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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孔融: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宣室。

    高览在外面戒严,不得任何人靠近,宣室之内唯有刘协和孔融二人。

    刘协落座后,对一旁的孔融说道:“爱卿,非朝堂之上,你我君臣无需多礼,坐下便是。”

    此时他脸上的严肃和阴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沐春风般的笑意。

    这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让孔融始料未及。

    他错愕地看着刘协,直接懵了。

    陛下怎么换了一副面孔,还称呼我爱卿?

    见到孔融满脸讶异,刘协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爱卿不必惊讶。当年董卓权势滔天,你尚且敢忤逆于他。朕知晓爱卿拳拳忠心,又岂会是曹贼所能胁迫或收买之辈?方才朕在大殿上发怒,也是迫不得已。”

    说着,刘协指了指身侧,竟是邀请孔融同榻而坐。

    “臣惶恐。”

    面对如此殊荣,孔融哪敢答应?

    他用有些发涩的语气问道:“陛下,恕臣愚钝,陛下刚刚的话是何意?何为……迫不得已?”

    此时此刻孔融的心中充满了疑问,连原本想要问的一些私密问题都抛之脑后了。

    宣室的天子,和大殿上的相比起来,简直就换了一个人!

    正阳殿上,天子严酷冷厉,帝王威仪十足,令人如泰山压顶。

    宣室之内,天子恬淡温和,宛若古之君子,令人如沐春风。

    二者变化之大,简直令人咋舌。

    “字面意思罢了。”刘协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平静的说道:“当初从曹贼手中逃来邺城,朕便发现袁绍与袁术一般无二,皆怀有不臣之心。

    朕在他面前需要伪装自己,让他认为朕是个暴躁易怒、毫无城府的天子。若非如此,他岂能放心。若非如此,朕又岂能安稳活到现在?

    毕竟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天子名义,曹贼能找人假扮朕,袁绍又怎么做不出如此行径?”

    这一番话中,不仅痛斥袁绍是个女干贼,同样不声不响的暗示许县的天子是曹操找人假扮的。

    孔融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刘协,惊呼道:“袁绍竟有不臣之心!陛下何出此言?他可是大义灭亲的忠臣。”

    他万万没想到刘协竟然会说袁绍是女干臣。

    袁绍不管是从名声、作为、还有对待天子的态度,都无可挑剔,比之曹操要好上百倍不止!

    出身四世三公的袁氏,讨董卓,讨袁术,在抵达邺城之前,他更是听闻袁绍亲自主刑,将袁术公开处斩!

    除此之外,入城以来,袁绍也表现得温和有礼,对待天子的态度也遵守为臣之道。

    如此英雄堪称天下楷模,怎么会有不臣之心?

    孔融觉得刘协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都只是表象罢了。”刘协脸露怒意,似是怕隔墙有耳,低吼道:“袁绍和曹操一样都是逆臣!天下人都被他蒙骗了!”

    这一瞬间,孔融觉得那正阳殿上的天子又回来了。

    一发怒,便是雷霆之怒,令人心惊胆战。

    刘协深吸一口气,将情绪给压了回去,又恢复了之前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想必爱卿心中有诸多疑问,朕一一为你解惑。且坐下罢。”

    孔融稍作犹豫,这次没有拒绝,受宠若惊的走到刘协身边落座。

    “臣洗耳恭听。”

    他心中对刘协有着太多疑问了。

    这位陛下是怎么来的邺城,袁绍又如何成了他心中的逆臣。

    “朕便从头说起吧。”刘协喝了一口茶水,开始缓缓向孔融叙说他这段时间来的经历。

    “当初李傕、郭汜二贼攻城数月,死者万数,长安几乎变成一片废墟。朕摆脱了李、郭二贼的控制后,逃往弘农,进驻安邑,又辗转东行,一路颠沛流离。”

    “期间曹操率军来迎,将朕迎入雒阳。朕本以为他刺杀董卓,亦是忠良之臣,却未曾想,他只是图谋朕的名号。”

    “朕在曹贼的胁迫下,无奈迁都许县,成了他挟天子以令不臣的傀儡。”

    “这些经历,如今怕是人尽皆知。爱卿想要知道的,当是朕后来的经历。”

    孔融闻言顿时打起了精神。

    刘协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也就是所谓天子落难,逃至邺城的始末。

    “朕在许县,完全是任由曹操摆布的傀儡,就连朕身边的一众臣子也屈服于他的威逼利诱之下。所有人都背叛了朕,包括杨彪和伏完,甚至皇后……”

    说到皇后的时候,刘协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声音也变了,似乎在刻意压抑心中的悲伤,不想让外人看到他遭受至亲之人背叛的心伤。

    “所幸上天待朕不薄,尽管臣子后妃背叛,朕身边亦有忠心之辈。朕在几个宦官的帮助下,躲在来往宫内的送菜车中逃了出去,一路辗转抵达了邺城,期间几次都差点饿死荒郊野外。”

    孔融听到这里,心中一番分析下来,并未发现破绽。

    反而天子提及皇后背叛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忧伤,还有差点饿死在荒郊野外的心酸,他全都看在眼里。

    刘协自嘲一笑,继续说道:“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自诩忠臣的大臣们一个个背叛了朕,而那些被他们看不起的阉人,却对朕忠心耿耿。甚至为了助朕逃脱,甘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看着刘协这副看似轻松,实则眼中藏着悲伤和恨意的模样,孔融默不作声,心中暗暗叹息。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他难以想象天子当时被那些最信任最亲近的大臣和后妃背叛时,心中有多么绝望,多么无助,又有多么悲伤。

    “陛下为何会选择来邺城?”

