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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年黄土入悲音

    这边段炯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不知名的房间,陈设干净整齐,虽算不上富贵,却比原来那间好了不少。

    面前坐着一个人,长衫布衣,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段炯此时尚未完全清醒,想不起他是谁。

    那人举着一杯茶走向他,正是司马先生,司马先生本名司马琅,是当年段炯与其大父游历时的恩师。司马琅对着他喃喃道:“小子,你我师徒一场,我既受了遗命,定会保你安安全全的活着。只可惜,你大父一生清明,临了却没捞着个好名声,你要是尚有几分志气,就别装死,赶紧好起来,替你大父洗清这骂名!”

    “唉!”他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现在连战都站不起来,还是不指望你了……”

    他转身刚想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拉住,回过头来,发现段炯用力拉着他,垂着头气若游丝,嗡然道:“什么……骂名?”

    司马先生道:“哟!没死呢!那可太好了!”

    “什、什么……骂名……清白?”段炯固执的扯着他的衣摆。

    司马先生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道:“你能活下来吗?”

    段炯努力抬起头,目光回望他:“能。”

    司马先生盯了他一会儿,蓦然笑道:“果然是我看中的小徒弟。”

    他站起身,从身上摸出一盒药膏:“赶紧好起来!”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段炯趴在床上,努力回忆着原主的记忆,却毫无一点关于他师父所说关于清白的事情。

    那就是有人刻意为之,让他完全置身事外了。

    但大父生前名节,段炯定是要保的。

    段方与段廷一直与阿翁在前堂守灵,午间有人过来送了一次饭食,并无人去催段炯回前堂。上完药后,段炯略歇了片刻,又撑起来到前堂去了。

    诵经七七四十九日,期间长生灯不灭,段炯每日去点灯烧纸,与段方段廷等人形影不离,兄弟间的感情愈发浓厚,这些自不用提。

    只说期间,段若兰回段家后,见了段炯等人,满眼心酸,泣不成声,又听闻段炯遭了鞭打,一时气愤,却因为是外嫁女而无可奈何,所幸的是,其丈夫已授了宿阳地方官,等诸事安排妥当,他们再去自己的宅院,因此这之前,还是住在段家,也因着如此,段炯的房间布置,大事小情,都由段若兰一并管了。

    段炯每日醒来后,便能看见段若兰带着人替他收拾院子,安排他的一应起居饮食。段炯自十六七岁便拼杀疆场,一时见了这种场景,竟有些不知所措,刚开始时还有些拘谨,后来见段方等人皆是神色如常,便不再多言,任听安排。

    司马琅自祭奠过大父后,便又外出云游了,段炯遣人打听过,他去了会稽,见了几位友人,便相约着一同游览天下名山去了。

    段家只剩下段炯,仍在宿阳,四处查着大父生前未尽之事,暂且不提。

    四十九日后,段家诵经一事已毕,段炯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至少对于他一个常年征战之人,已然算是好了。

    这一日,司马先生传信过来,让他往宿阳山脚下清风斋叙话,段炯跟兄长们报备过后,便要了段廷的马,孤身一人,策马直驱前往宿阳山。

    段方与段廷目送着挥鞭直驱的少年,既骄傲又心疼。

    宿阳山下的清风斋,是大父生前与司马琅时常下棋品茗的地方,也是段炯拜司马琅为师的地方,斋内有一池塘,沿着塘边种了一圈柳树,原主在那时尚有几分孩童心性,时时趁着大父与夫子论道品茗时偷偷溜出来爬树,春折枝夏捉蝉……只是如今大父已逝,旧景未变,只留了他们师徒二人。

    段炯到时,司马琅正在斋内煮茶,见着他来,也不抬头,随意说了声“坐”,便又低头冲洗器具去了。

    他煮茶向来一丝不苟,却在行云流水间自现风骨。

    等到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段炯端起来浅浅尝了一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子曾与学生言,有事关我大父名节之事,只是学生愚钝,敢问所谓何事?”

    司马琅手一顿,神色未变,又替他续上茶,道:“急什么,先喝茶。”

    “夫子!”

    “当日你大父在世时,可从未如你一般着急忙慌。”司马琅道,“这茶道之间,亦如人道,繁琐之间,最能看人心性。”

    段炯不再言语,静静的听司马琅道:“虽说名家手熟,可手熟之人,往往轻心,正如善水者溺于水。”

    “你大父身前,正如这善水者,终究因水而亡,含恨而终。”

    “你可记得我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聚,是在何时?”

    段炯摇头,他确实记不太多原主的记忆。

    司马琅慨然叹道:“是今年初秋。你太公生前乐山好水,世人只知段公生前山水画是一绝,却无人知他的,不止有山水画一绝。”

    “段公生前留下一副山水画,上有亲笔题辞,生前托付于我,如今就在这清风斋中。”

    “至于你要不要带走,待我述完你大父生前遗命,你自行决定。”

    段炯起身,跪在司马琅面前,缓缓下拜:“请夫子讲。”

    司马琅见状,起身搀扶他,道:“斯人已逝,既是遗命,你听便是,无需行此大礼。”

    段炯摇摇头,道:“小子生未尽孝,大父生前有恨,多半因我,今闻大父遗命,小子虽无能,定然竭尽全力,替大父完成。”

    司马琅摇摇头,道:“难怪你大父生前,要为你尽心周全,你这顽心,也是!罢了罢了,枉你我师徒一场,我便将前因后果,具述与你听。”

