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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开宴

    ……雨停了。

    外头只不时响起的一阵积雨从树上滴落的声音。这一场雨过后,林子里似乎比刚才敞亮多了。

    雎献扶着我的腰,让我更加严丝合缝地,紧紧贴住他的身体。他低头看着我,满眼的流连难返,不依不舍;手背轻轻拂过我的脸,叹息一般道:“小玉,一定要等我。”

    “你能不能,先别走?”这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话,却还是说了出来。

    雎献的沉默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回应。我深吸一口气,收拾起所有破碎的希冀和体面,离开他的身体。

    ……离开树洞后,雎献坚持背我回去。“你太轻了,就像一只小猫。”

    这话让我十分难堪,明明已经彼此确认了心意,却还是不得不展现出自己病弱无能的一面,不得不接受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的事实。

    我多么想,能以更完整更健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和他对话,同他相处……不过话说回来,想得再多也没用了。“但也没有脆弱到一碰就散吧。”

    雎献没说话。我:“之前,为什么突然不理我?”

    雎献:“之前?”

    “少装傻,马上就要走了,都不能对我说实话吗?”

    雎献沉默了半晌:“我犯了一个错误,没脸见你。”

    “什么?”

    雎献又顿了顿:“小玉,我两年后一定会回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要忘了我,喜欢上别人,包括那个阿离哥哥。”

    “那如果忘了呢,喜欢上别人了呢?”

    又是好一阵沉默。雎献再次下定了决心:“我会回来的,不用等两年我就会回来见你。这次回去,我会尽快把事情料理清楚。从这里到拂灵洲要走三个月,中间留两个月办事,八个月之后,我就会回来。”

    眼泪掉下来,像树叶上滴下来的雨水。“那要是,八个月回不来呢?”

    “如果我无法信守我的承诺,那我就不配拥有你。”

    “八个月,我记住了。我会从明天开始数的。”我伏在他肩头,默默淌着眼泪。“真奇怪,学正大人明明说今天是个好天。”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已经退去了。方才还吓了我一跳,以为他真得了什么急症。抬头看看方向,雨后的地面又升起了一层薄雾:“我们没有迷路吧?”

    “没有。”

    “你是怎么在这林子里辨认方向的?我刚才一进来就糊涂了。”

    雎献:“其实在这山林中,要辨别方向很容易。可以看树木的生长方向,太阳的起落,最简单的,是天上的星辰。若是夜间行走,它们就是最好的司南……”

    “司南是什么?”

    “司南,它能帮我们指明方向,那是我师父荆三先生的发明之一。我师父荆三先生,其实算是我们的媒人,以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

    “胡说八道,我们又不是被介绍才认识的,哪来的媒人?”

    雎献也笑了:“或许我也糊涂了吧。”又叹了口气:“要是这一天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虽然不时有树叶上的雨水掉进脖子里,但雎献背着我走得很稳。趴在他背上很舒服。我们说着说着话,我就困了。只环住他的脖子,任由脑袋在摇摇晃晃中短暂失识。

    雎献:“小玉,先别睡,我们快到了,掉下来会摔很痛的。”我捂着他的嘴:“别吵,我没睡……”然后继续低着头打瞌睡……

    在雎献沉稳的脚步的颠簸中沉沉睡去,朦胧(ménɡlónɡ)中只依稀听见朋友们的悄声问询。

    直待身子被放下时才挣扎着撑开眼皮看了看,风和日丽,青山依旧,朋友们也都在。

    ……睡前分明酝酿(yùnniànɡ)着对雎献那具强壮的身体和身体里那强健无比的心音的无限眷恋,然而随着意识漶散(huànsàn)、瘫痪(tānhuàn),慢慢下沉,一步步坠落到了梦的深处,才发现等待着自己的不是一个甜蜜而充满了遐想(xiáxiǎnɡ)和绮念(qǐniàn)的梦,而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噩梦(èmènɡ)。

    睁开眼,周围无边无际,空无一物,竟是冰冷而封闭的水域(yù),如同逃不出去的深渊(shēnyuān)巨海……

    ——那里有什么?是谁在看着我,是谁在等着我,是谁抓住了我?!快逃!!

