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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他俩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手拉手散步。

    用江鸣野的话说,这种置身于人间烟火之中的感觉最好。

    那两年,宋家还没出事,江宋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俊男靓女,郎才女貌。跟没在一起时一样,他还是很喜欢带她去一些场子,但除了去场子、混饭局,更多的时候,他愿意陪着她在京兆城乱窜。

    他说,要让她看看自己长大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带她去他的小学,告诉她小的时候自己怎么调皮气老师,笑得不行的时候又扭着脑袋跟她感慨那个老师现在也是个小老太太;也带她去过他的中学,告诉知荆自己当时酷爱足球,结果有一次跟别人踢球输急眼了,把操场上的草皮踢坏了一块,他妈没来,还是家里的阿姨替他来学校赔了不是,瞒了半年,结果还是让他爸知道了,生活费停了仨月;还带她去他的大学——全国最顶尖的学府,一进去就让人肃然起敬,偶尔也混进参观的游客中去,冷眼旁观天生聪颖又努力的学霸们行色匆匆……

    那段日子,比起现在,悠闲很多。

    其实现在也不错。

    两个人晃着手往前走。

    见到有柳絮漫天飞,他用手遮住她的口鼻:

    “小心。”

    每到春天,总要小心她的季节性鼻炎复发。

    今儿有新成员柳卉的大哥柳杨,梁袤北嚷嚷着不能只吃饭,要唱唱歌助助兴。

    周家定瞥了一眼柳卉:“怎么办?”

    卉卉拉着知荆偏头看他:“你的哥们儿,你说了算。”

    一边看,柳卉一边冲着周家定调皮地笑。周家定回了一个宠溺的眼神。

    他们两个,是哥儿几个里感情生活最平淡却又最幸福的。宋知荆心里没少羡慕。般配就算了,主要是周家和柳家两方的家长都支持他们的结合。

    柳卉说,她认识周家定是被赶鸭子上架,被迫去的。当时她故意扎了一头脏辫,嘴里嚼着口香糖,想把周家定吓跑,结果坐下之后,才发现对面是她当初剐蹭到的那辆林肯车主。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尴尬,一直拿手掌遮脸,”卉卉现在说起这件事,只剩下感慨,“那人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给我道歉说当时他赶时间,没来得及认识一下。”

    “家定一向真诚。”

    “哪能啊,他跟我说,他当时心里都快骂死我了,一辆小跑车,飚起来跟不要命似的,”柳卉拍着知荆的大腿,义愤填膺,可随即语气就软了下来,“可我就是动心了。”

    “甘棠,你看,只要是对的人,兜兜转转,缘分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又开始做红娘撮合了。

    宋知荆伸手插了果盘里的西瓜块,笑着往她嘴里塞:“宝贝儿,你嗓子累不累,歇一会儿吧。”

    “好啊,宋知荆,你嫌弃我?”

    “不敢不敢,你老公就在旁边给你撑腰,我怎么敢的?”

    知荆根本忍不住去看江鸣野。他跟着梁袤北站在点歌机前,商量着歌单。

    他已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了,跟小北站在一起,非但没有被小北的朝气比下去,还因带着一股时间沉淀的魅力略胜一筹。光影很暗,红的黄的绿的蓝的扫在他的脸上,看不见一丝皱纹,也没有岁月的沧桑。背脊上的衬衫,略略有点褶皱,但他丝毫不在意,懒懒地挽起了袖子,露了一半的小臂,左手扶着腰,右手点着歌,瞧得知荆眼睛愣愣的。

    “甘棠,想唱什么?”

    他回头冲沙发里的女孩笑。

    背景音乐很吵,他张大嘴巴,做着口型,脸上的表情有些夸张。

    知荆被他突然的回眸吓了一跳,随即弯着嘴角,摆了摆手:“不是有客人吗,让客人点吧。”

    “哪有什么客人啊,都是自己人,我哥哥,一会儿就来。”卉卉嘴里没停,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仰仰脸,叫江老板继续。

    小北喜欢Eason,把他的歌从《富士山下》一直点到了《失恋蝴蝶》,林子喜欢林俊杰,从《她说》一直点到了《修炼爱情》。

    “丫一个单身狗,点这么多情歌干嘛?”

    “你丫一会儿别跟我合唱。”

    江鸣野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横在林子和小北中间:“别的不管,给我点一首《这就是爱情》。”

    “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就都别唱了。”

    “别别别,唱唱唱……”

    “我算看出来了,江鸣野真是霸道的不行。”

    柳卉捅咕着宋知荆腰间的软肉,知荆被她挠得人直往后仰:

    “你才知道啊。”

    “对你也这样?”