    “扬州、徐州、荆州皆与豫州相邻,荆州刘表更是皇室宗亲,吕布亦对陛下忠心耿耿。”

    “便是那时候的袁术也没有称帝,依然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子弟。陛下无论去哪都比去冀州方便,为何偏偏千里迢迢来此?”

    孔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吕布、刘表、袁术,哪一个不比袁绍近?而且刘表还是汉室宗亲,为何非要选择逃往冀州?

    “因为朕没有选择。”刘协平静的说道:“朕逃离许县之后,本想去荆州寻刘表,或者去徐州寻吕布,可曹贼已经对朕进行了秘密搜捕。尤其对去往荆州、扬州、徐州的路途展开了严密搜查。”

    “相比之下,去冀州方向的搜捕最为松散。朕无奈之下,只能逃往冀州。”

    孔融微微点头,这才恍然大悟。

    他知晓袁绍当初其实并不属意眼前的天子,真正想拥戴的是已被公孙瓒杀害的幽州牧刘虞。

    怕是曹操也因此事,认为天子不会逃亡冀州。

    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了。

    “敢问陛下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邺城和许县相隔千里,路程极为艰险。”孔融再次问道。

    他此次从许县乘坐马车来邺城,便已劳累不堪。

    天子养尊处优,更无车马银钱,如何能一路逃到邺城?

    “化作流民,昼伏夜出。渴了喝山间清泉,饿了吃林中野果。若寻不到野果,便吃些野菜。野菜也寻不到,便学流民啃些树皮。若是连树皮也寻不到……”

    刘协眼中闪过一抹沉痛和复杂之色,很是勉强的笑了笑:“罢了,不过是些许风霜而已,何必再提?”

    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短短几个字,却道尽了沧桑。

    孔融听到这里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虽然天子不愿说,但所展露出来的这份成熟和淡然,绝对是历经各种痛苦折磨后才能养成的平淡心境,这一路上得吃多少苦?

    想来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近距离坐在天子身旁,孔融找到机会暗中打量天子。

    细皮嫩肉,手上无茧,一看就是从小娇生惯养,从不干活。

    看上去比许县那位更具贵气。

    孔融暗中观察打量的时候,却不知一脸平静的刘协,心中已然紧张到了极点。

    刚刚那些全部都是他瞎编的,怎么逃出许县、又为什么逃亡冀州,还勉强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从许县逃到邺城,这实在是太离谱,除非他死在路上,否则怎么编都是不合理的,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辞。

    孔融要是再深入问下去,他就得佯装愤怒不作回答,但难免会让人起疑心。

    所幸孔融没有继续深追,转而问起了袁绍,他很想知道为何袁绍成了女干臣。

    “敢问陛下,为何认定袁绍是女干臣?”

    刘协闻言,紧绷的心弦算是松开了。

    可算是到了最简单的环节,说袁老板坏话是他最拿手的绝活儿!

    “啪——!”

    只见刘协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面含愤怒,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袁绍之恶,更甚袁术!”

    “朕被他的声名所蒙骗,以为他是忠臣,谁曾想他竟是大女干似忠之辈!”

    “他贪图朕的名声,在麾下谋士沮授的建言之下,也想挟天子以令不臣!”

    孔融道:“怎会如此?袁绍声名在外,对陛下也是毫无逾矩之处;甚至耗费重金为陛下修建行宫,前段时日还大义灭亲,斩了亲弟弟袁术。请陛下明言,袁绍究竟如何不臣。”

    孔融和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一样,都很认可袁绍。

    而且从他抵达邺城之后,也看不出袁绍半点做不到位的地方。

    大女干似忠四个字,真不知从何说起。

    “看看,连你也被他的外表给蒙骗了!”刘协冷笑一声,道:“袁绍最善于养望,当初于朝堂上呵斥董卓,以洛阳之内所有袁氏族人的性命换得他一人之声名。”

    “他原本想让次子袁熙迎娶甄氏女,以此谋夺甄氏家产。却未曾想甄氏女有凤命加身的谶言,当初闹得满城风雨。再加上袁术僭越称帝,袁绍担心次子迎娶甄氏女会遭受非议。不得已才将甄氏女进献给朕!”

    “至于斩袁术……呵!袁术乃是吕布和刘备所败,关他袁本初甚事?”

    “再则,袁绍和袁术本就势如水火。爱卿莫不知当初袁绍并不认可朕,想拥戴幽州牧刘虞,却被袁术拒绝。此次斩袁术,不过是想借此扬名!难道没有他袁本初,袁术的人头就落不了地吗?”