    不,不对,没关系的,不管这水深处有什么,有舅舅的石舫在,我就不用怕他。舅舅的石舫(fǎnɡ)能镇压一切妖怪魔鬼,只要有石舫在我就不用怕。

    不过,石舫呢?这里好像没有石舫……

    我在哪里?这里不是千寻湖!这里没有石舫!所以那东西又回来了……

    他又回来了……

    ……快逃!快逃。

    ——从溺水(nìshuǐ)的窒息(zhìxī)中被生生吓醒,自己却依旧被困在一个狭(xiá)小的空间。

    我慌张地掀起遮蔽自己视野的帷帐(wéizhànɡ),才看见外面日头正好,山水秀丽,正是孔雀湖边。

    这是在孔雀湖边。终于能呼吸了。

    “小玉,你醒了?”

    喓喓从帐子旁边探过身来,安静地分散在周围的朋友们也都看过来。

    日头微微偏西,山峦树木在湖边投下了大片大片的浓郁。聂英子和彤官就坐在草坪上的一处阴影下编花冠,身旁放了一堆花枝花藤。

    苏玧走过去,又交给他们一大捧山楂花:“这下够了吧?”聂英子看了一眼:“嗯,这下差不多了。”

    另一边,雎献正坐在茶炉边喝茶。他机敏地朝我看过来,眼中带着一丝温柔而伤感的笑意。

    不远处的火堆边,阿淙和云璧还在忙活摆弄柴火和食材、器皿(qìmǐn)。更远的树荫下,江小凝正蒙着一片芭蕉叶呼呼大睡,就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周铭在埋头看书。

    朋友们都在,雎献也还在。

    我冷静下来,走出了帐子,才留意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插着树枝,用众人的裙幄(qúnwò)搭成了一道帐子,上头还有芭蕉叶遮挡天光。这是他们特意做的。

    喓喓:“睡得好吗?”

    我:“嗯,睡得很好。”

    这会儿大家都发现了,喓喓还是朝云璧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小玉醒了!”又道:“走吧,我们去湖边洗洗,我给你上药。”

    聂英子抱着一个花环走过来:“小玉,你醒了?我都等你好久了,这是我给你做的花冠,好不好看?上面这个红色的花好看吧,像珠花一样,而且那整片山都没找到多少,所以只有我们三个的花冠上有。”

    英子的声音像在拨动音色不准的琴弦,眼中还闪烁着飘摇的花火一般看来明亮又脆弱。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在伤心他的兔子?

    我:“对不起英英,你的兔子我没能找回来。”

    聂英子:“没关系啊,我都知道了。其实你就不该去找的,兔子没了就没了嘛,还能再逮啊。话说回来,这花冠怎么样?”

    “……真好看。”

    江小凝已经醒了,正伸着懒腰走过来:“你别戴他做的,颜色乱七八糟的丑死了,我给你做一个更好看的。”

    聂英子顿时挥舞起拳头,像猫示威一样对他哼哼了两声:“你的才丑死了,我的明明最好看——苏玧,我做的花冠不好看吗?”苏玧连连点头:“好看好看。”江小凝却转头就笑了。

    聂英子于是更生气了,只问苏玧:“你是不是在敷衍(fūyǎn)我?”

    苏玧:“哪有啊,你做的真的好看啊,五彩缤纷,花枝招展的,不过怎么你给我做的这个没有给小玉的好看啊?”

    聂英子:“小玉是女孩子嘛。女孩子如花似玉,当然要很多花装饰了。你又不是个姑娘,要那么多花干什么?”

    江小凝憋着笑故作正经地道:“凭什么女孩子就是花男孩子就是叶啊?‘制芰荷(jìhé)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古来君子一向是以花自比,哪有屈尊甘为绿叶的?”

    苏玧也赶紧反客为主道:“就是就是,凭什么我就是叶子,我不服。”

    梦已经醒了,但他们的对话仍旧隔了一层厚厚屏障,让人听不见,感受不到……趁着聂英子被二人夹攻,喓喓拉着我来到了湖边清洗。

    “不不不,我不过去!”我浑身抗拒,“那湖里有东西……”这话一说出口可信度就只剩了三分,连我自己都不禁怀疑起来。身体却诚实得很,愣是半步也挪不动。

    喓喓:“湖里有东西?有什么?”