    “嗯……”知荆想了想,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他们都知道,江鸣野不太喜欢听歌,更不喜欢唱歌。但在宋知荆的面前,总有一展歌喉的时刻。

    这首《这就是爱情》是当年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给她唱的第一首歌,那次她哼哼着调调,他问她唱的什么,她就把歌名报给了他。第二天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坐在河边的时候,复刻了她前一天在耳边哼唱的场景。

    她还记得,他对她说抱歉,他没有记住歌词。她说没关系,她也没记住。

    就这样,一首歌,常年霸占着两个人歌单的榜首。

    知荆没跟他讲过,分手的这三年里,她每每梦到他的夜晚,都要把这首歌放出来听一听,这么几百遍下来,今天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听他唱给她听。

    不免有些期待。

    柳杨是小北的歌单快唱完,林嘉奕还没开始唱的时候到的。

    他进来的时候,周家定打开了所有的灯,晃得小北和林子眼睛都睁不开。

    柳杨很随和,性格沉稳自是不必说。江鸣野朝他颔首点头。他们算旧相识,当年江鸣野还在学校的时候,柳杨是他研究生学长,他们一起在英国留学,虽然接触不多,但偶尔的联系走动还是有的。当年江鸣野回国,还是柳杨帮忙筹办了一场欢送会。

    “今天太忙了,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柳杨遇到这个学弟,很开心。

    “柳柳哥见外了,都是自己人。”

    柳杨豪爽地笑了两声,又客套地感谢哥儿几个对他妹妹妹夫的照顾,才注意到了柳卉身边的宋知荆。

    知荆站在最外围,很靠后,半个身子都被柳卉挡着。

    “这位是?”柳杨落落大方询问着。

    宋知荆知道躲不过,只好向前一步:“柳总您好,我叫宋知荆。”

    “幸会。”

    柳杨的话不多,但眼睛在妹妹的好朋友身上落了又落。

    小北正在兴头上,嚷嚷着让柳杨唱一首。

    “柳柳哥,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你不来一首吗?”

    林子守在点歌台前,随时准备掐断梁袤北那首唱到一半的《十年》。

    柳卉说别嚯嚯她哥,柳杨笑着挠了挠她的头:

    “既然是一家人了,那是得玩尽兴了,我接着唱吧。”

    他也喜欢陈奕迅,对陈奕迅的歌单,他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把《十年》这首中间一掐,就只剩下了一首《失忆蝴蝶》。

    江鸣野是京兆人,听不太懂粤语,但是他很聪明,听调调能听出来这是首失意的情歌。

    柳杨的嗓音比起江鸣野,更加沙哑些、低沉些,其实不适合唱这首歌,但不算难听。

    唱着唱着,他的那双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迎上了身处暗处的那张脸蛋。知荆惊恐地扭头,不敢看柳杨。

    他进来这么久了,她刚刚才认出来,正深情唱歌的,是她在英国遇上的一位故人。

    宋家出事,她父亲自戕未果,锒铛入狱那年,她带着她母亲狼狈地跑到英国。为了生计,她只能到处打工。那两年,她做过洗盘子工,做过收银员,因为长相好,会英语,还在高档餐厅里做过服务员。但她跟柳杨,不是点单的时候认识的。

    想起那次相遇,宋知荆就会自嘲地笑一笑。

    有的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老天到底是眷恋她还是折磨她。每次她快要撑不下去了,命运就给她一点甜头。

    她遇到的人都很好,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过得依旧那么痛苦。

    在英国看病真的很贵,做服务员也不能够支撑得起她母亲突如其来的疾病。她每天除了睡觉就在打工,可她依旧又累又穷。

    那天是个阴雨天气,她因为上一份兼职时间过长,来餐厅的时候迟到了,被扣了薪水,精神简直濒于崩溃。她笑不出来,在服务一位白人贵妇时,因为面部表情不好被对方投诉。

    对方喊来了经理,指着她的鼻尖,用最恶毒的言语骂她。

    若是她不懂英语,便也欣然接受了对方的不满,可偏偏她口语、听力都很棒,通读过莎士比亚原版作品的宋知荆,对白人贵妇嘴里的所有脏话都熟稔。她把头低得矮矮的,想着忍一忍,再忍一忍。可那白人女人看见她逆来顺受的样子后,变本加厉,从单纯的不满上升到了种族歧视。听到自己最热爱的祖国被人那般侮辱时,宋知荆再也忍不了了,她挺直了腰,用国粹问候对方。

    她很少这么不顾形象,这么泼妇般骂脏话。但异国他乡,她一个人就代表了国家的骨气,她不允许别人说祖国一点不好。

    经理大吼着让她滚出去,她不退让,依旧破着嗓子骂人。

    柳杨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很高傲,带点冷漠,本以为是普通的纠纷,可女孩那口又像南方口音又像京兆口音的普通话,让他不免侧目望去。

    他本不欲管这档子闲事,但餐厅老板的巴掌快要落到宋知荆脸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拦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柳杨问知荆是京兆人吗,她沉默了,说,算半个吧。

    那天下午,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宋知荆那根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上承载的太多垃圾情绪,都在那天下午一吐而出。因为没想着与柳杨深交,所以说起话来没有顾虑。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只笑着听。一直聊到夕阳开始变成橙红色,她才说了句“谢谢”,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柳杨没跟她说再见,只是掏了张名片给她。他说有门手艺,比做服务员来钱来得快,让她不要荒废自己的技能,带上那张名片去一家餐厅面试,做驻店乐手。

    她没有谢绝杨柳的好意,真的在那个餐厅做了乐手。而柳杨,她在英国再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