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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辣椒

    四、辣椒

    各怀心事、各行其道的人生,方为理想常态,可这世界就是个修罗场,交织碰撞终究避不开,只不过有的人为之苦恼,有的人却乐此不疲。

    李宽放了暑假,就跟小羊出圈似的,到处疯玩,父母见管不住,索性就任他去了。

    暑假也是一年一散的毕业季,李见川这一届初中毕业整20年了,他们班的同学会聚餐通知,由低一级的妻子赵多娣捎了回来。

    “见川,库子叫咱俩周六晚上去他店里聚聚,你们毕业这不20年了吗…..去不?”她一边把从城里买来的肉菜蛋摆进荷塘小屋的簸箕里,一边装得若无其事地问。库子大名叫张兴库,是李见川的同学。

    多娣捎话的口吻带着希望他参加,又不希望他参加的纠结,因为她知道,这场聚会,焦点将有且仅有一个——黄于菲。

    李见川彼时正坐在外屋自己制作的木椅上,捧着一册米兰.昆德拉的《为了告别的聚会》,黄于菲读大学期间寄回的,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读它了——他的世界除了做农活、造工具、修房这类动手下力的粗活计,就是看书、思考这纯动脑的斯文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生活方式,却几近和谐地并存于他的时空。

    听到妻子的问话,他沉默了很久。黄于菲已调回傍水县三年多,近在咫尺,却未曾见面,再算上1993年夏天最后见她那背影,至今已整整16年未有交集了。

    “不了。”他终于回道。

    赵多娣再次松了口气,跟三年前黄于菲回来,他们聚会前一样——她不是信不过丈夫,只是,身为女人,一个不甚优秀的女人,天然带有的永恒的不安。

    她又问:“那我去不?也叫了我。”

    虽然比李见川低一级,算不上同学,可她是黄于菲初三时的好友,同学们都知道,再加上后来做了李见川的家属,张兴库叫上她实属正常。

    “随你吧。”丈夫淡淡地答他。

    “嗯,那我去看看他们,好久没见了。”他俩都明白,赵多娣说的“他们”指的其实就只是“她”。

    李见川没再吭声,放下书,帮媳妇收拣打扫。

    周六晚上,随着同学们的陆续到场,张兴库家开的饭馆包厢热活了起来。库子也并不是全班都叫,主要还是曾经玩得近的,要是非得说具体点,那就主要都是如今混得好的——黄于菲,在县某事业单位工作;小沙,医生;紫玉,教育口的;爱国,商业部门的......还有从小紧跟他步伐,如今帮他打理了十来年的酒吧的铁头陈铁刚。赵多娣是这一围傍水县“精英”中最没本事的一个。

    他之所以每次聚会都要铁头通知没啥社会地位的李见川夫妇,最重要的原因当然围绕着他流了几十年口水的黄于菲,赵多娣是她朋友,李见川算是当年的情敌,他要是不出席,多少缺了点乐趣——自己的宝马车钥匙摆在桌上还有啥意思呢?

    法国红酒亮彤彤地倒进了每个人的杯子里,远离海洋却不缺海味的后厨把好菜一道道端了来。开场酒下喉没多久,库子拿赵多娣说了事:“见川咋又不来,你跟他说没说,我请客?这都啥年代了,你倒是给他买个手机呀,要不我送他一个得了。”

    赵多娣尴尬地笑笑,不知怎么回答,她刚才一直在歪着脸,看着坐旁边的黄于菲——还是那么漂亮,可以说每一次见她都更漂亮了似的,根本不像30多岁。怎么脸上一条皱纹一个斑点都没有,那两条眉浓黑高挑,跟她的大眼睛堪称绝配。一件普通的麻质黄衬衫,怎么她穿上就那么精神,还是个子高,有曲线吧。染成深棕的头发随意绑在脑后,额头的碎发恣意垂落,活像个高中生.....

    她的优越家境,她的卓姿美貌,她的活泼聪颖.....为啥自己一样都不占,但凡能有一项,也知足了。

    她自卑地收回目光,又盯着黄于菲留在红酒高脚杯边沿的口红印,山楂般红艳诱人,心想,我也该买支口红涂涂了,拥有了李见川,她觉得是老天对她最大的恩赐,虽然他从没表示过对自己的嫌弃,可还是要打扮打扮,让他再开心一些......

