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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红薯

    六、红薯

    与此同时,跟黄于菲一样,正在收看这则协查启事的其他傍水县居民中,包括城关中学的生物老师高满和赵多娣、赵多宝姐弟。

    高满这会儿已坐在田丰村的家中,看着近年购置的彩色电视。

    农村的夜来得早,田野中的夜醒动物欢唱起来,像催眠曲一般,推着习惯日落而息的母亲去睡了。她的情绪越来越稳定,特别是儿子考上大学,做了人民教师之后,虽然还是不快乐,至少不再自言自语说什么“你爸跟人跑了,被野狗吃了,要来害自己”之类的话。可她独自在这乡村生活,还是让儿子放心不下,高满这次回来,想劝她跟自己进城去,田地租给别人种算了。

    回村前,他去过公安局,没有得到期待的消息,陈江涌给他看过电视里这只鞋子清洗后的照片,跟当初找到时他的判断一样,明显不像16年前的傍水人能穿甚至能见的东西。

    陈江涌当时还跟他说:“高老师,骨骸已经送去了省里,最终的结果还没出来。我个人认为,它们属于你父亲的可能性不太大,当然,以最终的鉴定报告为准。另外,现在是暑假,你看,你要回村里看望母亲的话,我跟你一起去一趟怎么样?再听听你母亲能不能回忆起什么有用的信息。当年是你父亲的工友来报的案,我们去你家的时候,她完全不知情,整个人都很茫然。”

    “是的,我那时还小,刚上学,只记得她有一段时间都像傻了似的,饭也不做,猪也不喂,很久不下地里干活。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饿了就自己煮红薯,也塞红薯给她吃,顿顿都是红薯,吃得嘴里胃里汩汩汩地冒酸,不瞒您说,后来我再也不吃红薯......”想起那年,高满悲凉地叹气。

    “嗯,一个农村家庭,失去顶梁柱,日子肯定非常艰难......”

    陈江涌还记得,1993年夏末初秋,他和师傅前往高正华老家田丰村,调查高正华失踪事件的情形。

    田丰村离县城不远,两位警察穿着便装,挤进老乡们往来赶场办事的乡际小客车,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再经沿途打听,绕过几条田坎,翻过几道坡,见到了高正华的妻子洪福香,她正坐在黄土为墙、黑瓦覆盖的房前晒谷坝上,顶着下午的烈日,往竹竿搭成的架子上晾晒长豇豆。

    晒谷坝左右站着高高的香椿树、葱茏的芭蕉树,屋背后则是翠绿摇曳的竹林。见有生人到来,大黄狗率先发起警告,一跃而起,狂吠着奔过来,两只大鹅也不甘示弱,梗直脖子猛冲,后面的鸡鸭就没那么高智商了,不明所以地只顾四处瞎窜。

    洪福香吓了一大跳,她转身看见两人,没有叫停那俩看家护院的物种,只是警惕地盯着他俩的行进脚步从田坎绕到坝子下缘,又从旁边的石阶梯爬上来,站到面前。

    陈江涌的师傅跟她作了俩人的自我介绍,提出进屋去聊聊,洪福香木然地点了点头,她那不到30岁的脸颊已经有了点点晒斑和细纹,头发散乱地一把扎在脑后,没有一点精气神。

    他们一边往黑洞洞的屋门走,一边招架兴奋的动物们,差点被门边一堆红薯藤和宰猪草的硕大菜板绊倒。

    乍一踏进,屋里的漆黑和凉意,令陈江涌这两个大老爷们都立刻浑身一激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洪福香并没有开灯的意思,两人只好自己动手,把眼睛逐渐调整后看见的板凳拿到靠近门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洪福香,我们今天来了解一下高正华的事。在他手下干活的老乡去公安局报案,说高正华一个多星期没去工地了,到处都找不见人,这事你知道吗?”陈的师傅问。

    洪点了点头,眼睛呆呆地看着对面两人脑袋之间的空气。

    “你咋知道的?”

    洪福香不吭声。

    “他们来家里问过?”

