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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诺言

    永安十八年十月中,帝疾笃,皇后冯氏封禁宫室,谋立楚王赵昇。时鄄城公主请为侍疾,不得入。遂哭拜于宫前,斥责冯氏谋害天子,朝野震惊,冯氏之谋始败。

    ——《燕史·昭帝本纪》

    万幸而不幸的是,赵婧并未等待太久。永安十八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羽都爆发了流血政变。漫天皆雪时节,京城长街骤起兵戈。这是寻常事,当双方的阴谋酝酿到了极致,终究是要冲突见血的。浩大天地,棋局纵横。当权者执黑执白,甫一落子就是伏尸无数。萧翊和郑逵所率御林军左臂缠白,为先帝举哀,入宫诛逆。而冯氏私兵尽着黑甲,据守宫门。僵持之际,梁常侍率宦官们打开了太和门,引军入内。冯氏不能抵抗,最终一败涂地。楚王尚且心存侥幸,以为手足至亲能留自己一条性命,不惜跪地乞活。而赵婧当即封闭宫室,一杯鸩酒替赵晏送走了皇位的所有变数,诈称楚王死于兵乱。而冯皇后,到底弄权多年,看得大势已去绝无生机,早早吞金自尽。冯氏也被夷灭三族,余者发配南疆。至于皇帝…已僵死榻上数日。

    可惜了,赵婧轻叹。冯皇后死得太过轻巧,纵然尸体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一卷草席扔进深山,极尽羞辱也觉无趣。

    嘉和元年正月,大丧之音才姗姗敲响,赵婧一身缟素,立于城头俯瞰残局。

    太冷了,她想,王城至高之处,朔风像刀一样锋利,可她又忍不住要睁着眼看清脚下一切变动:她的弟弟成了新皇,梁常侍果真被尊称一声“阿叔”,萧翊因从龙之功该位极人臣,郑逵一跃成为国舅,郑家正迅速崛起……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依旧暗流涌动,命不由人。

    “阿姊。”赵婧循声回望。

    赵晏的皇袍尚且来不及赶制,穿的是先皇旧衣,略显宽大。玄袍上绣着热烈的火纹,犹如朱雀展翼,就这么沉沉地压覆在了少年肩头。赵婧轻声叹息,任由他将黑狐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风急雪冷…阿姊何故登高?”赵晏问。

    赵婧有一刹恍惚,不知该如何答复…从前不觉得,可她此时才发现,眼前之人的眉眼气质,极像他们已死去的父皇。

    父亲呵…先皇。

    先皇早年登基时,倒也励精图治。只是彼时世家已经把持国政,外戚阉宦倾轧,正是亡国的种子济济一堂。任凭怎样的天纵英才坐上龙椅,也如身陷泥淖,动弹不得。久而久之,帝王的锐气与志向都被磨灭,任由世家虎斗,妄想以此固权,无所谓至亲生死,更看不见混乱与动荡。乍看是帝王手段,内里却是冷酷与懦弱——能接受牺牲他人,却害怕亲自承担一丝一毫的变数。

    阿晏,年轻的帝王,同她决心闯过这长夜的胞弟,又是决然不同的。

    赵婧伸手抚去他肩头落雪,如一个真正的长姊那般,欣慰而亲近。她笑了笑,表情却逐渐郑重,低低唤了一声“阿晏”。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她凝视着相依为命、注定要在政治漩涡中挣扎的血亲,“姐姐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辱。”天子脚下,世家豢养私兵,染指御林亲卫…皇帝以九五至尊,竟暴死宫室陈尸床榻。如何不算赵氏的耻辱呢?

    赵晏微怔,随即郑重道:“赵晏在此立誓,既承天命,当以振兴我大燕基业自任。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少年指着这漫雪江山立下誓言。

    “也请阿姊看着我,伴着我,见证我做这中兴之主。”

    二人并肩临风而立,直至街边烽烟尽散,人间灯火渐次亮起。

    ……

    新帝践祚,长公主赵婧有功于朝,增邑三千,封华阳君,圣恩不绝…仿佛萧府门楣也因此增辉。先皇新逝,元月宫宴从简,公卿早早散去,姐弟二人却仍要闲话——是叙旧,更是议事。镇国大将军萧翊独独候在宫门外,直至深夜,才接得长公主出宫。

    “萧郎——”她远远看见萧翊的车架,难抑欣喜。

    赵婧裹着厚氅仍沾了一身寒气,刚回到车中,便被萧翊牵过手,拢在了温热掌心。四目相对,她忽然心中一颤。笑意愈深,却避开视线,垂首偎在了萧翊怀中。于是她听见了男子沉闷的笑音,以及胸膛里蓬勃跃动的心跳。

    是爱意吗,是野心吗。

    总不会有答案的。

    但是萧翊开口了:“婧儿。”

    “…嗯?”夹带着慵懒鼻音,意似缱绻。羽都夜深人静,他们安坐车中也听得到夜风回旋。

    “公主只在心虚时候不肯看我。”萧翊语气淡淡。

    赵婧确实有些心虚,又或许是忧惧更多。她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是,赵婧确实是你萧翊的妻子,可也不止你的妻子。世人都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所以当一个女人违背丈夫的意志时,极度容易陷入自我谴责之中。往哲先贤定下的三纲五常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矛盾与痛苦,她也想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恳求他回到臣子的位置,可这样的请求未免幼稚:一个人的立场早在他出生时就注定了。文韬武略、资质风流的萧翊,是世家大姓萧氏堆金砌玉养育的人杰。再是光风霁月,也要为他身后的族人筹谋。金钱之上是权势,权势之上是更高的权势…不死不休。

    她想:或许我不是心虚,也并非害怕…只是舍不得我的萧郎。

    但就连这句她也不能讲。

    萧翊也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已敏锐地从朝堂上发现了端倪:赵晏比他想象的要聪慧,也更加难以操控。新近崛起的郑家,根基虽不比冯姓,但以国舅之尊,颇受天子信重。而萧家,得到了尊贵的虚职,权利却像触碰到了上限。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只是这样,还并不够。

    年轻的权臣心如明镜,揽着他那狡猾而悲伤妻子,有一丝遭遇背叛的愤怒,随即又归于平静:她那交易般的婚姻,借外戚阉宦之手分走世家权利的盘算…在萧翊看来都是堪称直白的争抢与算计。可世事就是如此,再聪明的女人,也只能坐困内宅,在权利斗争之中随风倾靡。想到这,萧翊心中的不快消解了许多——出于对一切犹在他掌握的自信。更何况…他轻抚赵婧柔软蓬松的乌发,将其间一支玉簪取下。

    赵婧尚有些许心虚,这一走神,长发垂散开来。她懵然注视萧翊,不清楚萧翊这突兀动作的含义,惹得后者难得开怀的笑容。

    “…还我簪子。”赵婧一手挽着青丝,又去索要簪子,语气羞赧而急切。

    萧翊失笑,却借着昏暗光线辨认出,掌中正是赵婧及笄那年,自己送给她的白玉梅花簪。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郎才女貌,结发同心,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光的。只是世事难全,更兼风波不绝,无从相安。

    萧翊失笑,尝试着为她绾起头发,不甚熟练,屡屡被青丝缠绕牵绊。触感柔软,却始终不够妥帖。于是矜贵傲慢的权臣也同她低头耳语,像是做了艰难的妥协,语气回归虔诚而温和:“我送给婧儿的,就不会再收回来。”

    …真是可怕。赵婧捧起丈夫的脸颊,主动亲吻却仍忍不住走神:男人的爱意竟也可以是一种警告与圈禁。

    “它永远是你的。”萧翊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