    黄于菲当然知道自己被注视了,可她只当没看见,对这位昔日好友,她既做不到不理不睬,也做不到亲密如初.....

    有人以为黄于菲之所以选择跟既不漂亮也不聪明的赵多娣做朋友,是为了凸显自己的优越感,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看上了多娣的——老实。

    1988年,黄于菲这一届正读初三,一天大课间,全校学生到操场上列队做操,等跳完蹦完和同学返回教学楼后,走到教室门口的走廊,黄于菲忽然觉得后脑勺有点异样,一摸,马尾皮筋处夹的头花不见了,那是母亲不久前到省城宁原市开会买给她的——淡黄的网纱折叠成蝴蝶翅膀,蝴蝶肚子镶着一串彩色的珠子,底部是不锈钢的卡扣夹片,在当时的傍水县城属于稀罕物。

    她心里一惊,虽说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东西,可若是母亲是发现她弄丢了,脑袋顶免不了又得挨一顿硬板栗,她下意识地往走廊下方的操场望去,在自己蹦过的路上,一个矮小的姑娘正四处张望,手中高高举着的正是自己的头花。

    她下楼朝她走去,直到来到跟前,那姑娘都没有挪过窝,头花也一直那么举着。

    黄于菲打量了一番这个外衣短到半腰、裤子只到半脚踝、大脚趾头已伸出破帆布鞋的瘦弱女孩,告诉她,这东西是自己的。那姑娘便给回了她,什么都没问,大概她确信只有眼前这穿着浅紫色灯芯绒外套,脚下踩着黑皮鞋的高高大大的女生才配得上那稀有的华丽头花。

    然后她低下头转身要走,黄于菲叫住了她:“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初二一班的,我叫赵多娣。”姑娘蜡黄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怯生生地回道。

    就这样,她们认识了,黄于菲便常在早上跟她说自己不爱喝牛奶、不爱吃粽子、不爱吃饼干、不爱吃雪糕,然后把这些东西塞给她帮忙“解决”。放学后跟同学们玩也常带她一起。自己上高中后有时间也会跑到当时的木器厂,也就是现在的家具厂去找她,甚至有时去机械厂找李见川也带着她。

    黄于菲的眼里,她本该永远是那个高举着头花站在操场中等主人来认领的瘦小姑娘,可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们都变了,回不去了,谁叫她不嫁别人,偏偏嫁了李见川......

    “张总,少逼逼行不,人家来不来,用不用手机,还得您批准?”黄于菲见赵多娣还在晃神,抢先替她怼了回去。

    “呀,辣椒,还帮着李见川说话呢!话说你到现在还不结婚,难不成还在惦记他?”张兴库一点不恼,嬉皮笑脸地看着外号“黄辣椒”的她。

    “别不忿!要是咱们出去也遇到烂崽欺负你,我也帮你,哈哈。”黄狡黠地挤着眼笑他。

    同学们跟着笑起来。铁头看“老大”被“洗刷”了,忙替他找补:“辣椒,你这口味几十年不变啊,就喜欢帅哥,咱们班库子哥第一帅,见川第二帅,你都怜惜,都帮!现在见川已婚,还是跟了咱们库子哥吧,要啥有啥。”

    “呲。”黄于菲冷笑了一下,没错,她就喜欢好看的,但这只是前提,只是充要条件的其中之一,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是信任。

    他张兴库算什么,三角眼贼哄哄的,仗着家里早年就开饭馆、桑拿房、酒吧,有钱,在傍水县不可一世,花天酒地,老婆受不了,带着娃跟他分了。

    这样的人,要模样没模样,要人品没人品,还敢跟李见川相提并论?

