味着什么。他轻轻一笑,任由士卒卸掉身上的枷锁,享受赵婧给他的,最后的体面。“公主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有夜枭衔来火炼花,要在屋檐下筑巢…你猜后来怎么?”赵婧直直地盯着萧翊,眼光冷冽,“火炼花坠落在地,风一吹竟化作火焰,烧尽宫舍。夜枭从火中飞出,竟生出了凤凰一样的尾羽。”

    枭者,萧也。

    萧翊喟叹:“婧公主聪慧过人,总不会是因为一个梦开始疑心萧氏的。”

    赵婧微微合眸。“不错,本宫不信命也不信梦。而是日有所思,夜夜忧虑…自始至终,皆是因为萧家权倾朝野,注定要防。”

    萧翊病中面色惨白,闻言更显出哀色:“我也早知这姻缘无法长久。只是人生在世多有贪欲,权也好情也罢…我不能免俗。”

    “贪欲,也包括贪生吗?”不可一世的世家贵族,向来清高傲慢。而如今的萧翊,只为多活这几天,却狼狈得像丧家之犬。赵婧有意讥讽,却控制不住自己胸中激烈翻涌的情绪。厌恶,失望,痛苦…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大概是自知将死,萧翊反倒更为从容:“前约未赴,不敢就死。”

    前约,哈…凯旋相见的前约?囚室里,萧翊轻微挣扎,半晌终于直身坐起。而长公主施施然走近,阴沉地俯瞰着她的阶下囚。又过了许久,赵婧才开口打破了这份静默:“陛下的意思,身犯谋逆大罪,当车裂于市。”

    提到皇帝,萧翊的语气平淡得毫无波澜:“萧翊当死,以谢天恩。”

    “你倒不如在城破之际举剑自戕,”她不嫌囚室逼仄污浊,与他相对而坐,小案上摆酒对饮,“也省了世人嘲诘,谈论光风霁月的萧郎,如何死状难堪。”

    萧翊失笑,就像从前看破她矫情自饰的小伎俩那般,轻易看穿她尖锐言辞下的痛苦。只是这样轻微的动作,却牵动了伤势,引起一阵痛苦的战栗。他迟缓却仔细地抚平衣摆,竭力直起身,仿佛在京城萧府与她赏花观月那般,显出从容端正的仪态:“结发为夫妻,长公主愿意亲自送我一程吗?”

    赵婧沉默,只提起那把青玉转心壶,先为自己斟满盏,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会的…自然会的。”壶中机关启转无声,毒药浸入,她亲手为萧翊斟上。

    指责旧时谎言,谈论忠诚或欺骗…对于他们或许都太多余。赵婧只听到萧翊轻声开口,语气满是怀恋:“说来也巧,你我成婚也是九月。那年京城的火炼花开得最好。”

    她捧着酒杯的手有些发颤。“…永安十五年,九月廿三。”她如愿嫁给了朱墙外惊鸿一瞥的意中人,他是京城最俊逸潇洒的贵公子,也是她达成权利交易的最佳人选。萧家潜藏已久的不臣之心,也因这场婚事寻到了浮出水面的时机。花烛鸳鸯,与虎谋皮;未种兰因,如何善终?

    萧翊点头,屈指轻轻叩击木案,像他在萧府陪赵婧吟诗赏月时那样:“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刑罚加身固然会生不如死,可如果不见这一面,青苔难扫,风沙漫道…望乡台上仍要踌躇。

    赵婧微微仰头,为了不至落泪:“够了。”她也想装作胜者姿态,谴责他虚伪或不臣,只是话到嘴边,已然音声颤抖:“够了,萧翊…我不要你回京了,再也别回去了。”什么车裂凌迟,都太疼了,她舍不得。

    萧翊已如愿得到了一个答案,像是行至日暮途穷,却意外察觉到所爱之人的一点点私心,于是安然赴死。他执起酒盏,那方窗洞恰巧落下了边缘崎岖丑陋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杯中金屑酒,也因此泛起潋滟光彩。他深深地望着赵婧,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坦荡而温柔。萧翊、她的萧郎,悠悠开口,声音像宫廷夜宴时的管箫一般低沉动听:“愿殿下千岁安康,长乐无绝。”

    赵婧匆匆举杯掩饰,清泪滚落酒中,随即一饮而尽。

    昔日结发饮合卺,如今玉壶分两心:酌金屑者赴死,饮秋露者长生。

    “婧儿啊…”杯盏掉落在地,萧翊只觉得五脏六腑剧烈绞痛,豁尽全力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婧…对不住…可你,不如与我同死…”

    赵婧在囚室枯坐,亲眼看着鲜血自萧翊口鼻眼角溢出,又听着他濒死之际虚弱的呢喃。最终牵起他脱力的手,搂着他的尸体直至散尽余温…然后金乌西坠,明月东升。赵婧终于缓缓走出囚室,浓重的疲倦忽然席卷全身,踉跄着行走却到底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有一支莹白顺势从发间坠落,碎在地上。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眼中泪早已模糊了视线,她伸手摸索,触碰到碎裂的梅枝。

    白玉梅花簪,萧翊送的及笄礼物。不过八年,已转过重山万水,生死劫难,生生世世,再不复相见了。

    萧郎呀,萧郎。她喃喃,怎么偏偏是萧呀…

    嘉和五年,长公主赵婧以毒酒诛杀萧翊。帝以萧氏谋逆之罪,焚其尸首,扬灰山壑。又诛灭萧氏所有十岁以上男丁,余者流放南境,改萧姓为“枭”,永世不得北归。

    赵婧梦中的火炼花确实开遍了京城,至于夜枭悲啼的不祥之兆,自此永远埋葬他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