    又是点了点头。

    “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清.....清明。”她终于说话了。

    陈江涌一算,从清明节到这9月初,这都大半年了。

    “他清明回来,说了啥?有没有提起什么你不认识的人?或者说,有没有谈过什么具体的事?”

    沉默。

    “你认为他有可能去哪了?心里猜的也可以跟我们说说。”

    沉默。

    “你们两口子结婚几年了?感情咋样?平时吵嘴不?”

    继续沉默,继续面无表情地呆望前方。

    俩人看她这样,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此时他俩已经完全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弄清了这屋子大白天又黑又冷的原因——没有窗户。

    最大的一件物品,是他们坐的堂屋中,靠墙摆着的一具寿材,用油布盖着——家里有老人?

    陈江涌向洪福香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

    没有老人,怎么准备了寿材?这也太早了吧。

    带着疑问,俩人继续观察着屋内:如大多数人家一样,正中一张木桌,四张条凳。与寿材对应的另一侧,靠墙放着的是一架驴子大小的,木制的稻谷脱壳机,入口处张着个方形漏斗,出口处一个坡形滑梯。

    堂屋就这三样“家具”,再无它物,哦,还有,正中一根电线拽住的裸灯泡和墙上的竹编斗笠。

    俩人站起身,先朝堂屋左侧走去,左侧一道小门通向厨房,土砌的灶台上排着两口大铁锅,一口煮给人吃,一口煮给猪吃,这是当时很多农村家庭的厨房标配。灶台边的背篓中堆满红薯。

    再往里,不用走进都能知道,是那股浓郁酸馊气味的来源,猪圈与厕所一体化的区域,俩人便只探了探头,转身回来朝堂屋右侧的房间踱去。

    里屋跟外屋一样大小,同样没有窗户,里墙边一张小桌子上搁着一台旋钮款的黑白电视机,两条天线无力的歪斜着,左右两侧各挨墙贴着一张硬板床,都挂着破旧的蚊帐。

    陈江涌心里不由得生出了愤慨,刚才问路的时候,指路的村民告诉他们,屋顶上有“锅盖”的那家就是高正华家了,他俩也确实是靠着屋顶的“锅盖”锁定的瓦房,当时还以为高家经济条件可以,毕竟在90年代初的农村,几家有能力自己在屋顶安装接收电视节目的“卫星锅”呢?而且黄正华在县城做包工头,他的队员都说他脑子活,这些年赚了不少。

    看来他的劳动成果基本没有惠及自己的妻子孩子。

    正想着,一个小孩跑了进来,他就是如今的高老师,彼时尚只有6、7岁,刚上小学没几天的高满。

    高满斜挎着一只黄帆布书包,兴奋地叫着妈妈,见到陌生人后,不知是不是猜到与自己长久未见的父亲有关,懂事地定定站着,不叫了。

    “你就是高满吧?”陈江涌摸着他的头问。

    “嗯。”

    “上学好玩吗?”陈本想问他最后一次见爸爸是什么时候,可一想到这孩子刚才那天真劲,实在不忍心提起这事。

    “好玩。”小高满左右脚交换,在裤腿上蹭着塑料凉鞋卡的黄泥。

    “洪福香,我们走了,你好好带娃,有进展我们会来通知你,或者让村干部来跟你说,你有啥想说的,想问的,去县里也行,让村干部转话也行,好吗?”师傅叮嘱她。

    洪福香点点头,拉过孩子,站在门边目送他们离去......陈江涌回头,那张麻木的、不快乐的母亲脸和不谙世事、机灵的孩儿面形成鲜明对比,令年轻的他一阵心酸。

    俩人并没有立即回城,而是又打听着路,找到了村支书。

    支书一听县里警察来了解高正华的情况,忙在自家屋里张罗开了,又是泡茶,又是拿米花糖,劝都劝不住,非要看着俩人喝下茶水,他才慢悠悠地说:“高正华家,我清楚,家里穷,两兄弟,嫁出去的姐妹呢,咱们就不提了。高正华是哥,脑子比弟弟强,嘴巴也能说,读完了初中,不愿意种田,就去县里学做瓦匠,后来经济搞活了,到处都在建房修路的,他就带着老乡一起干,组了个队,当了头头。算是我们田丰村的能人了。”