    “你大父生前留下的那副山水画,名《采山图》,这《采山图》自然依着段公一贯的风格,唯一不同是,这图远看山巍峨,近观有奇色,在图中你大父用了特殊手法记下了一篇手札,无人知晓那手法,更无人知晓那手札所记究竟为何,连我也看不出。

    “后来,不知当朝太后从哪得知段公作的此图,想一睹真迹,朝中自然有人闻风而动,只是段公醉心山水间,不堪其扰,便将此图托付于我,让我务必留存,将其中原委也告知于我,因着手札,记着一桩往事,一桩事关梁太后的往事。我本想带着这《采山图》遁入乡野,只是没过多久,便得到了你大父带着你回了宿阳段家的消息。

    “再之后,你大父传信于我,将家中儿子不孝,应承了将《采山图》献于左丞相徐至儒,让我将此图带回,我带着图回到清风斋,与段公相谈数日后,段公决定,再作一幅《采山图》,也就是现在徐左相手中所存的那副。”

    段炯讶异问道:“那岂不是有两副《采山图》?”

    司马琅点点头,继续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徐左相听说两幅《采山图》之事后,勃然大怒,誓要毁了这副图画,段公被逼迫无奈,终日郁郁寡欢,在夏末之时将此画仍交予我,并交代我,此图事涉朝廷,不可大意,待到来日段家祸起萧墙,凭此图或可保全。再之后,段公在某日于山间行走时,摔了一跤,将养数日,未见好转,我奔走于山水间,行迹隐于野,只希望保全段公这图画,只可恨那徐左相一干人等,日日散布讹言,竟传出‘宿阳段公如小子,采山一幅无虚实’等语。

    “等到我此次回来,便闻段公噩耗,悲难以抑,又念至《采山图》,便只好草草祭奠段公后,再次隐入山水田野,只没想到,我行踪已露。

    “段公曾书信交代与我,若必要时,可将《采山图》交予你,这图如何处置,尽交予你,他还留下书信一封,托我转交。为师自知无能,如今行迹已然败露,若这图存我手中,必不能保全,为师如今只能信你,能遵段公意愿,现今这图你要还是不要,尽由你选择。”

    段炯双手接过书信,展开见之,段公绝笔书如下:

    吾孙阿炯,时移境移,昔尔少时,承养膝下,其间苦乐,不必多言。今吾去,惟念尔神思过重,吾于初冬之时留此书,聊以慰怀。

    吾醉心山水,好弄文墨,终致得祸。念尔年幼,不忍言于尔,常于清风斋聊以慰藉,吾与公琅曾于斋间柳下埋酒,定下尔婚姻之期时启坛,然物有变化,人有始终,吾去酒留,若公琅得见尔婚成,请其为我开坛遥寄,以慰吾心。

    吾一生无所树,维笔墨间山水可称得吾心,奈何绘得十年图,尽得一生悲。

    公琅得我山水图一幅,名采山图,若有一日,其赠尔此图,留或不留,尽由尔心,唯有一言,尔定当遵从。吾曾于少年时结识友数人,及至晚年,所交心者维尔师,尔待其当竭尽心力。

    采山图中记吾手札,天下能识之人寥寥,吾因此图获罪,或是吾命,尔等无需挂怀;然,若有朝一日,朝野中人寻此图,宁可毁迹,不可轻传予他人。

    吾时命及至,所念之人,维尔一人,痛定思醒时,常觉吾过错甚矣,曾记十年悲欢,尽入山水之间,今空留余恨,随吾入黄土,然已至如此,无可奈何。不求尔功成或名就,不求尔达名或知命,维求吾家孙儿炯,平安一世,开怀一世。

    大父绝笔。

    段炯将信读完,对窗遥拜,又给司马琅行过大礼,司马琅连忙将人扶起,问道:“可有打算?”

    段炯看向他:“夫子,学生可否一观此图?”

    司马琅笑道:“当日你大父曾说,若此事让你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观你言行,似是心中早有打算,罢了,随我来。”

    司马琅带着段炯入池塘左侧一间茅屋,屋中仅陈设一套旧桌,已然落灰,司马琅搬动桌椅,爬到房梁,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丢给段炯:“接着。”然后又顺着桌椅而下,将所有变动尽加掩饰。

    段炯接过,道:“谢过夫子。”

    司马琅摆手道:“先别急着谢,我与你讲了这前因后果,这图呢,交给你了,能否保全,还看你本事,我可不再接手了。”

    段炯笑笑,再次行过谢礼。

    司马琅带着他又出了清风斋,边走边说道:“我与你师徒一场,曾替你留有此物,而今物归原主,为师也算了了此事。”

    段炯又要行礼,司马琅打断他,不耐烦道:“行行行,别行礼了!跟你家那老顽固一样,天天都是礼啊义啊书啊画啊的,烦死了!教了你这么多年,还不懂得自在随心,诸事由性使然!真是!”

    “学生愚顿。”段炯郝然道。

    “是挺愚钝的。”司马琅毫不留情,潇洒转身向自己的小驴走去,吆喝着道,“吾入天地间,自在当是时!勿寻勿寻!”

    “哎!夫子!等等……”段炯赶忙小跑跟上,却见司马琅骑着驴越走越快,只远远听见他连声的“勿寻!勿寻!”

    段炯又对着司马琅所去的方向,郑重行过拜礼,等着声音远去,才快马加鞭返回家中。