    “库子这小身板,到我手上,那不得被摧残得没人形啦?!”黄于菲阴森森地调侃,一边还把右小腿抬起,踩到了凳子上,像个女土匪。

    同学们都知道她惯来这幅“德性”,也不觉得大惊小怪,仍是各自谈笑喝酒。只有赵多娣,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她放下来。

    黄于菲看了她一眼,迟疑了几秒,还是照做了。

    “说好了!来摧残我,哈哈,来。”张兴库说话间已走到了她旁边,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肩头,一只手端起酒杯往她嘴边递。

    “喝酒归喝酒,别来找打!”黄于菲甩开他,站起了身。

    “又不是没被你打过,我不怕。”张兴库个子比黄于菲高不了多少,径直把脸嘴横摆过来,越凑越近。

    黄于菲盯住他,然后忽然端起自己的杯子,泼了他一脸,看那红色的液体在他的尖脸上开礼花,放声大笑起来。

    围坐看热闹的同学噤了声,气氛一时有些怪异,小时候大家伙都见识过黄于菲的“暴力行径”,特别是对张兴库,谁承想都是三十好几的中年人了,况且人家张总正做东请客呢,她咋还这么肆意妄为。

    张兴库仍然没生气,一如小时候,脸厚得像城墙,他抹掉残留眼下的酒珠子,弯起眯缝眼,摇头晃脑地继续逗道:“哈哈,辣椒笑起来就是好看!你也知道,啥样的小姑娘我搞不定?可我就是忘不掉你,我不嫌你老,也不嫌你凶,跟了我,天天让你开心!”

    从他的飘忽眼神和语句来看,有点借着酒意表白加打压的意思了。

    本就因李见川没参加聚会而烦躁的黄于菲此时更加焦躁,没心思再跟他瞎扯,索性提起穿白皮鞋的右脚,照着他的小腿踢了过去!

    “啊!”张兴库疼得往后一缩,差点贴到包厢墙壁,虽说力道并不至于让他受伤,脸上还是多少有些挂不住了,悻悻地一边往座位回,一边说:“黄于菲,我就不明白了,你还有啥好不得了的,你别以为你干那些事我不知道。”

    “你知道个鬼,我爱干啥,就干啥!”飞腿那一刻的烦劲消失了,黄于菲又恢复了玩世不恭,接着弯腰取过座位上的粉色手提包,大步往门外走,还扭头喊了一句:“先走了!下次聚会叫我!”

    从她泼酒那一刻开始就目瞪口呆的赵多娣,从惊诧直接升级到了震惊,她俩相识于黄于菲他们初三时,不曾见过她对人动手,对自己也非常友好,可看这些围坐同学的反应,也只能读到些许惊呆和无奈,而不是惊愕,或者说远不如自己般惊愕——她从小就这么“疯癫”?还是这几年变成的?

    旧友的背影离开好一会儿,赵多娣才缓过来,她理解不了——打人?自己想都不敢想,打小在父母寒如三冬的言语中长大,再委屈都没顶嘴,儿子进入青春期后“间歇性发作”的出言不逊,再生气也没揍他。

    为啥如此粗鲁放肆,为所欲为的黄于菲,还是有人执着地喜欢她?大老板张兴库明显忍让垂涎,丈夫李见川心里也不知道完全放下没有,到底是为啥?

    包厢里的其他人继续吃喝谈笑,没人理她,她的身份回到了原本就是的外人,便告辞先走了,并不是直接回家,而是骑上小电驴,朝丈夫的住地荷塘赶去——她要立即把今晚的见闻告诉李见川,要他知道他娶了自己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平心而论,赵多娣的讲述确实没有添油加醋,她只是原原本本地把酒桌上的对话和动作场景复现了出来——她没有渲染的习惯和能力,也认为即使原滋原味也足以令人咂舌了。

    谁知丈夫只是停下手中正打磨的一把挖塘泥的锄头,静静听她说完后,摇了摇头,又继续拿起了砂纸。

    没有一句看法和感慨,甚至没有一丝表情,赵多娣有些失落。可当她回城路上反刍回味时,想起了丈夫那两下摇头,解读它为对黄于菲的失望,暗暗窃喜,夜风也格外清爽。

    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荷塘后,丈夫李见川走出了房门,站在塘边,把自己融入了夜的墨黑,眼睛穿过花与叶,望向远处的腾高山,长长地出了神——张兴库知道什么?他知道黄于菲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