    “哦.....他和洪福香感情咋样?是自由恋爱还是?”师傅问道。

    “嗨,感情也就那样吧,农村人,手脚勤快能干活,不泼天骂地就能过。他俩是媒人介绍的,高正华自己眼光高,初中文化在咱们这也不低了,原本看不上洪福香,可他家穷,还能咋样,到岁数就赶紧结了。洪福香人本分,勤快,就是不爱说话。”

    师傅和陈江涌两人都点点头,刚才确已见识了洪福香的内向。

    “我看他家屋里有副寿材,又没见有老人,给谁准备的?”

    “哦,那个,高正华的老娘本是跟他们住的,这几年高正华不着家,婆媳俩不对付,搬到他弟弟家去住了,这边就只拿钱,不照顾了。”支书果然对村里的大事小情摸得清清楚楚。

    “我看洪福香性格,不像对老人不好的样子,为啥不对付?”

    “依我看吧,主要还是那老娘性子不好,凶得很,爱找事。”

    “那您认为,高正华失踪,会不会是故意的?在城里躲清净?”

    “那不会,儿子还小呢。我问过他队里的工人,他是不是在县里找了二婆,他们都说没见着。平时吧,那小子确实爱去啥歌厅酒馆子,跟小姑娘打得火热,出格的事,倒没人见哇。”

    “嗯......”这些情况,跟他俩此前掌握到的差不多。高正华的租住的民房在一处农贸市场的背街,人来人往,街坊生客不停,他有时住工地,有时回民房,谁也吃不准他的行踪,屋里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属于他个人的物品,跟别说女性用品。

    聊着聊着,太阳落了山,回城的客车指望不上了,支书便带他俩走到公路上,拦了辆拖拉机,师徒二人一路轰隆颠簸地回了县里。

    此后,他们又继续四处走访,高正华常去的酒吧、歌舞厅、饭馆,出租屋附近的邻居、有业务来往的人员,都问了个遍,可这人就像从未存在过似的,无音无讯。

    想到这,陈江涌愧疚地看向眼前的青年高满,他身上穿的正是前些日子包裹过颅骨的衬衫。这都2009年了,早已不是顿顿吃红薯的童年,他还是节省得令普通人无法理解。

    “陈队长,谢谢您的理解,只是,你们跟我一道回去这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母亲现在这样,我都不敢在她面前再提起我父亲,您要是去了,一受刺激,不知道又说些啥胡话。”高满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想找到父亲的下落,是因为血浓于水,而母亲很可能满脑子都是自己男人跟别的女人跑了的执念,淡化关于这个人的一切、转移注意力,大概才是最好的劝慰和最大的慈悲。

    “嗯,明白了......”陈江涌只好同意。这16年来,洪福香只在高正华消失后的第二年,领着高满来过县公安局一次,只说了一句话:“高正华找到了吗?”

    她憔悴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疑问,也没有责怪,一如那天在她家跟警察见面时一样,只有呆滞和麻木,好像此番到此,只是在随口打听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带着孩子就转了身,装满洗衣粉、牙膏、卫生纸、肥皂....的竹背篓压在背上,显得她过早有了老态。

    整个过程,他们母子既没坐下来,也没喝口水,前后不到三分钟。

    聊到这,高满向陈队长表示了感谢,感谢他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便独自回了田丰村。

    已在城市住惯的他,回村没几天就感到了不方便——吃喝倒好说,他不讲究,这些年不让各家养猪了,家里气味清新不少,可在烧水、洗澡、上厕所这些事上,农村相应的基础设施还是不够城里便捷。再说,一个来月后自己返校上班,母亲又是一人在家,长此也不是办法,不如早点接过去,先陪她适应适应。

    左说右说,终于把母亲说动了,明天着手收拾,家禽该寄养的寄养,该杀了带走的带走,就是大黄,有些难舍,好在跟母亲说定了,等以后买了房,也把大黄接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