    我低下头:“我不知道……反正是很可怕的东西,我不过去。等回书院再收拾好了,反正都是些轻伤。”

    喓喓笑着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殿下啊,你不会是怕水鬼吧?可这里哪来的水鬼啊,这深山之中,连个活人都没有又怎么会有水鬼呢。”

    “话是这么说……”

    在湖边清洗时只紧紧抓着喓喓的胳膊。

    抹药时云璧走过来,说为了等我睡醒,开宴的时间已经推迟了。而这一上午大家都只吃了些糕点零食。故这里收拾妥当,便立即宣布正式开宴。

    阿淙和云璧二人找到一片被树荫笼罩的平坦的地方陈案铺席。在彤官和周铭的帮助下,以芭蕉为案,摆设菜肴(yáo)。被分散在周围的其他人也纷纷赶了过去,一面搭手摆盘,一面夸赞菜品丰盛。

    一时间七八个人在周围来回打转穿梭(chuānsuō),七八张嘴在对话,问询,吵吵嚷嚷,更有无数只手说不清是在帮忙还是在捣乱。

    盛夏宴饮,除了几样专为我准备的热汤热饭外,剩下的一应腊肉拌饭,鸡鸭鱼肉,蔬果小菜都是既开胃又解馋的冷食。果品甚至是冰了这一上午,刚从湖水里起上来的。

    云姐姐和大家介绍道:“……这边多出来的这几样菜色都是大家方才现采来入菜的。这些野果是聂小姐和张公子摘的,那几道野菜是彤官采回来的,还有这一道蘑菇是阿淙采来的。这些野味雎先生和喓喓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请公子小姐们放心享用。”

    “云姐姐辛苦了。”我由衷地说了句。

    聂英子、葛喓喓和苏江二人于是也学着我的腔调乖巧地道了句:“云姐姐辛苦了。”逗得所有人都笑开了,也跟着说:“云姐姐辛苦了。”

    一行各自寻了位子席地而坐。

    江小凝一副东道主的样子举起了酒杯:“雎公子,我敬你一杯。之前蒙雎公子出手照料小玉之恩,却心生嫉妒,以小人之心揣度歪曲雎公子对小玉的好意。如今想起来实在深感惭愧。还请公子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也望雎先生日后平步青云,大展宏图。”

    江小凝难得如此正经真诚,一时惹得众人对他另眼相看。

    聂英子也趁势举起了杯子,诉说今天这场宴会来之不易,在座众人都劳苦功高,同样祝他心目中的大侠英豪能秉持初心,名扬天下。

    于是剩下的人也都挨个举起了杯子,向他表达了各种美好的祝愿。

    这里苏玧和江小凝小声说话:“想不到啊江小凝,你也有这么大度的时候。果然长大了,不错不错。”一面用一种长辈的欣慰的眼神打量着对方。

    江小凝却道:“我本来年纪也不小了,雎公子只大我二人两岁,你想想。”

    “是吗?”苏玧逃避地低头喝了一口酒。

    江小凝:“明明差不多的年纪,人家已经有如此成就,可相比之下我却连自己是谁,以后想做什么都还不知道……”

    苏玧乏味地叹了口气,只敷衍地跟了句:“哎,人与人本就是不同的。”

    江小凝看着苏玧,最终欲言又止,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地大饮大嚼着。听我说起追兔子,看到了绿孔雀的经历,也意犹未尽地谈论起了方才在孔雀湖周围历经的各种趣事,以及此前或听闻或见识的种种关于风景和动物的奇遇……

    期间我才听喓喓说自己不在时聂英子已经按照计划和周铭表白了心意,两人却不欢而散。

    难怪聂英子的状态不太对,两人的气氛也有些不同寻常。

    这里大家吃着饭聊着天,便有一群大胆的山雀闻着食物的香气试探着落在了旁边。然后是一只树丛中小心窥探,伺机而动的野狸子。

    酒至半酣(hān),饭至半饱,聂英子兴之所至,便提议每人出席为雎献表演一个技艺用来助兴。说完当即从一边的柴火里挑了根树枝来,献上了一支剑舞送别。

    我没有带琴,便顺势吟唱了一首《蒹葭》为剑舞增光添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这场宴会其乐融融,欢歌盛舞的表象之下,已经默默谱好了的离别的前奏。

    雎献即将离开彼泽山,而我和喓喓也将离开书院,另寻安身之所。今朝一别,遑论(huánɡlùn)和雎献隔着千里长途和注定残破的岁月,恐怕从此再见无期,自己也将匿迹于江湖,重归孑(jié)然。

    命途已定,纵横交错,道阻既长且跻(jī),今日偶然相聚的缘分一过,大概溯洄(sùhuí)也好,溯游也罢,再难像如今这般聚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