    刘协充满讥讽的话语,让孔融深深皱眉。

    他竟不知袁绍种种耀眼事迹的背后,竟有如此隐情。

    刘协又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袁绍表面对朕恭敬,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则对朕蛮横而无礼,以下欺上!朕为自保,只能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爱卿只需将你我方才所谈之事告知袁绍,朕必然不会有好下场。可知朕为何会冒着风险与你说这些?”

    孔融摇头:“臣不知。”

    刘协上前拉着孔融的手,他还是忘不了老刘家的传统技能。

    “因为朕知爱卿乃忠义之辈!”

    “爱卿在许县见了与朕长相一致的伪帝,尚且不曾擅下论断,并拒绝曹贼的挽留坚持来邺城一观。对待大汉正统如此慎重,当值得朕的信任。”

    孔融看着紧握自己双手的刘协,心中各种情绪交织。

    这不就是高祖遗风吗!

    听完刘协所言,他神色肃然:“陛下言重了,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真假天子关乎到大汉正统,臣岂能不慎重对待,又怎会听信一家之言?”

    “大汉若处处都是爱卿这般忠义之臣,又岂会渐渐衰落!”刘协假模假样的感慨万千。

    若大汉处处都是孔融这样的臣子,他上哪当这个天子?

    和天子长的一样,说不定早就被袁绍给砍了。哪能让他享受荣华富贵?

    一提到汉室衰微,孔融也是脸色黯淡,重重地叹了口气。

    刘协担心孔融又问及天子的隐私问题,赶紧话题一转:“朕已将所有始末都告诉了爱卿,爱卿心中可有决断?朕与许县那位,孰真孰假?”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刀了。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孔融却沉默了,并不作答。

    刘协心中一跳,莫非有什么端倪被他看出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孔融张了张嘴,最终说道:“陛下,请恕臣愚钝……臣分辨不出来。”

    还好还好。

    刘协汗都快要吓出来了。

    虽然孔融没有承认他就是天子,可只要没看出他是假的就是胜利。

    毕竟如今的汉献帝,哪哪都无法和他相比。

    天底下认可他的人,可比认可汉献帝的多多了。

    当然,虽然心中兴奋,但表面上还得装装样子。

    “为何?”刘协皱着眉头,疑惑不定的看向孔融:“你心中还有哪些疑惑?”

    “等等,难道是……”

    刘协疑惑的表情一变,满脸怒火道:“爱卿莫非是信了伏完、杨彪之流,信了朕那些后妃们的话?”

    孔融神色复杂,起身来到宣室中央,向刘协下跪叩首:“陛下,分不清,臣真的分不清。”

    现在他心里一团乱麻,压根就无法判断哪位是真,哪位是假。

    眼前的这位天子极具帝王威仪,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风度气魄,都无可挑剔,比许县那位懦弱的天子不知道要强上多少。

    他心里也很希望这一位是真的。

    但是……他无法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他不能确保眼前这位天子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万一只是在骗他呢?

    许县的那位天子虽然有些懦弱,可给他的感觉也分外真实,而且还有天子近臣与皇后妃子们作证。

    两个天子都不像是假的。

    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

    “罢了,罢了。”刘协摆了摆手,满脸的失望,似乎失去了精气神,疲倦的靠在榻上,“朕的后妃还有近臣都在许县,你被蒙骗也在情理之中。你且退下吧,朕乏了。”

    孔融见天子如此,心中满是苦涩和心酸,哪里肯就此离开。

    “请陛下恕罪!”

    “臣本以为可以通过样貌和言行来判断天子的真伪,可臣没想到,真假天子的容貌竟然完全一致。”

    “若论言行举止、帝王威仪,自是陛下更像天子。可许县那边有天子近臣和后妃作证。”

    “臣实在是不知该相信谁。”

    两人都像天子,孔融实在不敢轻易做出决断,这份责任带来的压力太大了。

    一但他认错了天子,那大汉正统便保不住了,他将成为千古罪人。

    “爱卿是想逃避吗!”

    刘协霍然起身,俊朗的面孔上乌云密布,眼中似乎蕴含雷霆。

    “若是连爱卿都不能为朕验明正身,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做到?若你不辨出伪帝,天下人便会质疑朕的身份。朕又如何力挽天倾,又如何使我汉室幽而复明?!”

    “朕的志向,朕的抱负,朕的大汉,都将因爱卿的逃避而葬送!”

    刘协几句话,就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孔融的心里。

    可他真的不敢轻易决断。

    刘协发泄之后重新坐下,幽幽的叹了口气:“爱卿若是逃避到底,不肯做出决断,朕原本摆脱袁绍掣肘,平定北方以此为基横扫天下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孔融蓦然抬起头看向刘协,在他看来,眼前的天子和许县那位一样,身处女干臣的大本营中,完全受制于人。

    又何谈摆脱掣肘,横扫天下?

    不过联想到从进宫见到天子第一面起,再到如今,孔融知道眼前的天子胸有雷霆引而不发,只是在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请陛下细说!”

    刘协闻言,心中大喜。

    孔融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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